洞頭的302座島嶼,隨意撒在東海近海和遠海的海面上,大大小小、三五成群地漂浮著。在臺風和季風時節,以及每天兩次的潮漲潮落中,302座島嶼就像302艘船只,顛簸、沉浮,似乎隨時會變成下一個亞特蘭蒂斯。除了本島和不多的幾個島嶼,大部分島嶼無人居住、人跡罕至,構成不為我們所知的自足世界。有關捕鯨者和幽靈船的傳說,早已葬身大海,大海也抹去了移民先祖和海盜們的來路去蹤。風平浪靜的日子里,海平線像一根時針靜臥不動,每一次眺望都令人凝神又失魂。日落日升,似一枚恐龍蛋,時而攪動記憶中的風暴眼……
離島不孤,只是一個祈愿、一種祝福。海島生活,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孤寂感和游離性,以及波濤般命運的不確定。“五橋連島”于2002年竣工,其實是“七橋連島”,用7座跨海橋梁串聯起洞頭島、三盤島、花崗島、狀元島、霓嶼島5座大島和中嶼島、毛龍山島、淺門山島3座中島,這是人工將群島半島化的一個創舉,一個緩慢而成的結果。在“五橋連島”貫通之前,由于交通不便,大陸對于大多數島民來說,是遠的、生疏的,是另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世界。討海人和他們的后代更多將目光投向東海:平靜的海,發怒的海,神秘的海,淵藪般的海,他們的牧場與耕地、墳塋與搖籃、宿命與新生……仿佛那里,有一個混合的聲音在回旋、徘徊:“看哪,這‘自由的元素’(普希金),這‘死者永恒的搖床’(蘭波),‘如同沒有回聲的傳言——一部史書剛剛開篇’(沃爾科特)!”
就像我在新疆沙漠邊見到的當地人一樣,島民們有一種天生的沉思默想的氣質,心思縹緲又神情淡然。就生死拷問和終極啟示而言,大海與瀚海的確有某種共通之處,然而,大海更加喜怒無常、不可捉摸,也更加令人敬畏、悲欣、百感交集。因為,按照希尼的說法,大海是一種“非宗教的神力”,海上歸來則如大病初愈,“我終于抓住了它(島嶼)”。故而,對于今天的島民來說,海島既是被限定的生活場域,又是他們堅固的防護堤、汪洋中漂浮的救生圈。
這似乎就理解了,也回答了為什么人口只有十多萬的洞頭,卻誕生了一個兩三百人的詩群。這在全國范圍內,也是一個獨特而罕有的文學現象。群島詩人在紙上、互聯網上建設他們的“詩歌群島”,為大海注入現實、記憶和想象,并懷抱沃爾科特式的夢想——“去尋找歷史”。作為老大哥的亦金、沙漠等,至今仍在熱心張羅1998年成立的詩歌協會的工作;女詩人施立松轉向散文創作,成績不凡,但不忘詩歌初心,每年仍有詩作面世。其中作為核心群體的“海岸線青年詩群”,大多是80后、90后“漁后代”:余退、北魚、沙之塔(王靜新)、葉申仕、謝健健、水之光(余娟娟)……他們性格安靜,待人誠懇。少言寡語的時刻,看上去就像海邊天然成長的一株植物、一塊礁石;下筆時,卻是波濤激蕩、風云際會。
余退是一位“漁三代”。曾祖父一代,家族5口男丁死于一次海難。這對于整個家族,是毀滅性的打擊。在曾祖母和曾舅公悉心照料、操持下,家族香火得以延續,可謂劫后余生。到了祖父一代,開始離海上岸,發生了從“討海人”向“手藝人”的演變。祖父是一位縫制船帆的工匠,當時全縣的大部分船帆都出自他及家族其他人之手。外公也是一位能工巧匠,善于講故事,十七八歲時就用收集的廢舊木料造出了人生的第一艘船。父親是洞頭出名的理發師,母親嫁給父親后,也變成了理發師,染發、燙發的技術十分出色,兩人開了一家本島聞名、生意紅火的夫妻店。
“我意識到,我也不過是和我祖父、父親一樣的手藝人,只是我所使用和處理的是語言。”在語言手藝人余退看來,“永不靜止的海水裝著馬達”,無論海洋記憶,還是家族記憶,都需要用一顆心去承載——大海是顯在的,又是隱在的,似乎還在向內坍塌,“每一寸海水都在變成皮膚/每一寸皮膚、骨骼/都在繼續向內坍塌/坍塌到只剩下一顆跳動的心”(詩集《夜晚潛泳者》的同名詩)。像隋煬帝的“迷樓”、蘭波的“醉舟”一樣,語言手藝人的使命是重新發明并制造一艘“迷船”和“幻舟”,心懷造船的沖動,動用能收集到的一切殘物:古船木、沉船的家具、斷了的纜繩、銹跡斑斑的鐵錨,還有家譜內翻出的一面被遺忘的布帆。重新拼接一艘“迷船”,不再忠實于原型,只是聽從了創造的召喚,“我用鋼筋焊接龍骨/將我的手稿打成紙漿粉刷船體”……
像大多數海邊長大的人一樣,余退對海洋的感情是復雜的,大海在他眼里不是單一的,而是一種多重的、復合的存在。他不太喜歡漁船散發的濃烈的魚腥味,也不熟悉船上的生活。大海兇險難測、令人畏懼,但同時養育海島居民,漁家的孩子對大海永遠都恨不起來。“空閑時,我喜歡到海邊閑逛,爬上礁石,在無垠之前感受空寂、渺小,人仿佛消失了一般。大海,依舊在無知無覺地吞噬叉接納一切。”海邊閑逛的詩人是一位手機攝影迷,用“第三只眼”拍攝洶涌或平靜的海浪、五彩斑斕的礁石以及魚骨、珊瑚、貝殼的碎片等。他詩中,出現了許多觀察、凝視和“看”的成分和細節:水泥地上,晾曬的海帶慢慢變薄,縮成一頁頁半透明的經書;破損的漁網,逃脫過兇猛之物,像大海憤怒的傷口,留下一部“空洞史”;漁民老彭曾看見甲板上開膛去腸的鰻魚跳回東海、游走了,詩人卻在一盤紅燒小鮑魚中,看見忍受住高溫的一只仍在湯汁中蠕動……
北岙鎮埭口村,現北岙街道繁榮社區,11弄56號,余退帶我和幾位詩友去看他出生的“虎皮房”——四間兩層的石頭房子。老屋久未人居,孤單落寞,但依然堅固敦實,仿佛能夠與風蝕雨淋和時光的磨損一直抗衡下去。老屋前,以前是大片的水稻田,現在是新建的居民區。左側,一口清代古井,據說開挖于光緒初年,已有150年歷史,井水仍為附近居民飲用。右側,在樓房夾縫間,升起一棵利劍出鞘般的枯樹,黑而怪異。屋后一座小山,山上有一片墓地,與老屋近在咫尺,看上去有些年代了。“墓地是我們的兒童樂園……”余退說。小時候,他常和小伙伴們在墓地里捉迷藏,用煙盒玩賭博游戲,撿來枯樹枝、干透的樹根點火,烤紅薯吃,性子火暴的,常在墓地約架,打得煙塵四起、天昏地暗,直到大人們出來干預為止。在孩子們的世界里,生死本是一體,鬼和神都是生者世界的一部分,能夠被近距離和零距離地認知,相互博弈又和諧共存。
兩位小孩坐在墓頂對弈。墓中人
被靜寂的廝殺驚擾,他聽一位孩子說:
觀棋的鬼魂靠近誰,誰就會贏
他笑了:贏了又如何?這消極的想法
阻止不了強烈的明媚。當累了
殘局里的兵卒,在鍍金的墓頂劃拳
兩位孩子在忙著揮舞
斷樹枝,刺殺夕陽——
所有的荒涼收留我們
在那里,荊棘花也在傳授如何從
葬魂地取暖——
這是后來很難上到的美育課
——余退《墓頂弈棋》
1917年,擔任北大校長第二年的蔡元培,提出“美育代替宗教”的教育主張。在他看來,美育是自由的、進步的、普及的,而宗教是強制的、保守的、有界的。余退們的早年墓園“美育課”,大概是今日“詩歌課”的先聲與發端,也可視為最早的詩學訓練。如果說,洞頭島上人鬼神的和諧共處是一個人類學、社會學和精神生態學的實例,那么,美育與詩學、與信仰,也是一種三位一體的奇異共存。“詩人”與“寺人”相比,多了一個“言”字,這世上,也就多了一些“修辭立其誠”的以語言為生的人。
虎皮房后,有寺存焉。繞到余退家老宅后無名小山的背面,有交叉坡道和一條可以行走的古堤壩,堤壩內的古堤塘,建于清雍正五年(1727年),300余畝墾田,是洞頭先民圍墾造地的歷史見證。如今,堤塘內拔地而起的是一座莊嚴恢宏的寺廟——中普陀寺。寺內的萬佛塔,與不遠處山崗綠蔭叢中升起的海會塔(骨灰塔),相互呼應,寺院大殿之上的觀音閣即將建成,很快會形成三塔并起的壯觀景象。向東山坡上,還有大士爺廟、孔廟和盤古殿,相距甚近,盤古殿楹聯“混沌初開功業茂,乾坤始奠化成資”,言辭比較通俗、粗糙,但頗具氣勢。這一方寸之地,竟容納了三座高塔(閣)、四座大小廟宇,可謂壺里乾坤、芥子須彌。這一實存的奇觀,正是洞頭名目繁多信俗的一個縮影。
在我看來,生于斯長于斯的海岸線青年詩人,擁有兩個啟示錄式寫作背景:一是大海,二是信仰,兩者互契。
據洞頭本土學者邱國鷹先生調查、統計,全島列入溫州市級以上非遺名錄的民俗類民間信仰,共有26個,其中國家級的有《媽祖祭典》,省級的有《七夕成人節》《東岙普度節》《陳十四信俗》《迎頭鬃》等5個。經世代賡續傳承,洞頭形成了一個普適性、全民性的海神信仰系統,各海神又或多或少融入了儒釋道三教觀念。位屆神祗譜系首位的是媽祖,俗稱“海神娘娘”,海上平安保護神,其次是婦幼保護神陳十四,她們都是羽化成神、人格神化的海神。洞頭現有媽祖廟14座、合祀廟30座,陳十四廟20座。“人們信仰媽祖,希冀媽祖能救援海難,護佑航行平安。海難的不可預知性,也使其更加注重血脈的延續,寄信念于生育女神陳十四娘娘之上,希望永葆香火興旺。天地水三官、財神爺、灶神爺、土地公作為中國民間主賜福、赦罪的神靈,在滴頭神祗圈中,成為漁民折求財福兩旺、魚蝦滿艙的對象。就連盤古、女媧和齊天大圣,也成為海神譜系中的一員。”(陳慧敏、劉旭青:《瀾頭媽祖信仰的文化考察》)
我和北魚,從杭州出發,坐兩個多小時高鐵,到達溫州。然后又坐小車,經甌江口、“五橋連島”,到達洞頭本島。這是三年疫情后,“新杭州人”北魚的首次還鄉。夜已闌珊,東沙漁港內正在漲潮,潮汐發出有節律的嘩嘩聲……他的詩歌兄弟余退、謝健健,用手機照亮山路,將我們迎進納山納海民宿。久別重逢,夜酒是必不可少的,詩的話題也是必不可少的。這是我第二次到達洞頭,第一次是2020年秋天參加余退策劃的海岸線青年詩會,這一次,則是專程采訪海岸線青年詩群而來。
翌日一大覃,我和北魚去了山腳下的東沙媽祖宮。這是浙江省現存規模最大、構建最完整的媽祖廟。背山面海的“虎皮房”,坐北朝南,古樸雅致,色彩斑斕,如同依托自然落成的“童話宮殿”。宮內以媽祖神像為中心,兩側各站一名金童玉女,神像前還有四艘海船(其中一艘為現代軍艦)、四尊威風凜凜的保護神。信眾大多為中老年女性,比我們起得更早,已在點香跪拜,供奉各色祭品,宮內熱鬧又莊重,有一種介乎神圣與世俗之間的喜樂感。引人注目的是一塊湄洲祖廟圣石、三根數米長的鯨魚肋骨,從中可想見這座富廟的歷史和地位。
在北魚看來,洞頭的民間信仰有一種模糊性和泛靈色彩,甚至還有一種類似北方薩滿教原始信仰的成分在里頭。記憶里,200多平方公里島嶼面積的洞頭,幾乎每一個岙口都有一座廟,有的供養佛像,有的供養道教的神,有的供養羽化仙的神,有的供養歷史上的真實人物,有一個村里,甚至供養馬和鹿為神靈。“小時候,大人們總在提醒孩子,離大海遠一些、更遠一些。同時,有一些神秘兮兮的小廟,也不讓孩子們接近,因為里面供養著兇神惡煞。”牽攢,曾是洞頭特有的信俗儀式,是專為海上遇難的人超度亡靈的,如今幾乎失傳。
北魚的家鄉在本島西南的大瞿島,是一個外島,說它大,是相對于中瞿島和小瞿島而言,其實只有23平方公里,有3個自然村,兩個山下的漁業村,一個山頂以林業和農業為主的自然村。農業很難養活人,山頂的自然村早已解散,搬到山下的漁業村了。這幾年實施“小島遷大島”計劃后,大部分漁民遷居本島,但仍有部分漁民在漁季前往小島短暫居住。北魚出生于兩個漁業村之一的蠟燭臺門樹。島上缺水,能種活的口糧只有土豆、紅薯、玉米。“一年四季吃魚,魚是菜看,也是主食。紅薯,洞頭人叫‘安子’,是人們的最愛,做法有十多種,有一道叫‘團結一致’,在加水攪勻的紅薯粉中加入肉絲、鰻鲞絲、梭子蟹膏、花生等佐料,煮熟,冷卻,成塊,兩面油煎,十分美味可口!”在海邊大排檔,嘗之,果不其然。
外島——本島——大陸,洞頭——溫州——北京——杭州,中學——大學——工作……北魚的遷徙離海洋遠了,鄉愁濃了,海島記憶卻越發清晰了。在杭城定居后,他與盧山、敖運濤等創辦了“詩青年”詩社,兩次發起“詩青年”公益出版項目,與海岸線詩群的青年詩會、兩岸詩會、詩歌沙龍、詩歌島建設等遙相呼應。他常聽到東海傳來的“魚聲馬達”,“當它噠噠作響/故人的信就從云中瓢下來”;他記憶中的大海是一條“藍色被單”,“一個在海邊投寄童年的旅客/海浪起伏……這樣一條/藍色被單,蓋著魚群和溺亡者的鬼魂”。
他將潮汐認作故鄉來信:
來時速寫的追憶片段,多年后
如假消息淤積在喉,沙灘卵石堆疊
未能寄出的信,又高一尺
快要超出我的強度了
而肌肉松垮,源于我咽下難以消化的數行
我說玻璃碎片,你要繼續對瓶口隱瞞
像大海隱藏更深處的藍
告訴世人的,唯吞吞吐吐的海岸
——北魚《潮汐來信》
與北魚的遷徙有所不同,1997年出生的謝健健仍是海島定居者,卻是一位不斷去向遠方的“旅人”。這些年,他游歷的省市包括西藏、甘肅、云南、貴州、廣東、福建、重慶、江蘇、安徽、上海、湖北等。他將自己的旅行稱作“游學”,游學各地,浪跡天涯,看世界如讀天地人生之書,往往獨身一人,很少與人結伴。“我想要脫離海島帶來的影響,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再回來堅持我的生活,我不想被海島困住。”有一次,在云南松贊林寺,他跟隨采菌人,翻越腐木柵欄,去了附近的天葬臺,“大群的禿鷲折返在天葬臺森林之上……”注視死亡的時候,他也在思考死亡:“當死者被魚或禿鷲吃了,他們的生命會不會以另外一種方式延續,但真正的死亡可能不是死亡本身,而是被遺忘。”(劉璐《在互聯網上寫詩的年輕人》,澎湃新聞,2023年2月21日)
“我熱愛邊疆地區,從不同人們身上能夠更好地發現自己。旅行已成為我創作的一種靈感來源,一種體驗的方式,一種‘生活在別處’的可能——不斷地路過他者,成為他人,成為自我。”謝健健對我說。
謝健健的父親是一名海上廚師,做得一手好菜。記憶和想象中的父親,總在遙遠的公海,在無垠的汪洋中,在海上廚房一直忙碌,而大船已經廢棄……因為父親的緣故,他感到自己已在大海生活多年。“……月光拉長了父親休憩的影子,他蹲在天線旁,正敲擊著屬于他的/莫爾斯電碼,然后回餐室躺下/他夢見以后,一個他人世的影子/他的兒子也來到船上,并在虛無中/捕捉到他前一刻留下的訊號”(《海上餐室》)。
也因為父親的緣故,更因為對父親的等待,謝健健的詩,常在“出海”與“返港”之間形成顯著的張力,“在海上,霧獸像一張熟悉的臉/張大了嘴巴等著捕食鋼鐵”(《返港記》)。他將自己比作一個“舊時代端正謄寫書信的游魂”,“你多愛那刺耳長鳴,帶來人間的音訊”(《郵輪港》)。一位青年島民,一再去向陸地、遠方,是為了突破孤島之“困境”,拓展自己人生與寫作的邊界,并從“遠”再次發現“近”。當他從先人們世居的海島上抬起頭來,一再聽到“遠方”發出的真切召喚:
當我們走向戰列艦的內部,
任由掩上的門吞噬大陸,
你將從羅盤上,旋轉出一條航線,
并發現好望角正從遠方顯露。
——謝健健《戰列艦》
葉申仕是洞頭的“新移民”,老家在與福建毗鄰的蒼南縣,屬于閩南方言區。據史料記載,唐宋以來,陸續就有移民來洞頭列島定居,一部分來自福建沿海一帶,以操閩南話為主,另一部分來自浙南沿海一帶,以操溫州話為主。洞頭列島成為閩南方言人群和溫州方言人群的集聚區,形成了一種海島所獨有的、混血雜糅的“閩甌文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葉申仕的詩中,你看不到地域和身份的分裂感,他幾乎天然地屬于別處、他鄉,很快融入其中,是一個“他鄉的本土主義者”,像一片海融入另一片海。他致力于“詞語之孤島”的建設,認為“云是大海的抽象/孤獨是人間的抽象/而大海是自由的抽象”(《云是大海的抽象》)。與大海的規避者、逃離者有所不同,他是愿意時刻“面朝大海”的,即使沒有“春暖花開”,“……讓魚腥味控制方向盤/……討海人是我喜歡的人類”(《洞頭列島記》)。
他將自己出版的第一部詩集取名為《內心的潮汐》——獻給妻子賴靜靜、兒子淘淘,以及紙上的故鄉。“你們之間的引力,形成我內心的潮汐”。他詩中不但有潮漲潮落,更有警覺與內省、預感與預言,在對話與警句的大量穿插中展開從容的敘述:
語言之間的引力構成潮汐,
大海唯一的動詞。當兩人談論什么
漫步于抒情的夏日海灘,
自然法則的饋贈。“人說世上有七大洋,
事實上只有統一的海。”
“像陽光,因沒有國籍而擁有永恒的力量,
但每一滴大海的公民永不能返回前一秒的故鄉。”
“像夕陽,每當你我幾乎感受到它的衰老,
它旋即重新開始。”
——葉申仕《唯有兩個詩人漫步夏日海灘》
瓦雷里寫下“大海啊永遠在重新開始!”是在“沉寂”了20多年之后,接著是,“多好的酬勞啊,經過了一番深思/終得以放眼眺望神明的寧靜!…酬勞”也好,“神明的寧靜”也罷,其前提是需要經過“一番深思”——在“云時代”,更需要朝向大海這部“啟示之書”的“苦思”“苦吟”。瓦雷里的《海濱墓園》,對于沙之塔(王靜新)和水之光(余娟娟)兩位小學教師來說,是耳熟能詳的,視為能夠激勵自己的巔峰之作。
“沙之塔”,這個筆名有意思,王靜新認識到了汪洋大海與瀚海沙漠的某種相似性和共通性?別人在“聚沙成塔”,他則要“聚海成塔”?一滴海水,也是一粒不定型的苦成之沙吧?于是,他寫下,“在山坡上,我注視著潮水涌來/不竭的激情撲上沙灘,潑向礁巖/仿佛每一條波浪,都是從遠方/掀來的一頁經文……我的心/像一塊經過遠方無數次洗禮的/礁石,秘藏起大海無邊的肅穆”(《大海與遠方》)。他對大海,懷有宗教般的敬畏心。
當王靜新忙于“聚海成塔”的時候,余娟娟二度去了洞頭最偏遠的鹿西島支教。這是目前溫州唯一的一個離島,有8000多人口,靠近臺州玉環島。她詩中經常出現“燈塔”意象,小時候認為燈塔是從石頭中“長”出來的,因為它們大多坐落在大巖石上,一座座燈塔就是一個個“護衛勇士”。“我們村子小,家里的父輩無一不是趕海人,我父親偶有幾次去這個海域附近捕魚,我一想起大人們曾說過的險情,就會一個人悄悄來到海邊,坐在燈塔旁等父親。現在想來,那時候的等待是多么無畏。因為知道父親會回來,所以哪怕天再黑,也不會懼怕。”而在今天的余娟娟看來,燈塔恰恰是“精神原鄉”的象征。
鹿西島上有一座廢棄的燈塔,白色,高不到兩米,塔身有鐵鎖的銹跡,她常去那兒。一次,陪本島來的閨蜜尋訪燈塔后,寫下《尋找燈塔的女孩》一詩:“她要去島上尋找一座燈塔/燈塔的掛鎖里堵滿銹跡/她來到海灘的時候/抱住了一顆圓形的大卵石/她用耳朵貼緊冰涼的石面/仿佛接收到了來自燈塔的信號/她說還好,燈塔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孤獨/可以永久地擁有一座島嶼,像一顆千年的藤壺,用雪白的身子點亮遠處/這使它的孤獨顯得不那么重要……”
“支教是又一個新的開始。我想以自己的職業為紐帶,為離島的孩子們做一個‘活的燈塔’,盡自己所能,照亮他們,走出這個島,走出這片海。”水之光在發給我的微信中如是說。
洞頭的海岸線青年詩人,每個人都擁有一座“燈塔”,一個登高望遠的視角。他們的“燈塔”,不同于伍爾夫“那座意識流上的燈塔,有著堅硬的塔身和耀眼的炫目燈柱”(謝健健《到燈塔去》),他們的“燈塔”,質樸、謙卑、不事張揚,但同樣堅固、耐久,它由語言、詩歌和行動共同構造。他們的“燈塔”,可以放眼眺望大海,也能回返、內觀并點亮自身。
登上洞頭島的不多的古代文人,也曾擁有一個遠眺的視角:望海樓。
公元426年,瑯琊人,“元嘉三大家”之一的顏延之第二次被貶,沿好友謝靈運足跡南下,出任永嘉太守。不久,顏延之率眾出海巡查,來到洞頭本島的青岙山,見這里群山雄奇、海域開敞,于是命人在山頂修筑樓亭,給人們提供一個觀滄海、仰云天的好去處,后人命名這座樓亭為“望海樓”。400年后,唐代詩人張又新被貶,任溫州刺史,追隨顏延之足跡來到青岙山,尋訪望海樓,但樓亭早已湮滅于歷史煙云中。張又新寫下的《青岙山》一詩,收錄于《全唐詩》中:“靈海泓澄匝翠峰,昔賢心賞已成空。今朝亭館無遺制,積水滄浪一望中。”到了清代,詩人戴文俊寫過一首《甌江竹枝詞》,“日暮云中君不至,高歌獨有老龍聽”,高邁而悲愴,這是在與顏延之、張又新隔空唱和。此后,古音難覓,絕也。
2005年,望海樓轉移到煙墩山上開工重建,這在洞頭老百姓心目中是一件大事,“東海第一座望海樓”由此煥發真容和新姿。
大海總是缺乏歷史,所以沃爾科特說“大洋翻過一個個空頁/去尋找歷史”;大海從來不會結束,所以瓦雷里寫下“大海啊永遠在重新開始!”古人的回聲已經微乎其微,今人的創造開始登場。海岸線青年詩人是其中優秀的一群,也是守護“燈塔”,擁有“望海樓”的一群。每個詩人都是一座“孤島”,但海岸線青年詩人擁有“群島”上的交流與對話。他們性格各異,志趣不同,但能夠相互砥礪、共同成長,預示了生活與寫作的雙重可能。我對他們的祝福,寫在2020年秋天的一首詩中:
海岸線詩人進入貝雕博物館
像一群魚潛入大海的史籍
中年的泥馬,仍在濉涂疾馳
啊青年,這些潤唇鳳凰螺
靜臥海底的發射器
要趕著與一頭藍鯨去約會
——沈葦《貝雕博物館》
(沈葦,作家,現居浙江杭州)
責任編輯:張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