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行為動機,叫作趣。袁中郎敘陳正甫會心集,曾說到這一層。人生快事莫如趣,而且凡在學問上有成就的,都由趣字得。巴士特(Pasteur)發明微菌,不見得是為名利色權吧。有人冒險探南極北極,或登喜馬拉雅山,到過人跡未到之地,不是為慕名,若是只為圖個虛名,遇到冰天雪地,涼風刺骨一刮,早就想“不如回家”吧。這平常說是為一種好奇心所驅使。所有科學進步,都在乎這好奇心。好奇心,就是趣??茖W發明,就是靠這個趣字而已。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科學家發現聲光化電,都是窮理至盡求知趣味使然的。
我想這個趣字最好,一面是關于啟發心知的事。無論琴棋書畫都是在乎妙發靈機的作用,由蒙昧無知,變為知趣的人,而且不大容易出毛病,不像上舉的四端。人有人趣,物有物趣,自然景物有天趣。顧凝遠論畫,就是以天趣、物趣、人趣包括一切。能夠瀟灑出群,靜觀宇宙人生,知趣了,可以畫畫。名、利、色、權,都可以把人弄得神魂不定。只這趣字,是有益身心的。就做到如米顛或黃大癡,也沒有什么大害處。人生必有癡,必有偏好癖嗜。沒有癖嗜的人,大半靠不住。而且就變為索然無味的不知趣的一個人了。
青年人讀書,最難是動了靈機,能夠知趣。靈機一動,讀書之趣就來了。無奈我們這種受考試取分數的機械教育,不容易啟發一人的靈機。我曾問志摩:“你在美國念什么書?”他說:“在克拉克(Clark)大學念心理學。就是按鐘點,搖鈴上課搖鈴下課,念了什么書!后來到劍橋,書才念通了。”這就是導師制的作用。據李考克(Stephen Leacock)說,劍橋的教育是這樣的:導師一禮拜請你一次到他家談學問。就是靠一枝煙斗,一直向你冒煙,冒到把你的靈魂冒出火來。與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就是這個意思。靈犀一點通,真不容易,禪師有時只敲你的頭一下,你深思一下,就頓然妙悟了?,F代的機械教育,總不肯學思并重,不肯叫人舉一反三,所以永遠教不出什么來。
顧千里裸體讀經,是真知讀書之趣的。讀書而論鐘點,真是無可奈何的事。李考克論大學教育文中,說他問過第四年級某生今年選什么課。那位說,他選“掮客術”及“宗教”兩課,每周共六小時。因為他只欠這六小時就可拿到文憑?!稗缈托g”及“宗教”同時選讀,實在妙。但是這六小時添上去,這位就會變為學人了嗎?所以讀書而論鐘點,計時治學?永遠必不成器。今日國文好的人,都是于書無所不窺,或違背校規,被中偷看水滸,偷看三國而來的,何嘗計時治學?必也廢寢忘餐,而后有成。要廢寢忘餐,就單靠這趣字。
(摘編自《現代散文選》)
賞讀
“趣”字或可說是林語堂人生與藝術的一種追求。作者認為,求知上要有“趣”,在啟發心智上,這“趣”具有多方面的內涵。全文寫來通俗曉暢,娓娓道來。作者以豐富的知識,敏捷的思維,和行文中不時冒出的思想火花,給人以美的享受,在“閑適”中透出一股健康向上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