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一帶一路”是經濟外交的頂層設計,它有三方面的動因,取得了六方面的成就。在境外進行基礎設施建設方面,其他國家缺乏中國的能力水平。黨的二十大后,“和平與發展”的內涵應該被理解為“安全與發展”。“一帶一路”共建既面臨地緣政治挑戰,也面臨安全挑戰。企業是共建“一帶一路”的重要載體,“地緣政治是大安全,企業安保是小安全”。為此,黃仁偉認為有必要采取“板塊化建設”等四類措施;可考慮建立“一帶一路”部級協調機構以強化“一帶一路”的協調與推進。
關鍵詞: “一帶一路”;環境塑造;安全與發展;地緣經濟;板塊化建設
中圖分類號:F125" " " "文獻標識碼:A " " "DOI:10.13677/j.cnki.cn65-1285/c.2024.04.01
訪談對象:黃仁偉(復旦大學“一帶一路”與全球治理研究院常務副院長、特聘教授)
訪談人員:薛力(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研究員)
訪談日期:2023年8月2日
訪談地點:復旦大學邯鄲路校園
錄音稿整理:鄭舒文(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國際政治經濟學院本科生)
錄音校對:薛力
本文經受訪者審定
一、中國提出“一帶一路”倡議的原因是什么
我認為(中國國內方面)有三大原因:其一,中國已完成基礎設施革命,從2000—2010年左右,大的公路、鐵路、橋梁基本覆蓋了。現在要在這個基礎上達到每個村開通沙石公路,每個鄉通一般的水泥公路,每個縣通高速公路,每個地級市通高速鐵路的水平。這導致中國的基礎設施建設能力大部分被閑置。但是,世界還有幾十萬億基礎設施的市場需求要有人投資建設。美國也需要其自身兩三倍GDP的資金進行基礎設施建設,全球的基礎設施供應更是遠遠不足。一個剩余、一個嚴重不足,兩者結合便可解決交通設施這一影響世界經濟發展的大問題。這同時也是一個機遇。其二,就中國西部來說,如果是在封閉狀態下搞開發,基本上無法收獲效果。新疆、云南、內蒙古對外大多是斷頭路,到了那里就不往外走了。如果西部對外通道都能接上,變成對外大通道,西部乃至中國的整個環境才能改觀,東部開放將變成全方位開放的新開放格局。其三,世界經濟和中國經濟的相關性已經發展到一個新階段,由一般的吸引外資發展至大規模的對外投資,由一般的商品出口發展至大規模的資源、能源進口,由單向資本流動變成雙向流動。雙向流動恰恰需要一個外部的新市場。中方原來跟西方國家的市場都是單向的,即所需資金從西方來,生產商品賣到西方去。現在資金到發展中國家去,商品從發展中國家來,這就是新的世界分工、新的產業體系、新的世界市場的大改組。
客觀地看,這三個變化構成世界經濟和中國經濟發展互動的一個新階段,“一帶一路”倡議恰恰應對了這幾個結構性變化。很多人認為“一帶一路”倡議具有偶然性,這種看法是不對的。當時,國內有很多機構從不同角度設計,想辦法把中國的這些剩余能力轉移出去,對接中國西部和外部,把中國的開放升級為雙向的。“一帶一路”倡議把這些設計合并在一起,并且借用了一個中國的歷史概念——“絲綢之路”。“絲綢之路”在過去根本不具備這些內容,但它的方向是東西交通、東西連接。
二、您對共建“一帶一路”十年的整體評價
我對“一帶一路”倡議比較肯定。最初簡單地把它作為基礎設施和產業轉移的一個方向,沒想到“一帶一路”倡議有如此大的意義和價值。有幾個新的內容值得我們把“一帶一路”倡議作一番考量。
其一,“一帶一路”實現從中國周邊走向全球。“一帶一路”建設規模巨大,除北美外,實現全球大洲全覆蓋。有人批評如此建設“一帶一路”超出了中國能力,認為“一帶一路”建設不應走這么遠。但事實證明,“一帶一路”建設已經走了這么遠。全球152個國家和我們簽訂共建“一帶一路”合作文件,占聯合國成員總數的五分之四(是中國之外192個會員國中的79%)。在西方看來,這是對整個西方體系的挑戰,相比于我們最初提出“一帶一路”倡議的設想,其實際成效大得多。
其二,“一帶一路”建設遠遠超越了基礎設施和產業鏈領域,發展形成大物流體系。比如,中歐班列,原來根本就不存在;再如,中國與東盟的市場對接,促使東盟變成中國的最大貿易伙伴。按照東盟的人口、市場規模、GDP 總量來看,應該都不會成為中國的第一大貿易伙伴。東盟有5億人口,而歐盟有6億人口;東盟人均GDP是 5 000 美元,而歐盟人均GDP是3萬美元,美國人均GDP是6萬美元。但目前美國和歐盟分別是中國的第二、第三貿易伙伴,而東盟成為第一。這說明,中國與東盟的相互依存度已經大大超出其他地區,這同樣是原來沒能想到的。此外,我國對拉丁美洲的投資僅次于東盟。最近4年,中拉雙邊貿易總額從1 000億美元翻一番到2 000億美元,后又從2 000億美元翻一番至4 000 億美元(這是2022年的數字,2023年底將達到5 000億美元)。這樣的速度可以說史無前例。由此可證,“一帶一路”建設的內在動力非常強。
其三,“一帶一路”建設正在形成若干板塊,如東南亞板塊、中亞板塊、西亞板塊,以及中東歐、中亞、俄羅斯等板塊。如果沒有“一帶一路”,這些板塊將很難形成。這是研究地緣政治經濟的新內容;美國是地緣政治板塊,中國是地緣經濟板塊。我們用地緣經濟破解地緣政治戰略,這是美國沒有想到的。我們在中東沒有駐軍,但是我們在中東購買了近2億噸石油;美國在中東最多時也只購買8 000 萬噸,而我們的購買量是美方的2.5倍。俄羅斯對華出口石油量是 3 000 萬噸,在俄烏戰爭前只有 1 000 萬噸。這就是地緣政治與地緣經濟的互換,石油購買轉化成了地緣政治。中國的購買力還推動伊朗和沙特走向和解。這是典型的地緣經濟超越地緣政治。
東南亞沒有追隨美國的“印太戰略”。如果我們在東南亞沒有投入如此大的經濟力量,美國的“印太戰略”就會成形,印度洋和太平洋將實現在中南半島的結合,美國將以此形成對華包圍圈。“一帶一路”建設的地緣經濟超越了美國的地緣政治戰略,這是一個偉大的創造。現在俄烏戰爭打的是地緣政治,但我們跟俄羅斯是地緣經濟。這都是從“一帶一路”建設中延伸出來的。我們將來還要進一步通過遠東開發來支撐俄羅斯,我們同時也將在遠東開發中獲得巨大收益。如果這樣堅持做10年,“一帶一路”建設的地緣經濟能量會更大。
其四,“一帶一路”建設派生出多種形態。互聯網、數字絲綢之路、數字經濟、5G、全球定位系統都已融入“一帶一路”。現在“一帶一路”的數字空間大于基礎設施的實體空間。新冠疫情促使健康絲綢之路的形成,推動“一帶一路”沿線發展公共衛生。全球氣候治理又帶動了綠色絲綢之路,我們在“一帶一路”建設項目中首先關停了煤能源項目,積極發展太陽能和風能等可再生能源,這是中國的另一種優勢。這些“一帶一路”倡議中原來沒有的新業態也發展起來了。
其五,“一帶一路”建設治理規則體系正在形成。西方宣稱以規則為基礎的世界秩序,我們則要形成以規則為基礎的“一帶一路”(規則是非中性的)誰制定規則、制定何種規則、如何構建這些規則,這些是非常復雜的問題。“一帶一路”倡議與西方規則體系不同,它形成了一批新的國際組織。金磚組織成員國擴容,上合組織擴大到整個西亞,亞投行、新發展銀行與“一帶一路”倡議相配合。美國正在建構一個新的盟國體系,我們則正在擴展“一帶一路”伙伴體系。這是兩種國際體系,但又不是兩個軍事集團對抗的冷戰體系。這與當年冷戰體系的性質不同,兩種體系的競爭方式是不同的。我們現在是以經濟合作方式應對軍事結盟,最后結果絕然不同。
其六,“一帶一路”倡議的微觀結構已經形成,它涉及園區、各種各樣的中國企業,以及在人際交往、文化方面的結合等。時間越長,“一帶一路”的微觀結構就愈加深入發展。“一帶一路”倡議微觀結構的發展支撐其宏觀結構的發展,宏觀戰略的微觀支撐是“一帶一路”建設的創新。過去,中國企業是以零散的、不成體系的方式走出去的。現在,“一帶一路”企業的走出去,主體既有大集團、也有中小企業,既包括個人行為,也包括國家行為;它們共同編織形成一個大的網絡。“一帶一路”具有多樣化的微觀主體,這些主體具有很強的滲透力。中國人在“一帶一路”建設上的活動身影隨處可見,多到不可想象。“一帶一路”建設中的許多企業和個人都收獲了豐厚成果。
(薛:我也認為“一帶一路”建設主要側重的是經濟和文化,伙伴外交側重的是安全與政治。)
三、東道國對“一帶一路”項目有何評價
東南亞對“一帶一路”倡議給出的正面評價比較多,因為“一帶一路”倡議給東南亞國家帶來很明顯的利益。柬埔寨、老撾的評價基本是正面的。這兩個國家本來在政治上就與中國友好,自身經濟實力,而“一帶一路”倡議為其提供了經濟發展機遇。越南一直不愿意講“一帶一路”倡議的好話,但它現在也意識到,如果不參與“一帶一路”建設,其發展就會落后于周圍鄰國。緬甸國內雖然受內部兩派斗爭的影響,但實際上也離不開“一帶一路”建設。過去,印尼對中國不太信任;現在雅萬高鐵開通后,它在政治上對中國的態度明顯好轉。兩國就雅萬高鐵延長至泗水項目達成一致,從萬隆至泗水段的高鐵將要續建。我問過印尼,這個后半段是不是交給日本來建?他們表示,過去想承包給日本,現在準備由中日公開競標。中國在雅加達-萬隆段已取得顯著的社會效益,不可能再修一段與已有技術標準不同的高鐵,而且日本的基建效率無法同中國相比。
在同中國關于亞洲高鐵和高速公路的項目競爭中,日本的失敗已成定局。它在越南、印度、泰國的高鐵及地鐵項目都沒建成。日本在下一階段的亞洲基礎設施建設上也無法與中國競爭。安倍推出的1 100億美元亞洲基礎設施建設計劃一直沒能落實。日本的這個例子是歐洲和北美推出全球基礎設施計劃的前車之鑒。他們自己做不成也不讓你做成,主要通過NGO來破壞中國“一帶一路”的形象,影響當地民眾輿論,并制造當地在野黨上臺后的政策反復變化。在單純的經濟競爭方面,無論是資金、技術、人力資源、產業生產能力、效率、周期還是成本,他們都無法與中國相比,競爭不過中國。
四、“一帶一路”倡議推出后,中國的外交政策發生了哪些變化
應該說,黨的十八大以后的中國外交逐漸以“奮發有為”為主調,“韜光養晦”實際已變為“量力而行”。“量力而行”就是在“奮發有為”的前提下,做你能夠做到的事情,而不是做你做不到的事情。“奮發有為”是要打破西方對中國的總體遏制、封鎖,打破在中國周邊構建的包圍圈等問題。中國面對這些問題不可一再退讓,否則將沒有回旋空間;但同時,做事情需與能力、環境相匹配,條件不足的情況下不能強行去做。“奮發有為”和“量力而行”相輔相成。“韜光養晦”本身就并非絕對,其歷史背景是蘇聯解體后的特定國際環境。當時,我們處于一個非常脆弱的狀態,中國經濟總量、財政收入、外匯儲備、技術水平都落后西方20 年乃至40年;而且蘇聯剛剛解體,美國打完海灣戰爭,國際格局是美國絕對單極,整個世界一邊倒,中美力量對比差距太大。
2013年“一帶一路”倡議的推出,中國把“一帶一路”提到總體外交布局的高度。后來中國提出,“一帶一路”倡議是新開放格局。對外開放是個經濟概念,“一帶一路”倡議是經濟外交的頂層設計。經濟外交和對外開放有所不同。總體來看,“一帶一路”倡議是一個全局性的、全方位的對外環境塑造和能力建沒。“奮發有為”是主體,沒有“奮發有為”就沒有“一帶一路”;“一帶一路”同時又與“人類命運共同體”形成對接,“一帶一路”是實踐平臺,“人類命運共同體”是指導理念。沒有“一帶一路”倡議的實踐,“人類命運共同體”就是空的;沒有“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指導,“一帶一路”倡議則會失去方向,所以二者必須結合起來,相互對應。與“人類命運共同體”相結合后,“一帶一路”倡議就不是中國“獨唱”,一定要讓全球一百多個國家都能借助“一帶一路”得到提高和發展。“一帶一路”和“人類命運共同體”被寫進了國家憲法和黨章兩大文件,成為中國對外戰略的最高概念。“一帶一路”和“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對接在邏輯上是自洽的。黨的二十大提出:“中國發展是世界的機遇,世界發展是中國的機遇”,二者被進一步聯系起來。
對“和平與發展”“戰略機遇期”等頂層概念需要重新研究。和40年前相比,“和平與發展”的內涵已發生重大變化,但這個概念不能放棄;否則,國際社會將對中國的國家形象和戰略意圖產生誤判,引發其他國家的強烈質疑。
首先,“和平”的概念已改變。原來鄧小平同志講述的“和平”是世界大戰打不起來。但現在,即便大戰不爆發,世界也可能是非和平的。因為戰爭形態已然改變,無人機、網絡、AI,甚至一場金融戰都可能形成巨大打擊,造成的損失堪比一場戰爭。“和平”的概念已非原來的世界大戰打不起來,我們要準備應對多種形式的戰爭形態。俄烏戰爭就是一次全新的、復雜的、多種形態的戰爭,而非簡單的戰爭形態。無論是二戰、還是海灣戰爭,這些戰爭形態都與現在不同。
其次,“發展”的概念已改變。鄧小平同志談論的“發展”是“南北矛盾”,是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的關系。如今,發展中國家本身就已分化為若干層次,新興經濟體、發展中的中等國家和發展中的中小國家已經不是一個利益結構,出現了“南北矛盾”之內的“南南矛盾”和“南南差異”,這些發展中國家的群體間差別很大。為什么有一部分發展中國家會倒向西方呢?因為他們認為,發展中的大國已經不再代表他們,二者已拉開很大的距離。同時,發達國家內部也出現了“南北矛盾”:歐盟內部的南歐與北歐的財富結構不同,兩個群體間呈現出矛盾;最發達國家內部也出現窮富的極化,它們自身也存在嚴重的發展問題。當今世界,“發展”本身已出現多層次的結構矛盾,不能再用簡單的“南北矛盾”來演繹。
“和平與發展”的各自內涵發生深刻變化,“和平”和“發展”的關系是安全與發展的關系,沒有安全就沒有發展。發展不是簡單的經濟增長,它包括軍事領域、文化領域的發展,沒有這兩個領域的發展,經濟發展將不可持續。對“發展”特別是在世界范圍內的發展要重新定義。
中國正在向世界大國、世界強國的方向轉變,我們的“發展”必須放在世界范圍來判斷。我們要重新評估“和平”與“發展”,但不能放棄“和平”與“發展”。世界上,包括我們國內,仍有很多人尚未認識到和平與發展的復雜性。如果現在放棄“和平與發展”,世界會有很多人認為中國不要和平、不要發展。現在應該把“和平與發展”理解成“安全與發展”,習近平主席提出的三個全球性倡議——全球發展倡議、全球安全倡議、全球文明倡議,為“和平與發展”概念重新作了定義。
五、“一帶一路”倡議推出后,中國的國家形象有什么變化
這個變化比較復雜。“一帶一路”倡議推出后,無論對我們友好還是不友好的國家,世界大部分國家都認為,中國已具備創建另一個世界體系的能力。這對發展中國家來說,既是戰略機遇、同時也是挑戰。
西方把中國推動“一帶一路”倡議的能力歸結為中國“威權制度”,認為中國建設“一帶一路”目的是維持威權體制,不承認這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成功。西方國家一致認為,中國在挑戰現存國際體系,但是對于這個挑戰的程度看法不一。有人認為這個挑戰已帶來嚴重威脅,還有人認為這僅僅是個挑戰,還不構成威脅。西方國家認為,“威權制度”下的“一帶一路”建設不可接受,發展中國家跟著中國走是不正確;還有人認為,這是新殖民主義、債務陷阱、地緣政治的戰略意圖,等等。如果反問他們,發達國家做的那一套給發展中國家帶來什么?他們無法回答。
巴基斯坦多年來的電力問題一直沒能解決,是中國幫助巴基斯坦發展水電、太陽能、風能與核能。現在他們的電力多到用不完,從2022年開始可以出口了,這不是巨大的發展嗎?瓜達爾港開發區的企業有三四百家,產品從當地出口到歐洲、中亞、中東;海爾園區有兩萬多名巴基斯坦工人,中亞、中東的海爾家電都是從巴基斯坦進口的。巴基斯坦正成為中東和中亞的新制造業基地。孟加拉的紡織業更是在中國帶動下發展起來了,現在是中國進口孟加拉制造的服裝。孟加拉服裝業有傳統手工業的基礎,而且當地人口眾多,勞動力低廉。緬甸也有勞動力成本優勢,浙江雅戈爾服裝就在瑞麗生產。
六、“一帶一路”共建過程中主要遇到哪些挑戰
我們在共建“一帶一路”過程中遇到的最大困難是金融問題。國企和央企非常依賴中央政策銀行(或者商業銀行)的貸款。這帶來很大風險。無論經濟效益如何,政策銀行都得兜底,貸款可能成為壞賬;這不是企業自身的投資,基本沒有國際資金。外部資金和中國內部資金在“一帶一路”建設上沒能融合起來。民企(除少數如華為和華立集團)很難獲得政策銀行貸款,而且民企的國內資金也很難向外轉移。所以,民企既拿不到貸款、又無法把自己的錢轉移出去,結果在當地走進死胡同。我們的企業不能在當地上市,無法得到當地市場的融資。另外,我們的保險業也跟不上,很少有意愿在“一帶一路”建設上做擔保。美國的花旗銀行給美國的上海企業提供貸款,大都會、友邦、人壽保險都給美國企業提供保險。如果我們有1 000個企業在某個國家投資,中國某個保險公司為其提供保險,這些企業拿出1%的資金進行投保。企業一旦虧損,保險公司給為其提供80%的補償。如此以來,企業和保險公司都不虧錢。中國國企拿到的貸款有國家隱性擔保在里面,對商業保險并不看重。整體來看,除了承擔政策性功能的國開行和進出口銀行,整個金融系統與“一帶一路”建設的良性互動尚未展開。此外,上海證券交易所同“一帶一路”建設其他國家的證交所已組成“一帶一路”證交所聯盟。上海證交所對其進行參股投資,購買他們的股份,準備讓在沿線國家投資的“一帶一路”中資企業在當地上市。這類活動和人民幣國際化、去美元化的趨勢正在結合。我們的金融系統需要構建起一個龐大的統籌機構。
困難之二,規則問題。規則問題就是“一帶一路”建設按照什么規則來運作,是現行的西方規則、還是中國的國內市場規則、抑或是“一帶一路”共建國家的當地規則?我認為,應該是這三種規則相結合。不同的時空范圍和不同領域內的規則側重點不同,但必須是合作相關方都能接受并可操作的規則。一個典型的案例是亞投行,亞投行的規則是以世界銀行規則為主,同時融入一些中國規則。
困難之三,對沿線國家的國情了解不夠。我們習慣于同各國在外交層面打交道,但對這些國家的社會各層面缺乏了解,如政黨和議會、企業文化、宗教文化等。對國情不了解就會形成微觀層面的障礙,需要花費大量時間、培養大量人才。人才要雙向培養,既要抓緊培養中國的國別研究專家,又要抓緊培養當地人才,讓他們到中國來學習中國知識;要建立企業的多元人才結構。我們的區域國別研究剛剛起步,從本科培養到博士畢業要近10 年時間,這期間“一帶一路”建設將發生不可預測的變化。隨著“一帶一路”建設經濟規模越來越大,和當地的接觸面越來越大,摩擦也會越來越多。摩擦一旦質變,爆發的就是危機(這需要系統性的未雨綢繆)
困難之四,已出現的以及可能爆發的地緣政治危機。例如,“一帶一路”建設的中歐通道,需經過烏克蘭、白俄羅斯、波蘭、波羅地海等沖突(或靠近沖突的)地區。一旦敵方把“一帶一路”的貨運或基礎設施作為攻擊目標,中國如何回應將是未知數。大到大國博弈、小到當地的武裝沖突以至恐怖組織,都存在一整套的安全問題。海外利益保護不是僅僅保護某個人或某個企業,而是已經升級到軍事沖突的層面。地緣政治是大安全,企業安保是小安全。
七、您對下一步推進“一帶一路”有何整體建議
第一,板塊化建設。“一帶一路”建設問題不能在全球范圍內一次性解決,一定要根據不同板塊的特點逐塊解決。板塊化就是把“一帶一路”建設分成若干個板塊,比如東南亞板塊、中亞板塊、中東板塊、中東歐板塊等。不同的板塊面臨的機遇和風險不同,但每一個板塊內的發展水平相近,對中國的態度基本相似;對不同的板塊制定具體的“一帶一路”建設區域策略,并和區域戰略相配套。
第二,適當收縮,放棄部分項目。對于風險大、周期長、效益差的項目,寧可停掉,要集中力量做好一批項目。某些特別重大的項目停不了的,就要與共建國家商談出個好結果,把風險降到最低。
第三,努力建設歐亞大通道。我們有望與歐盟合作建設歐亞大通道。他們主張修建里海、高加索到咸海、黑海的中線,目的是繞過俄羅斯,為歐盟東擴開道;我們則要保住俄羅斯這條通道,因為中歐班列的80% 都走這條通道;美國妄圖切斷歐盟和中國、俄羅斯之間的所有通道。我們要提醒歐盟,不能讓歐亞通道變成第二個北溪二號。中歐大通道是中歐經貿的生命線。
第四,解決金融和民生等問題。只有把金融問題解決好,中資企業才能在“一帶一路”建設中如魚得水。應為企業多提供金融、保險、科技、人才等發展條件;少搞大規模的峰會、論壇,多做民心相通的實事,讓中資企業和當地居民獲得雙贏,讓當地文化和中國文化在“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中百花齊放。
八、國企與民企如何在“一帶一路”共建中發揮互補作用
國有企業是以大項目、骨干項目為主,民企以中小型項目、民生項目、“小而美”的項目為主,這是基本分工。但是,這不等于民營企業做不了大項目。
九、如何在“一帶一路”共建中更好發揮中國NGO的作用
現在國際上中國的NGO聲音還不夠強。我們現在提倡做“小而美”的項目,沒有NGO就發不出聲音。緬甸的密松水電站項目就是因為西方NGO在當地蠱惑才被迫下馬的。我們在拉丁美洲、非洲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
十、智庫與高校如何參與“一帶一路”
其一,應去“一帶一路”建設一線了解具體情況。更全面了解當地實際。
其二,邀請走出去的中國企業去大學、智庫傳授經驗。央企、民企都參加過我們舉辦的論壇,大學教授應去企業總部發現問題、總結經驗(復旦大學“一帶一路”與全球治理研究院在這方面做了一些嘗試,效果挺好)。
第三,建立“一帶一路”部級協調機構。發改委、商務部、外交部之間存在溝通不暢的問題。“一帶一路”建設的范圍之大、情況之復雜、矛盾之激烈,僅靠發改委區域開放司(原西部司)難以充分協調。建議成立一個部級單位,將發改委、商務部、外交部同“一帶一路”建設相關的司局并入其中,把中國銀行、建設銀行、國開行等相關部門也并入。至少發改委區域開放司的權力要擴大,把商務部和外交部的兩個相關司并入,讓三個主體部的相關部門構成一個工作機構,對“一帶一路”建設相關問題進行整體操作。
(薛:您是說,如果不能成立一個專門的“一帶一路”部級單位,就成立一個部級協調機構,這是第一;第二,如果能夠成立一個副部級的單位或者其他單位,這是比較可行的。)
三個部的相關業務部門要在一起工作,而不能只是碰頭。現在給人的印象是,“一帶一路”建設主要是發改委的事,別的部門不愿意派人來。
薛:謝謝您接受我的訪談。您多年參與決策咨詢,個人覺得,“實地調研”“理論思考”是您做研究的兩大特色。您的團隊經常接受部委委托做專題研究,許多政策建議也被采納。您今天談的許多觀點,包括我在內的受眾都受益良多,相信對決策部門也會有啟發。
收稿日期:2024-04-10
作者簡介:薛力,法學(國際政治)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國際戰略研究室創新工程首席研究員、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中國外交、一帶一路、國際戰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