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以《賢者喜宴》為代表的藏族諸多歷史名著所記載的法律內容和法制文獻是重要的文化資源,但對這些寶貴資源的有效整合與搜集整理解讀等,在當前的中華法制文明討論與多數部門法超趕時髦的研究熱潮中并沒有引起學界足夠的重視。藏文歷史名著《賢者喜宴》以吐蕃王朝時期的原始資料為主要依據,對吐蕃王朝前后期的法律內容闡述較之其他藏文歷史文獻更為詳實。歷史上,吐蕃王朝時期不僅制定頒布了自成體系的諸多成文法內容和一系列重要法典,還創制了解決各種矛盾糾紛和訴訟案件的法理依據和司法制度文明,這些優秀的傳統法律文化資源,對于我國多民族地區的法治建設和夯實中華民族共同體等方面具有重要的借鑒價值。在整合和創新中華民族優秀的傳統法律文化資源的背景下,挖掘和整理以《賢者喜宴》為代表的藏文歷史名著中優秀法制文明成果,將對傳承發展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法治文化資源和鞏固國家的長治久安等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 中華法制文明;藏文歷史名著;《賢者喜宴》;少數民族成文法資源;吐蕃王朝時期
中圖分類號:D920.4;C95;D929" " " 文獻標識碼:A " DOI:10.13677/j.cnki.cn65-1285/c.2024.04.07
遠古時期,青藏高原腹地四分五裂,血緣氏族部落之間爭斗不休,形成“十三小邦二十五家臣”[1]的局面,彼時法制建設尚未起步。629年,松贊干布承襲父業,平定叛亂,創制文字,制定法律,將過去松散獨立的氏族部落聯盟統一為一個整體,實現統一青藏高原諸部的宏圖大業,一個統一的藏族出現在青藏高原上,[2]吐蕃王朝由此建立。吐蕃王朝是一個強大的奴隸制政權,自松贊干布至朗達瑪贊普共傳9代,存續200余年。各代贊普統治期間,積極吸收鄰近地區文化,特別是唐朝的優秀文化。在經歷了松贊干布和芒松芒贊時期兩次立法的高潮后,大量的成文法律被制定頒布。[3]該時期的成文法具有民族性、地域性、開放性、傳承性,是藏族文化的重要內容,[4]是中華法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些成文法不僅為研究藏漢古代法制文明提供思路,更有助于推動構建中國古代法制文明研究的完整體系,對豐富發展新時代的中華法系具有重要的意義。
一、《賢者喜宴》的作者及成書背景
諸多藏文歷史名著中,《賢者喜宴》內容尤為廣博,受到藏學研究者的關注。這是藏族大學者巴臥·祖拉陳哇為后人留下的寶貴文化遺產,[5]也是民族學、社會學、歷史學、文獻學、法學等諸多交叉學科研究藏族史、多民族關系、古代中華法制文明歷史等不可多得的珍貴史料。尤其是《賢者喜宴·噶瑪崗倉史》部分,“該卷不僅敘述了噶舉教派高僧大德們的諸多歷史業績,更大量囊括了元、明時期西藏地方的政治、軍事、法律、文化、行政建制等方面的豐富史料,較全面地反映了元、明時期西藏地方的歷史發展。例如一般藏族史籍記載較少的西藏金沙江流域及朱倭下部的歷史狀況,在本卷中有著較豐富的記載,而且有些是過去較為少見的史料”[6]。
(一)《賢者喜宴》的作者
藏文歷史名著《賢者喜宴》的作者是噶瑪派僧人巴臥·祖拉陳哇,是西藏佛教噶舉派噶瑪支系的第九世活佛。巴臥·祖拉陳哇的眼界開闊,文字樸實,撰寫不囿于一派一地,敘事明細詳盡,可以說有通識之才。[5]巴臥·祖拉陳哇42歲時開始撰寫《賢者喜宴》,60歲時重新修撰,作者前后歷經18年的縝密思考,潛心研究后撰著而成,最終于1564年成書。
《賢者喜宴》的主要內容所涵蓋的時間跨度從遠古傳說至元明兩代,橫跨從西藏到漢地、突厥、蘇毗、吐谷渾、南詔、西夏、蒙古、古印度、泥婆羅等多個地區,國內外藏學界普遍認為《賢者喜宴》是研究中國史和西藏地方史不可缺少的重要參考資料,[6]其中涉及的法律相關內容更是展現了中華法制文明的形成與發展是多民族歷史文化交流交融的結果。一些藏族歷史文獻在記載吐蕃王朝的史實時存在真偽難辨的弊端,一方面,這些記載往往與歷史神話相交織;另一方面,這些記載往往摻雜后世佛教史家的主觀意愿,出于崇佛觀念而出現夸張與附會的情形。反觀《賢者喜宴》,作者巴臥·祖拉陳哇行文的一大亮點就是善于引用大量真實原始史料,雖然有些史料現今難以見到,但是可以與漢文史料、碑銘與敦煌古藏文史料等漢藏文正史相印證,同樣反映其豐富性與真實性。例如,通過桂、雍、闡、悠、更等階級劃分,明晰了吐蕃王朝的等級劃分機制,突出了政權之下的階級性和強制性;通過《純正世俗大法十六條》、《六類大法典》和《三喜法》等成文法記載,可以窺見吐蕃王朝時期的最高統治者贊普怎樣利用法律維系政權。[7]
(二)《賢者喜宴》的成書背景
《賢者喜宴》一書于明朝年間在不變自成之殿寫成,在羅扎乃奚卡刻板,[8]作者噶瑪派僧人巴臥·祖拉陳哇以史料為主,以論為輔,從歷史學、政治學、經濟學、文化學、法理學、法律史、宗教學、天文歷算學、翻譯學、語言學等跨學科和人文社會科學的綜合性視角,對吐蕃王朝時期的歷史進行了詳盡描述。《賢者喜宴》全書共五編,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院學者黃顥先生在1980—1986年間對吐蕃歷代王朝部分進行譯注,連載于《西藏民族學院學報》(現為《西藏民族大學學報》),共19期,是研究藏學、歷史學、社會學、民族學、語言學、中國佛學等重要的參考文獻。
黃顥先生發表的第一期成果中主要翻譯解讀從聶墀贊普出現到囊日松贊執政,規定以行政區劃、經濟賠償替代嚴酷刑罰的賠命價等內容的成文法律出現;第二期成果中著重翻譯解讀了松贊干布的事跡,建立行政、軍事相結合的體制,制定頒布具有民族特色的成文法律與部門法法典,吐蕃王朝興起;第三期主要翻譯解讀了松贊干布時期興建寺院,頒布《六類大法典》《純正大世俗法十六條》等,這一時期成文法律不斷發展成熟,佛教思想對政權產生初步影響;第四期翻譯解讀的是松贊干布過世后,芒松芒贊、都松芒杰隆囊及墀德祖贊三代贊普吸收傳承松贊干布的執政理念,漢藏法律文化交流密切;第五期中主要翻譯解讀了墀德祖贊去世前后佛苯之間的宗教派別之爭,新舊貴族勢力內部矛盾嚴重,“倡佛抑苯不啻是一場政治革命”[9];第六期翻譯解讀墀松德贊收縮武力外擴戰略,而轉向加強內部統治秩序[10],以宗教類法律鞏固政權;第七期中翻譯解讀了墀松德贊新建桑耶寺,佛苯二次交鋒;第八期翻譯解讀了墀松德贊訂佛教大法、立興佛盟誓碑,維護佛教的行為被法律化;第九期翻譯解讀了兩次興佛詔書和興佛石碑,宗教類法律趨于成熟;第十期翻譯解讀了墀松德贊發展佛教后制定貴族習規,刑事法律突出發展,奴隸主政權得到鞏固;第十一期圍繞“頓漸之爭”進行翻譯解讀,佛教被進一步奉行;第十二期翻譯解讀了墀松德贊退位后,推行“均貧富”、佛教“四大供”等政策,制定“三喜法”,頒布興佛盟書;第十三期翻譯解讀了墀祖德贊日巴堅時期,事事以佛教信條為據,信佛勢力壯大;第十四期翻譯解讀了日巴堅過世后的政局,包括反佛活動和奴隸起義,奴隸主階級的覆沒初見端倪;第十五期翻譯解讀了拉隆貝吉多杰以僧人身份置身政治斗爭,以及所謂嫡系的爭論;第十六期翻譯解讀了屬民奴隸起義,奴隸主階級在交戰中徹底垮臺;第十七期翻譯解讀了吐蕃王族后裔的傳承情況,佛教在吐蕃王族所在地區得到重建與振興;第十八期翻譯解讀了阿底峽進藏前后的吐蕃王朝,佛教混亂局面被一定程度地安定;發表的第十九期成果以保護發展佛教為中心,翻譯解讀了保護寺院及有關佛教文物的意義及必要性。
吉爾茲認為:“法律就是地方性知識。”[11]黎同柏也認為:“法律是人類進入文明社會的產物。”[12]可見,中國古代各民族的成文法律不是個人的臆想創造,而是以深厚優秀的民族法文化為基礎,在漫長的歷史發展長河中不斷總結形成的、具有民族特色的、各時期社會的客觀映像。[13]在吐蕃王朝建立前,藏族地區普遍適用的原始規范體系主要有三類,分別是苯教、神話傳奇和隱語。而吐蕃王朝的建立,標志著奴隸制政權的正式確立,結束了先前藏族人民以血親關系為依據建立的松散政權,法律作為維護奴隸制政權的工具隨之應運而生,充分反映了藏族社會的概貌、價值觀念、人倫關系等方面的基本特征,極大地推動了整個吐蕃社會的前進發展。[14]
二、《賢者喜宴》所記載的成文法內容
藏文歷史名著《賢者喜宴》中記載,在歷代贊普的主導下,制定、頒布、實施了《十善法》《六類大法典》《純正世俗大法十六條》《吐蕃三律》《興佛詔書》《醫療賠償命價標準法》《三喜法》等諸多法律。鑒于《賢者喜宴》中所記載的成文法和各部門法之法典的真實性與豐富性,其無疑是學界探尋吐蕃王朝時期法制文明史實的重要依據。
(一)《賢者喜宴》所記載的成文法內容之《十善法》
《賢者喜宴》中所記載的《十善法》是佛法所有戒律的基礎和總綱。[15]松贊干布時期,一方面大臣吞彌·桑布扎被派遣至印度求學,另一方面泥婆羅與大唐聯姻,因此,佛教思想潛移默化、源源不斷地滲透進當時的吐蕃王朝,并在立法中得以體現;《十善法》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由松贊干布和吞彌·桑布扎直接將佛教的“十善”觀念賦予國家法律的高度。[16]《十善法》直接引用了佛教戒律,來源于佛教五戒十善。“十善”是指不殺生、不偷、不淫、不妄語、不離間、不惡口、不綺語、不慳貪、不嗔、不邪見,包含了刑事和民事法律規范。當時的吐蕃社會正值劇烈動蕩的轉型期,佛教的“五戒”“十善”從天竺傳入,正好迎合了統治者的需求,也從思想上規范屬民向善自律的道德規范。因此,順利地將其上升為法律,成為由吐蕃王朝政權創制文字后擁有高度文明之語言文字寫成并頒布實施的第一部成文法典——《十善法》,以期維護吐蕃王朝時期的政治、經濟、社會秩序,鞏固統治政權。可以說,雖然后世的統治者制定頒布了具有諸多不同內容的藏族成文法與法典,但整體上均是以《十善法》為基礎制定的,如《神教十善法》《青龍吼十五大法典》等。《十善法》還成為歷代贊普推崇佛教事業和保障佛法結合至引佛入法的法律工具主義的最大成果,體現了藏族傳統倫理道德法制化思想與佛苯沖突交流互動法律化的思想。
(二)《賢者喜宴》所記載的成文法內容之《六類大法典》
“(松贊干布說)現在我要制定王朝大法。往昔,因無法律以致眾小邦離散。況且,若無法律則犯罪猖獗,我之眾屬民亦將淪于苦難之中,故此,應當制定法律。”[17]可見,松贊干布時期制定頒布的《六類大法典》,目的是為了抑制犯罪、凝聚眾小邦、解救屬民于水火。《六類大法典》是“吐蕃三十六制”(六類大法典、六決議大法、六告身、六標志、六褒貶、六勇飾)的基礎與核心,內容包括《以萬當十萬之法》《十萬金頂具鹿之法》《王朝準則之法》《扼要決斷之法》《權威判決之總法》《內府內法》六部分。[18]《以萬當十萬之法》以行政制度規章為主要內容,具體規定了從政措施、屬民階級劃分等;《十萬金頂巨鹿之法》規定了度量衡標準,是商品流通的法定標準,對商業貿易起到一定的積極作用;《王朝準則之法》以處理刑民案件為主要內容,包括“法律十五條”“七大法律”和“在家道德規范十六條”三部分;[19]《扼要決斷之法》《權威判決之總法》《內府內法》是判決之法,主要規定了重視調查取證、審判案件時依據的審判規則、神明裁判、公正執法等與時俱進的司法制度,細化了特殊案件的審判準則。《六類大法典》是吐蕃王朝時期法典化的重要成果,以總綱的作用,幾乎將當時社會的方方面面囊括其中,具有法人類學和法社會學規范指引社會制度的大功效,是吐蕃王朝史上的第一部宏大詳實和根本大法形式制定頒布的成文法典,具有劃時代意義。
(三)《賢者喜宴》所記載的成文法內容之《純正世俗大法十六條》
《純正世俗大法十六條》的內容是在《戒十惡法》的基礎上,加上“對母待之以母、對父待之以父、對沙門及婆羅門待之以沙門及婆羅門、尊敬族中長輩、報答恩德、不欺騙他人”等。[20]松贊干布時期的十六條包括:“敬信三寶;求修正法;報父母恩;尊重有德;敬貴尊老;利濟鄉鄰;直言小心;義深親友;追蹤上流;飲食有節,貨財安分;追認舊恩;及時償債,稱斗無欺;慎戒忌妒;不聽邪說,自持主見;溫言寡語;擔當重任,度量寬宏。”[21]可見,《純正世俗大法十六條》具有明顯的倫理道德法與禮法結合至引禮入法的重要特征,純粹規定法律與宗教內容的色彩較淡。由此可推斷出當時的社會加強了倫理道德標準為主、立德重于立法的狀態,同時由于佛教作為一個剛引進或者傳入的新文化思想理論體系在當時的吐蕃王朝仍處于萌芽狀態,因此佛教思想因素不明顯也具有合理之處。這一時期吐蕃王朝的法制已經形成了較完善的框架體系,《純正世俗大法十六條》也被認為是吐蕃王朝后期法典化時期諸多法典的立法依據。
(四)《賢者喜宴》所記載的成文法內容之《吐蕃三律》
《吐蕃三律》于吐蕃王朝早期贊普芒松芒贊時制定,針對性地調整某一具體的社會關系,屬于專門性法律。所謂“三律”包括《狩獵傷人賠償律》《縱犬傷人賠償律》《盜竊追償律》。《狩獵傷人賠償律》中對因狩獵傷人而需賠償的主體和對象進行身份劃分,賠償標準視侵害程度不同而不同;《縱犬傷人賠償律》是對縱犬傷人的懲罰性賠償規定,縱犬傷人除了需賠償醫藥費外,還可能罰沒牲畜;《盜竊追償律》中,賠償的標準被進一步明晰為依據贓物數量與被盜者的身份差異,盜竊物品以黃金來衡量其價值。懲罰性賠償在藏族社會延續了千年,是藏族古代社會最為重要的保護性制度。[22]唐朝時期的行政法典《唐六典》標志著法律部門化的開始。同樣,《吐蕃三律》也是根據當時吐蕃王朝時期特定的某一社會現象所制定的專門性法律,但該法律部門化的進程由于吐蕃王朝的覆滅而并未對后世起到典范作用。《吐蕃三律》借鑒了唐朝律令制的立法準則,是吐蕃王朝早期對于“賠命價”的規定,懲罰犯罪的方法逐漸由戒律性向世俗性的特點演變,成文法在吐蕃社會的不斷發展下也重新塑造、改變著民間習慣的內容。[23]
(五)《賢者喜宴》所記載的成文法內容之《興佛詔書》
佛教對世俗政權法律的影響是巨大的。[24]墀松德贊時期隨著佛教在吐蕃王朝的發展壯大,佛教思想對于立法活動的影響擴大,以《興佛詔書》為代表的涉及倫理道德與宗教的成文法被制定頒布。墀松德贊一共頒布了兩件《興佛詔書》,將崇佛法、尊僧侶等以法的形式規定了下來。[25]第一件詔書有大臣的署名,內容主要圍繞維護三寶、正確領悟如來佛教誡本義之法性。第二件詔書無大臣署名,內容主要圍繞通過觀察佛法本身領悟真諦,并通過三個手段對其進行弘揚,即依靠佛法教誨、通過先祖范例進行規制、以善知識相助。贊普所發布的詔令是針對某一具體事務作出的最高決定,具有最高的法律效力,是吐蕃王朝時期的形式法律淵源之一。詔令在效力上雖然與憲法相同,但是不同于憲法全局性、根本性的性質,詔令是最高統治者贊普施政過程中對具體事務作出的最高決定,因此與行政法規、行政規章具有一定程度的相似性。縱觀目前的相關史料,墀松德贊頒布的兩次《興佛詔書》,僅載于《賢者喜宴》一書中,具有重大的歷史借鑒價值。
(六)《賢者喜宴》所記載的成文法內容之《醫療賠償命價標準法》
“賠命價”是我國少數民族聚居地區普遍存在的習慣法。在墀松德贊時期,也就是吐蕃王朝的鼎盛時期,賠償醫療費及賠償命價的標準由桂氏之大臣墀桑葉甫拉規定,并頒布《醫療賠償命價標準法》,即“九雙木簡”,經濟賠償代替了嚴酷的刑罰。《醫療賠償命價標準法》對于不同階級、不同身份的人被殺采用不同的命價標準。例如“殺死大貢論需賠償命價一萬一千”“殺死次貢論與大內相,需賠償命價一萬”“殺死小貢論、次內相與決斷大事,需賠償的命價均為九千”“殺死不同等級的屬民也需按標準注意賠償命價”,等等。[26]《醫療賠償命價標準法》的內容最能體現當時的經濟社會狀況,兼有民法與刑法的內容,兼具實體法與程序法的性質,相較于松贊干布時期的命價賠償法律在立法的廣度與深度方面都有重大的進步,對于過去習慣法中的醫療費用賠償、賠償命價制度執行過程中的標準有了清晰的界定,解決了法律制定初期執行標準不具體與可操作性不強的問題。這一時期的立法是對吐蕃王朝前期,尤其是松贊干布時期制定頒布法律的修訂和完善,也被認為是吐蕃法律由戒律性向社會性發展的關鍵點。[27]
(七)《賢者喜宴》所記載的成文法內容之《三喜法》
權臣發布的詔令也是吐蕃王朝時期法律形式的淵源之一。《三喜法》是在穆底贊普殺死舅臣武仁而被驅逐至北方的情況下,由大臣桂氏所制定并依此判處。“三喜法”,意為在碑文上所鐫刻的三條法律,其內容可以使三種人高興。碑文上、中、下部分的內容分別為:
“王者如殺死屬民則如母親打孩子一樣,無法可言。
如果殺死(屬民),則屬民不得起來(反抗),贊普應將去看視屬者。
贊普本身如果不捍衛法律,那么就不得對屬民執行法律。”[28]
《三喜法》確認了贊普、大臣和屬民三方的權利與義務,[29]一方面該法調整的是贊普的殺人行為,因而具有刑法的性質;另一方面由于贊普的權力在其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制約,因此又兼具監察法的性質。雖然承認贊普殺死屬民的行為無罪,但同時又明確了贊普若欲對屬民進行治罪,本身必須捍衛遵守法律,贊普執行法律的前提是遵守維護法律,[27]因此,在吐蕃王朝盛世環境之下體現了贊普自律的一面,具有一定的進步意義。但不可否認,“三喜法”之“喜”,主要還是體現為貴族之“喜”,調解的對象是贊普與貴族階級之間的糾紛,奴隸階層在當時幾乎不可能像王權貴族那樣完全受到法律的保護。由于王子穆底贊普未能逃脫法律的制裁,因此該部成文法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贊普與貴族階級斗爭的失敗。
三、藏文歷史名著《賢者喜宴》所記載的吐蕃王朝時期的部門法
由藏文歷史名著《賢者喜宴》中的記載可見,吐蕃王朝時期的成文法律規范也與人類社會的法律演進中具有的共性那樣主要由習慣到習慣法演變而來,松贊干布時期正是習慣法向成文法過渡的關鍵時期。吐蕃王朝的統治階級以贊普為首,其作為最高統治者具有著絕對的統治權威,享有著全面的立法權力。松贊干布、芒松芒贊和赤松德贊等時期是吐蕃王朝進入成文法的立法高潮,頻繁的立法活動促成大量成文法成功制定和頒布,至今在中華大地之涉藏地區根深蒂固,具有深遠的影響。
(一)《賢者喜宴》所記載的吐蕃王朝時期的行政法律
吐蕃王朝時期,軍政、軍民結合的奴隸制社會行政體制被建立,[2]但行政法律規范并未得到充分地展開,僅僅是涉及行政區劃范圍、各階級職能劃分、委任官吏、中央與地方各行政機構職能等基礎規范。由于吐蕃王朝時期具有鮮明的階級性和強制性,因此為鞏固奴隸制政權,治理也依據不同階級、地位進行劃分。松贊干布首次推行等級劃分機制,明確劃分廣大屬民階級中的武士、平民、奴隸,各階級職能細致明確,奴隸社會的安定秩序得到進一步穩定。
贊普是吐蕃王朝時期對至高無上的君王的尊稱,與其他奴隸制君主相類似,擁有管理政權事務的最高權力。松贊干布時期,吐蕃被劃分為以“如”為主的5大行政區、18個區域勢力范圍、61個桂東岱,其中“如”作為軍事組織單位是劃分行政區的依據。[30]《賢者喜宴》中對于松贊干布時期的官職闡述最為詳盡,將各官員姓名、職位詳細羅列,記載當時中央的大臣有三百人,其中外相一百人,不可或缺之大臣一百人。[31]在選任官員上,以王族或官族出身為入官之門檻,擇取各民族的賢良之士,官員皆能發揮所長,各地“如本”“東本”等各級官吏,也能令行禁止。法律在此制度之下固然嚴明,軍政一體化的官職機構極大地起到維護政體的作用。松贊干布時期,各小邦地方以新的領土單位納入統一管理,為便利各領土單位的各自管理,就曾在本部、象雄、蘇毗、齊布和通頰等地任命五位“執政官”。[32]此外,地方以行政職能為標準產生了七官,分別是“域本”,負責依法治理小地區;“瑪本”,行使軍事長官之職責;“戚本”,即司馬官,為王引路;“安本”即度支官,對管糧和金銀者治罪;“楚本”,管理母牦牛、犏牛及安營設帳;“昌本”即公正之官,行使審判之職責。此外,“六決議大法”“六告身”“六標志”“六褒貶”“六勇飾”都屬于行政法律的范疇。
(二)《賢者喜宴》所記載的吐蕃王朝時期的刑事法律
早期的吐蕃王朝與世界各國的奴隸制時期一樣是依靠殘酷的奴隸制進行統治的,于是統治階級試圖用嚴酷的刑事法律制度震懾下層人民,因此吐蕃王朝的刑事法律制度有兩大特征——等級特權森嚴和刑罰殘酷向慎刑輕刑化發展。
首先,吐蕃王朝對于不同的階級等級、不同身份的人適用不同的刑事法律制度。等級越高,其自身以及其子孫后代享有的政治和經濟上的特權就越豐厚,例如犯罪“不處死刑”、官銜“永為世職”、私有財產“永不沒收”,等等。[33]此外,墀松德贊時期所制定的刑事法律中包含醫療賠償費(刑事案件中案犯對受傷者所償的醫療費)和命價賠償(刑事案件中案犯對死者以金錢抵償死者生命的賠償費)的規定。賠償命價和血價的實行過程中,最核心的是階級和身份的劃分,針對不同階層、不同身份的屬民在確定賠償命價和血價的過程中采用不同的標準,[34]具有濃厚的等級分明以及保護貴族階級的色彩。
其次,吐蕃王朝的刑罰如古代大多數民族國家的法制那樣嚴厲殘酷,形成了以命價等財產刑為主,生命刑、肉刑、自由刑等其他刑罰為輔的刑罰體系,[35]尤其是以財產刑賠償補償等替代嚴酷野蠻的刑罰,具有慎刑和輕刑化的法制文明特征。也有嚴厲有如“諸小邦喜爭戰格殺,不計善惡,定罪之后遂即投入監牢”[36],這類一切重刑主義色彩。如《水晶鑒》一書中提到的松贊干布時期的法律,對商人在經商過程中“量具不準”的行為,無論主觀意圖如何一律處以“鞭刑”。此外,松贊干布時期還存在著種種嚴刑酷法。例如《北史突厥傳》記載的松贊干布時期,有效法回紇及霍爾等地的法律制度,針對犯反叛、殺人、強奸、盜馬絆等罪的,“割勢而腰斬之”。除此之外,違反法律的,還存在砍頭、截肢、挖眼、剝皮、割膝、斷舌、截手、墜巖、投河、砍殺等酷刑。種種嚴刑酷法同樣反映出吐蕃奴隸制的社會性質。
(三)《賢者喜宴》所記載的吐蕃王朝時期的軍事法律
吐蕃王朝時期實行軍事、行政、生產相結合的軍政模式,為維護中央集權,制定頒布了國家和地方軍政機構的組織法。有關軍事的立法往往以中央集權為核心、以治國理政為內容,目的是為了保證吐蕃王朝政權的正常運轉與屬民安寧。
吐蕃王朝政權建立之前,青藏高原經歷了一個漫長的小邦割據時期,以此為地理與歷史基礎,促成了吐蕃王朝當時維護團結、一致對外的軍事集權風格。[37]在階級分明的吐蕃王朝時期,武士階層是從事軍務的高級屬民,被稱為“桂”,行使的是鎮壓職能,奴隸階層的屬民不能被派作“桂”。《六類大法典》中,松贊干布劃分“5大如”和61個“桂東岱”的軍事行政社會組織,由三勇部衛戌邊地哨卡。《六決議大法》中,明確了武士階層克敵保民、保衛邊境的職責,同時規定其馳馬不得穿越田園、杜絕十不善、奴隸不得被派作武士等。戰爭中的勇士在吐蕃王朝具有崇高的地位。“吐蕃三十六制”中的“六勇飾”,明確了軍隊中的褒獎、懲罰制度,[27]針對賢者“褒之以告身”,對戰爭中的勇士,即以“六勇飾”對其進行嘉獎;逃跑以及投降的士兵,則將狐貍尾巴系在他頭上,以示懲戒。此舉彰顯出統治者對軍事的高度重視、對勇士的高度認同和肯定,吐蕃王朝時期的軍事實力也在各類積極政策下得到空前發展。
(四)《賢者喜宴》所記載的吐蕃王朝時期的民事法律
吐蕃王朝時期民法、刑法、行政法律制度呈現諸法合體的情形,在成文法發展初期對刑事責任、民事責任等作嚴格區分的情況似乎較少,在部分懲罰性賠償規則中刑事處罰與民事處罰并存的現象也普遍存在。[38]《賢者喜宴》中所記載的民事成文法律沒有刑事法律多,統治階級更加重視刑事而對民事采取輕視的態度,但仍值得深究。
債權制度方面,商品交易和借貸關系在社會中逐漸發展。首先,馬、牛、羊等牲畜一直以來在藏族都被視為重要財產,體現了濃厚的游牧文化的民族特色,吐蕃王朝時期還設立了“如期還債”“斗秤公平”等民事交易原則,針對該類重要財產以買賣、租賃、借用等多種形式,形成了契約格式規范、體系完備的契約法律關系。[39]此外,高利貸的剝削形式不僅出現而且還得到了法律的承認,允許富豪放債也被明確作為法律發布。富豪貴族通過放債獲取更多社會財富,加劇了底層屬民生活的艱辛,更不用說奴隸階級了。物權制度方面,法律規定土地與牧場的所有權歸王室所有,不管是獲得賞賜的貴族、官員,還是從政府處領取“王田”的奴戶,獲得的只是土地與牧場的占有權和使用權,并且需要承擔相應的賦稅。此外,任何具有民事權利能力的個人都是物權主體,而奴隸在某些方面也能成為物權客體,取得奴隸的方式包括分級封賜、買賣、在戰爭中掠奪等。[12]婚姻家庭制度方面,吐蕃王朝時期,一夫一妻、一夫多妻、一妻多夫制度都被不同程度地承認和保護;婚姻形式有聘娶婚、買賣婚、搶奪婚等。親屬和家庭關系規定逐步清晰,并體現在血族親復仇、親屬命價等制度上。除以上所示,贊普還制定頒布了一些小法律,例如“教導男人行男性禮節,教導女人行女性禮節。并令富豪放債、于田地中豎立卜石、又規定秋春之間的(季節時間)相等”[26]。
(五)《賢者喜宴》所記載的吐蕃王朝時期的倫理道德法和宗教相關法律
吐蕃地區的宗教信仰有一個由本土的苯教到外來的佛教,再到佛教戰勝苯教并立足于吐蕃地區的轉變過程。對于一個剛剛建立的奴隸制王朝,一個新興宗教——佛教的傳入具有著規范民眾道德、指引民眾信仰、建設民風民俗等各方面的重要意義。以倫理道德和涉及宗教類的相關法律推崇佛教的思想、以佛教思想鞏固統治,是吐蕃王朝時期鞏固王權的基本模式,為以后西藏地區政教合一的政治體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一方面,吐蕃王朝時期法律制度蘊含了諸多佛教因素。吐蕃王朝成文法與同時期的唐律相比的一個鮮明特色就是倫理道德和宗教色彩強烈,《佛教大法》《興佛盟誓碑》的相繼頒布,使得佛教在吐蕃王朝屬民之中扎根愈深,這也成為統治者鞏固其地位的一強有力工具。墀德松贊時期發布兩次《興佛盟誓詔書》,肯定興佛,并在政治經濟等方面給予僧人特權,例如,將僧人的供養攤派給民眾,[40]由“三戶養僧制”調整為“七戶養僧制”;僧人不得被給予他人為奴,不得對其強行征稅,不得將彼等列入俗人范疇而予以訴訟;[28]以威逼利誘的手段促使反佛勢力以及不信教人士信仰佛教;在吐蕃全境設立三寶之所依處,且不得毀損、遺棄,等等。
另一方面,通過宗教類法律,統治者能夠更好地維護統治。《佛教之大法》中規定以當時佛教之教戒法規為基礎,規定屬民“男人不挖眼;女人不割鼻;犯罪者不殺;一切眾生聽從王命;王與屬民均應對出家者頂禮供奉”,佛教思想在潛移默化地影響各屬民社會基本觀和價值觀的形成轉變,同時影響統治者的決策,成為王朝政權合法性的思想保障。[29]一些世俗貴族也會以反佛之名奪權,起因是由于贊普把政權交給了僧人,引起世俗貴族的不滿,于是就會導致反佛這一活動轉變為權力的再分配,即贊普一派的信佛勢力和部分世俗貴族一派的反佛勢力的權力之爭,因反佛勢力手段兇狠,最終信佛勢力全面落敗。[41]
(六)《賢者喜宴》所記載的吐蕃王朝時期的司法制度
隨著成文法典的發展完善,吐蕃王朝時期也具有了一整套比較完備的司法制度,囊括了取證、訴訟、審判各個方面。奴隸大起義導致吐蕃王朝政權被瓦解,司法制度也相應地分崩離析。《六類大法典》中的《扼要決斷之法》《權威判決之總法》《內府內法》,以及《吐蕃三律》中的《狩獵傷人賠償律》《縱犬傷人賠償律》《盜竊追償律》是典型的判決之法;“三審判木簡”“真智五木簡”“流動木簡”對于“賠償律”案件中訴訟雙方、裁判方法、判決結果、判決執行等都進行了細致入微的規定。不可否認,吐蕃王朝時期的司法制度特點鮮明,可操作性強,對后世的藏族社會乃至各個民族的司法制度,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首先,吐蕃王朝時期的司法制度一定程度上吸收借鑒了同時期唐朝的司法制度。例如,《賢者喜宴》中闡釋了吐蕃王朝時期的上訴制度,審判過程中采用“三審判木簡”,訴訟案件中當事人對初審結果不服的,可以上訴一次,主審官員作最終審判并蓋印結案。[42]《唐六典》中也有相似的規定,規定縣一級為初審,當事人對初審結果不服的,可以上訴四級,即“州—尚書省左、右丞—三司—天子”[43]。其次,吐蕃王朝的司法制度存在司法與行政混同的現象。刑部尚書是中央負責司法審判的官員,但贊普作為最高統治者也把控著司法權;在地方,行政機關同時具備司法審判的職能。例如,貫穿中央與地方的喻寒波系統除了最重要的公正司法審判的職責外,還需承擔征稅、執法的行政職能。因此,無論是中央還是地方,行政權力在一定程度上都影響著司法審判。最后,司法制度中的宗教色彩鮮明。吐蕃王朝時期的政權中倫理道德和宗教色彩強烈,建立了相關的僧官制度,僧人享有一定的司法審判權,并任命僧人為僧相缽闡布執掌政務,[44]僧官不僅可以審理與僧人相關的案件,也可以審理與僧人無關的一些重大案件。贊普還在給予僧人的特權中規定,“不得將彼等列入俗人范籌而予以訴訟”[28]。
四、藏文歷史名著《賢者喜宴》中所記載的法律文獻的價值
我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崇尚大一統和多元一體的多民族國家,《賢者喜宴》以詳盡真實的法律文獻描繪出一幅涉藏地區傳統法制文化之圖,在中華民族古代法制文明、各民族成文法典、藏族宗教法律文化、各民族各地區間法制文明成果的交流互鑒、現代民族法治建設等方面均體現出了重要的價值。
(一)豐富和發展了中華民族古代法制文明
目前,研究吐蕃王朝時期的史料雖然數量多,但其中包含的法律文獻捉襟見肘。《賢者喜宴》記載的法律文獻內容,相較于其它藏文歷史文獻,記述更有價值、內容更為真實,以歷史為脈絡、以獨特的視角展現的是一個不斷發展的吐蕃王朝法制文明史,在進一步探討藏族地區的法理學、法律史、部門法、成文法、司法制度史、倫理道德法、法律語言學、漢藏法律互譯、宗教法、尋找原汁原味的本土法等,乃至各民族間法律文化的相互交流和相互融合、各種不同的民族法律文化借鑒,都有著一定的啟發與研究價值。例如《十善法》《六類大法典》等各類成文法與各種宗教倫理法,對于后世的宋、元、明、清以及民國時期逐步形成相對穩定的藏區部落制社會的延續發展具有積極作用。[45]同樣,“賠命價”曾經適應于吐蕃王朝時期獨特的生產方式和社會階級關系,對維護社會安定、穩定生產生活關系起了一定的積極作用,豐富發展了古代民族法制文明的內容。但是肯定其積極作用的同時,我們應當意識到,在當今法治高度發展的社會,藏族“賠命價”制度中的一些糟粕是法治意識淡薄的表現,已經不再滿足社會生產生活關系發展的需要,甚至是違反現行法律的,應當予以摒棄。我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多民族國家,因而各民族在鞏固政權和地位方面存在著許多相通的特色,例如各少數民族地方性政權會結合自身的需求以及其獨有的民族特點,制定相應的法律法規。吐蕃王朝時期的法律制度是中華法系的重要組成部分,或載于成文法典、或見于律令條例,是一個從無到有、由簡至繁的演變過程,憑借其獨特的優勢與價值,豐富和發展了中華民族古代法制文明。[22]
(二)奠定和促進了藏族及少數民族成文法典的形成和發展
“習慣—習慣法—成文法—成文法典”是世界法律發展的必然進程。長期以來,藏族的習慣法在社會治理中占據主導地位。松贊干布時期,吐蕃王朝的社會形態由血緣氏族部落演變為奴隸制部落。由于松贊干布極力倡導各民族間交流互鑒,文字也逐漸演變發展成熟,因此該時期是習慣法向成文法典過渡的關鍵時期,形成了以成文法為主結合大量不成文法的獨特法律體系。[24]吐蕃王朝時期的成文法的內容和形式由當時社會的經濟文化狀況決定,諸多成文法是在維護吐蕃王朝上層階級的階級特權、擴張勢力版圖、安寧各階級屬民、維護社會穩定的背景下制定頒布的,一系列法律法規組成的成文法典,更是體現贊普執政為民、中央行政機構執法合理、立法手段創新。[46]總的來看,成文法典中的主要內容有厘定文字、懲惡揚善、嘉獎勇士、弘揚佛法、規范權力、維護中央集權、協調贊普與貴族關系、政治與經濟特權法律化、定罪量刑、賠償命價等規范。《賢者喜宴》中的法律文獻可以說是研究吐蕃王朝時期法典化、政治制度、歷史發展等的第一手資料,是寶貴的歷史文化遺產。巴臥·祖拉陳哇對藏族成文法制文明的豐富發展作出了突出貢獻,《賢者喜宴》中列舉的成文法典已經不單單是歷史事實,其對目前涉藏地區乃至各民族的法治研究和綜合基層社會治理法治化,仍能提供新的法治思維和法治方法。
(三)開拓和發展了藏族苯教與佛教沖突與融合的宗教法律文化
法律思想方面,吐蕃王朝時期的思想集中體現為宗教思想即佛教與法律融合的法制思想,且思想上的斗爭主要表現在佛教與苯教之間、佛教內部各教派之間的斗爭。藏傳佛教是藏族地區宗教文化的主體,深刻影響著藏族傳統的法律文化。然而,佛教與苯教之爭貫穿于吐蕃王朝時期一千多年的發展歷史之中,從苯教作為本土宗教扎根于青藏高原,到佛教思想一度成為吐蕃王朝最高統治者、即贊普的立法原則和治理準則,藏族法律文化便呈現出濃厚的倫理道德色彩。佛苯之爭的此起與彼伏,反映了吐蕃王朝各時期政權的興與衰。[47]佛苯之爭不僅僅是兩種宗教的紛爭,更是王室與臣屬及新舊貴族間的權力之爭,最終,佛教戰勝苯教成為贊普王室宗教并沿用至今。此外,從《賢者喜宴》的較多篇幅描述中,還能清晰地窺見,吐蕃王朝時期法律文化的一個主要特點就是將法律與道德習慣融合在一起,于是,統治者將一些佛教教規權威化、法律化,即形成“教”即“法”“宗法合一”的治理局面。藏傳佛教僧侶在藏區社會中的地位也達到空前的高度,以至于元明清三個朝代的統治者在對藏方略中著重優撫藏傳佛教僧侶,[48]逐步完善僧俗官員管理體制。從元朝對藏傳佛教的崇奉、支持、建立政教合一的治理模式,到明朝的多封眾建、封王封爵,再到清朝達賴、班禪活佛系統的確立以及金瓶摯簽制度的建立和成功實施,體現出宗教上層、宗教事務及管理活動有法可依,[49]以期促進多民族融合管理,加強對藏區的治理。《賢者喜宴》的內容融匯了吐蕃王朝時期的法律文化與佛教弘傳的歷史,自此開始,保持了幾百年的藏傳佛教教法史書寫體例也開始產生變化。[50]
(四)推動和擴充了我國多民族法制文明成果
《賢者喜宴》中的內容記載包含審判、定罪、刑罰等方面,橫跨從西藏本身到漢地、西夏、蒙古、古印度、泥婆羅等各地區。吐蕃王朝時期各民族法律思想的共通點:一是,體現統治階級的意志,維護封建社會的安定統一,維護中央集權;二是,體現法律公平的基本原則,例如吐蕃王朝有完備的賠償命價制度。出于民族之間的文化交流與融合,就吐蕃王朝的行政建制、軍隊設置等方面與北方草原民族的法律多有相同或相似之處,例如行政區劃的劃分、軍政合一的政權組織法等。吐蕃王朝在民族大交流時期積極向周邊的各民族地區學習先進法律文化,在法律建制方面,不僅向北方草原民族借鑒法律規范,還向唐代學習歷法、從印度引進佛教并建立一系列的宗教相關法律規范,最核心的還是融合了中華法系的法律思想。王堯先生認為的,“中華文化向來是多元的,在歷史長河中,許多異民族文化流入這一主流中,匯成浩浩蕩蕩的絢麗多彩的場面”[51]。中華法制文明是在各民族相互交流與吸收法律文化與法制經驗的過程中產生發展的,[52]多民族的法制文明成果交流不是一個唯一性和排他性的過程,各民族在借鑒交融他民族的法制文明成果時自有其成長發展的過程,其實質必然是要符合本民族的民族發展要求,這也是貫穿古今各文明、各民族之間相互交流的基本規律。
(五)促進了大唐帝國與吐蕃王朝時期法制文明的交流活動
大唐帝國與吐蕃王朝在歷史上幾乎處于同一時期,從634年唐蕃使者第一次交往開始,到842年吐蕃王朝政權的瓦解,唐蕃之間往來交流共計二百余年。[53]作為同一歷史時期成文法的代表典范,唐蕃之間的法律體例、內容等在比較法學界具有較為重要的價值。首先,從立法來看,唐朝以德主刑輔、寬仁治天下為立法理念,先后確立頒布了“五十三條新格”、《武德律》《貞觀律》《永徽律》《永徽疏律》等律法,立法活動頻繁且具創新。吐蕃王朝地處邊陲,深受中國和印度兩大古文明的影響,并體現在其立法指導思想之中。[18]其次,從法律形式來看,唐朝的法律形式規范化,有律、令、格、式四種;吐蕃王朝的法律形式則包括詔令、律、盟誓、習慣法。第三,從每部法律的內部關系來看,唐律的各部門法之間界限較為明確,例如《唐律疏議》中刑事法律規范較為集中,《唐六典》則是一部行政性質的法典;而吐蕃王朝中,各部門法之間的界限雖然也大都清晰可見,例如《興佛詔書》《醫療賠償命價標準法》等,但是調整的對象明顯不同,且多為習慣法轉換立法而來。除此之外,還可從各部門法具體內容、司法制度、實體法與程序法的銜接各方面進行比較法研究。總而言之,《賢者喜宴》中唐蕃的法制文明交流活動、尤其是唐朝法制文明輸入吐蕃,從而汲取對藏民族法制文明有益的成分,為唐蕃之間的比較法律研究提供重要的理論與史料基礎,豐富了本土法律文化內涵,有助于推動藏民族的社會發展。[54]
(六)推動更加完善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族法治建設提供新思路
中華法制文明是各民族法制文化共同融合發展而成的文明成果,《賢者喜宴》中的法律文獻,有利于清晰認知我國古代法律文化產生和演進的規律,最終找到最適合自己國家和民族的、最有效的法律制度。[45]藏族成文法具有深厚的歷史底蘊,從現實意義上看,現代法治文明的發展離不開傳統成文法典的奠基。從當前西藏自治的現狀來看,將藏族傳統的成文法典與國家制定法相融合是必然趨勢,體現了因地制宜的治理要求與民族特色,有利于維護藏族傳統文化和現代法治文明和諧統一,也是實現全面依法治國的必然要求。藏族成文法典中,例如“賠償死者命價及賠償生者損失之法”“盜竊三寶財物者償百倍;偷竊屬民射物者償八倍”等,都體現出懲惡揚善的積極主張;“對母待之以母,對父待之以父”“尊敬族中長輩,報答恩德”“不欺騙他人”等規定,都是符合現代民法基本原則的積極主張,既能維系統治階級的整體利益和社會秩序,又能維護屬民的個人權益和利益,[55]提升個人修養、豐富精神世界,積極助力構建和諧西藏。[56]目前,藏族地區的法治建設已經卓有成效,面對全面依法治藏的時代要求,在藏族傳統法律文化向現代法治文化的轉型過程中,在國家制定法主導和指引下,應以現代法治原則為區分標準,對符合現代法治精神的藏族傳統成文法和習慣法進行科學立法方式的變通性規定予以采用,納入中央綜合治理多民族地區法律法規體系之中,使其在中國式現代化的社會現實中體現應有的價值。
結" 語
巴臥·祖拉陳哇治學嚴謹,對原始資料的收集分析秉持探微求源的原則,因此《賢者喜宴》是其他史籍所不能及的。[6]他筆下展現的法律文化具有時代性、地域性、交融性的特征,是在吐蕃王朝時期的背景下,適應當時階級、階層的需要而形成的。我們不能以該時期的法律文化是在階級社會下產生為由,而一味地認為其是被宗教勢力控制之下的、具有落后性和缺陷性的產物,進而否認其存在的歷史價值和當代價值。推進我國各民族法治文明發展的進程,離不開藏族法制文明成果這一獨一無二和漢文之外極其豐富之本土法文化資源,要以更加開放和文明的智慧眼界充分運用于當今社會的綜合治理中。當今中國之法學理論界和司法實務界堅持以習近平法治思想為指導,開創新時代法治中國建設新局面,取其精華,結合我國涉藏地區的社情民情,對具有積極意義的部分進行創新性發展和創造性轉化,以求促進中華各民族歷史文化的交往交流交融得到更廣泛、更深入的發展。進而在全面建成法治強國和實現中國式現代化強國的基礎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參考文獻:
[1]王堯,陳踐譯注.敦煌本吐蕃歷史文書[M].北京:民族出版社,1992:173-175.
[2]索朗卓瑪.西藏在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過程中的歷史貢獻[J].西藏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3(2):140、140.
[3]黎同柏.吐蕃法律綜述[J].西藏民族學院學報,2008(2):45.
[4]仁青.藏傳佛教戒律與藏族古代法律之比較研究[J].宗教學研究,2019(3):169.
[5]才讓.藏文歷史名著《賢者喜宴》史料價值探析[J].史學史研究,2008(1):70、70.
[6]張屹,周潤年.藏文史籍《賢者喜宴·噶瑪崗倉史》的內容及其史學價值[J].民族研究,2016(1):110-111、116.
[7]周潤年,黃顥.《賢者喜宴——吐蕃史》的內容及其史料價值[J].西藏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1):9.
[8]阿旺嘉措,葉招娣.《賢者喜宴》第三卷第二章吐蕃史譯評[J].西藏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1):149.
[9]張云,林冠群.西藏通史·吐蕃卷(上)[M].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16:80.
[10]華銳吉.試析《吐蕃兵律》的產生年代[J].敦煌學輯刊,2023(1):83.
[11][美]克利福德·吉爾茲.地方性知識——闡釋人類學論文集[M].王海龍,張家煊,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14.
[12]黎同柏.吐蕃王朝法制研究[D].中央民族大學博士論文,2013:1、65.
[13]張晉藩.中國古代司法文明與當代意義[J].法制與社會發展,2014(2):29.
[14]鄭敏芳,盛俊軍,周潤年.藏漢翻譯:互證互鑒、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生動體現——訪周潤年教授[J].西藏研究,2022(1):145.
[15]仁青吉.藏傳佛教十善法在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中的積極作用[J].西部學刊,2016(10):50.
[16]李珂,何佳桐,許貝.歷史水平線上的比對——吐蕃與唐朝法律制度比較研究[J].青藏高原論壇,2018(3):30.
[17]巴臥·祖拉陳瓦.賢者喜宴[M].黃顥,周潤年,譯.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2017:58.
[18]華熱·多杰.唐蕃法律制度比較研究[J].青海民族學院學報,2008(2):86、85.
[19]恰白·次旦平措等主編.西藏通史——松石寶串[M]北京:中國古籍出版社,1996:64-69.
[20]巴臥·祖拉陳哇,黃顥.《賢者喜宴》摘譯(三)[J].西藏民族學院學報,1981(2):16.
[21]阿底峽尊者發掘.西藏的觀世音[M].盧亞軍,譯,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2001:110.
[22]李秋梅.游牧文化視角下藏族古代動產法律制度探析[J].青海民族研究,2019(1):193、195.
[23]格桑次仁.藏族刑事習慣與國家法之關系再探析[J].法律適用,2021(7):177.
[24]陳永勝.松贊干布時期藏族基本法律初探[J].民族研究,2003(6):97.
[25]周潤年,喜饒尼瑪等譯注.藏族古代法典譯釋考[M].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2017:72-91.
[26]巴臥·祖拉陳哇.《賢者喜宴》摘譯(十)[M].黃顥,譯.西藏民族學院學報,1983(01):57-58、58.
[27]張輝.吐蕃時期主要立法思想分析[J].西藏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5):27、26、26.
[28]巴臥·祖拉陳哇.《賢者喜宴》摘譯(十二)[J].黃顥,譯.西藏民族學院學報,1983(4):54、37、46.
[29]何杰峰,楊麗.吐蕃傳統成文法中的佛教因素[J].宗教學研究,2020(1):179、181.
[30]次仁潘多.試析松贊干布時期的法律[J].西藏大學學報》(漢文版),2007(3):43.
[31]巴臥·祖拉陳哇.賢者喜宴——吐蕃史譯注[M].黃顥,周潤年,譯.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0:30-36.
[32]曾柏亮.論吐蕃四茹的“域岱”[J].西藏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5):48.
[33]巴臥·祖拉陳哇,黃顥.《賢者喜宴》摘譯(九)[J].黃顥,譯.西藏民族學院學報,1982(4):49.
[34]隆英強.論吐蕃王朝時期的刑事法律與訴訟制度[J].南京大學法律評論,2015(1):292.
[35]張濟民.尋根理枝——藏族部落習慣法通論[M].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2002:326.
[36]巴臥·祖拉陳哇.《賢者喜宴》摘譯[J].黃顥,譯.西藏民族學院學報,1980(4):31.
[37]班瑪更珠.略論吐蕃與北方草原民族的法律文化交流[J].中國藏學,2019(2):138.
[38]匡愛民,黃婭琴.藏族習慣法中的懲罰性賠償規則研究[J].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1):110.
[39]李秋梅.透視與反思:敦煌文獻所見吐蕃買賣契約研究——兼論唐蕃之間的文化交流[J].青海社會科學,2018(6):15.
[40]張涵靜.佛教在西藏的三次改革與中國化[J].中國藏學,2023(5):126-127.
[41]李旺旺.試論吐蕃佛教與贊普王室關系[D].中央民族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5:84.
[42]陸離.吐蕃統治河隴時期司法制度再探討[J].西藏研究,2022(4):56.
[43]李林甫,張說,張九齡等.唐六典:卷6·刑部司郎中、員外郎之掌執[M].北京:中華書局,1992:192.
[44]陸離.吐蕃統治河隴時期司法制度初探[J].中國藏學,2006(01):32.
[45]南杰·隆英強.吐蕃時期法制文明對當代法治的啟示[J]西藏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3):183.
[46]索南才讓.藏文世俗法典文獻概要[J].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2(12):40-42.
[47]李元光.吐蕃時期政教關系新論[J]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1(7):91.
[48]黃偉.歷代中央政府治藏方略的演變傳承[J]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12(4):31.
[49]牛綠花.試論西藏政教合一體制下相關法律框架及其特點與啟示[J].西藏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4):89-90.
[50]多吉平措.青史的嬗遞——有關藏文吐蕃史史料的兩個傳統[J].西藏研究,2023(1):88.
[51]王堯.藏漢文化考述[M].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11:169.
[52]南杰·隆英強.中華民族共同體視域下中國法律史學創新發展的道路選擇——以統一多民族國家本土法學發展的客觀規律為視角[J].克拉瑪依學刊,2024(1):34.
[53]楊勝利.從吐蕃人在唐朝的活動看漢藏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J].西藏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2):37.
[54]萬澤,李明杰.吐蕃時期唐蕃文獻交流探賾[J].圖書館雜志,2022(1):120.
[55]南杰·隆英強.中國本土民事法律文化:吐蕃王朝時期的民事法律[J].南京大學法律評論,2017(1):285.
[56]蘇雪菁.依法治藏進程中藏族傳統法律文化的傳承與揚棄[J]西部學刊,2020(21):13.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歷代治藏法律文獻整理與研究”(19ZDA154)子課題;2020年度青海省人民政府-北京師范大學聯合成立省部級科研平臺——高原科學與可持續發展研究院“高原民族文化研究”團隊帶頭人項目(2020GYTD);2022年度青海省“昆侖英才·高端創新創業人才”計劃柔性引進領軍人才項目(2022QH12);2022年度江蘇省第六期“333高層次人才培養工程”第三層次培養對象項目(2022JS333);2022年度江蘇省青年英才“苗圃計劃”第一層次培養對象項目(2022JS2);2022年度國家新聞出版署“十四五”時期國家民文出版項目庫項目(2022GJCHB);2022年度江蘇省“十四五”法學重點學科帶頭人項目(2022JSZHDXK)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收稿日期:2024-03-28
作者簡介:南杰·隆英強,法學博士、法學博士后,江蘇師范大學與青海師范大學雙聘教授、江蘇師范大學漢藏法律文化與法治戰略研究中心主任,碩士研究生導師,中國政法大學、南京大學、西北政法大學、青海民族大學等兼職教授,南京大學法學院司法文化研究中心、南京師范大學中國法治現代化研究院、西南民族大學中國邊疆法政研究中心等機構特邀研究員,研究方向:法律史學、法理學、刑事訴訟法學、民族法學、法律語言學、漢藏雙語法律等;劉文萱,江蘇師范大學法學院法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法律史、刑事訴訟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