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熟
1895年9月27日—1994年3月25日
四川省綿陽市平武縣龍安鎮人,名從酉,號秀蜀,筆名有奇零等。四川省著名教育家。
1916年,考入國立成都高等師范學校;
1919年,任四川省學生聯合會執行部理事長,成為四川愛國學生運動的領袖;
192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
1927年,擔任中共成都市委第一任書記和川西特委書記,同年7月,在江油建立了綿陽第一個黨支部——中共中壩省立二中支部,并任支部書記;
1928年,任中共四川省委常委,并代理中共四川省委書記;
1937年,回到平武創辦平武簡易師范和平武縣立中學;
1949年,被任命為成都市樹德中學校長,開始了教育工作;
1950年,川西人民行政公署成立,擔任川西行署文教廳廳長;
1952年,被任命為四川省人民委員會委員,四川省教育廳廳長;
1954年,當選為全國人大代表和省人委委員,連任1—5屆的全國人大代表和第五屆全國政協常委;
1956年,被任命為四川省人民政府副省長,兼任教育廳廳長;
1960年,出任四川省志編輯委員會副主任,主持編輯政協四川省委員會《文史資料》20余期,收集整理大量文史資料,并主持編注《劉光第集》;
1981年,四川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重新建立,再度擔任副主任,主持中斷了15年的工作,繼續編修《四川省志》,并負責指導各市、州、縣的修志工作;
1986年,因腦出血后,右肢失靈,寫字困難,行動不便,只好長期臥床休息,住院期間寫成《二聲集》與《暢言詩錄》。
1994年3月25日,張秀熟病逝。
開篇的話
在成都已經生活將近70年了,一些已故前輩的風范在腦海中深深烙印。其中年齡最長的是張秀熟老人(以下簡稱秀老)。近百年來,四川受過他領導、聽過他教誨、得過他幫助的人數不勝數,無不尊敬他為蓉城最慈祥的忠厚長者。直到今天,在文化教育界和社會科學界的老人中,只要一提到秀老,人們仍然會肅然起敬。
今天的年輕人已經很少有人知道秀老的名字了。請允許我先作一點簡明的介紹:秀老,1895年出生于四川省平武縣。他是“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的四川省學生聯合會執行部理事長,也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在四川的主要推動者。他是羅瑞卿、楊尚昆等川籍老一輩革命家的老師和引路人,也是沙汀、艾蕪等川籍老作家的導師和引路人。他與李劼人等川籍老作家是摯友,也是巴金、馬識途等川籍老作家尊敬的作家與詩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長期在四川省黨政領導崗位上工作,擔任過四川省人民政府副省長兼教育廳廳長(主管文教)、四川省政協副主席、四川省人大常務委員會副主任等職務。他卒于1994年3月25日,是四川黨政領導人中年齡最長的老人。
第一次上門求教
我最早是從父親的口中聽到秀老這個名字。秀老是我父親那一輩人最尊敬的四川著名教師之一。我父親因為差一年而未能成為江油龍綿師范的秀老的學生,只是聽過秀老一次報告,這是他一生的遺憾。
我第一次見到秀老則是在1972年,從巴蜀文化的研究與出版開始的。當時一些單位剛剛開始恢復一些正常的業務工作,我在四川人民出版社編輯一套《四川史地叢書》,其中《長江三峽》一書的作者之一時聲是西師地理系的教師,過去在秀老領導下工作過,我就是在他的帶領下敲開了學道街一個普通院落中秀老家的大門。從此以后,我斷斷續續出入秀老門下,直到1994年秀老以百歲高齡駕鶴西去。
且不說職務與地位,就是從年齡、輩分、學識、經歷而論,秀老都是我的師爺輩。然而,他老人家卻永遠平易近人,謙和慈祥。第一次上門求教,他就對我們的工作給予了極大鼓勵。鑒于那時正處于“文革”,正是急需各種書籍為人們填補知識空虛的年月,所以秀老不但完全支持我們的工作,甚至愿意為《長江三峽》的初稿進行審改。我有點出乎意料,但求之不得,趕快把書稿送上門去。當我如約前去取回書稿時,我當時驚呆了。老人家不僅看完了書稿,還親自動筆作了多處修改,他的視力完全是超乎常人,竟然能夠以耄耋之年的視力在普通稿箋紙的空行中用紅色圓珠筆寫上兩行小字,那根本不能用蠅頭小楷來形容,因為真的比蠅頭還小。我把書稿放在辦公室中請大家觀賞,真有視若拱璧之感。按照出版社的規定,這些書稿得作為檔案統一存檔,不然的話,我真想把它珍藏起來。
秀老的“嚴”與“寬”
改革開放以來,百業俱興,百舸爭流。秀老作為一位德高望重的學界前輩,雖已退居二線,但仍然時時有人登門求教、求文,秀老總是盡可能地滿足晚輩們的要求。但是,他絕不會有求必應,更不會率爾操觚,應付塞責。他會有選擇地分清輕重緩急,如果認為某件事很重要,某篇文章的確應當寫的話,他不僅會反復斟酌,甚至還會叫適當的人來做臨時助手。我就曾經幾次充當他的臨時助手,幫助他老人家查找文獻資料或是代寫草稿。凡是我幫他寫草稿的文章發表之后,他總要把我叫去,將稿酬交給我,而且不準推辭,必須從命。
秀老從來是一副慈祥面孔,但是在原則問題上卻毫不含糊。我曾經親身經歷了這樣一件事:有一位耄耋之年的學界前輩,由于聽信了一面之詞,對我的工作產生了嚴重的誤解,對我采取了一些過激的做法,甚至要求將我逮捕法辦,否則就不依不饒,連我們單位也束手無策。當秀老得知這一情況后,他進行了必要的調查了解,然后同另外兩位德高望重的前輩楊超和徐中舒老師一道主持了公道,與那位學界前輩做了工作,才平息了這一場很難解決的麻煩。
“責己以嚴,待人以寬”,是我在秀老身邊的真切感受。由于秀老的地位和威望,身邊免不了有個別人利用他老人家的名義謀求私利。例如,有一位多次受到秀老關照的同志,在秀老離休前一直表示要在自己所負責的部門安排人力、物力將秀老一生的詩文作品編輯出版,以表晚輩們對秀老的敬佩之情。在幾年的時間中,這位同志以此為名,得到過秀老與有關部門的多方支持。可是一直到秀老離休,這位同志卻仍是任何實際動作都沒有。我們幾位知情人都為此忿忿不平,可是秀老卻總說是自己的作品價值不大,不編也罷,對這位同志從來無一字指斥,表示了在我們看來是太過分的寬容。
秀老給我一個“大餡餅”
我們這些晚輩在他面前總想聽他講講他過去的革命經歷,而且對他這位老共產黨人怎么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卻以一個“無黨派民主人士”的身份出任要職的秘密極感興趣。可是,他總是以各種托詞避開這些話題,讓我們未能聽到他講過一次自己的“革命故事”。
有一次,一貫直言快語的馬識途前輩向我談到這樣一件事:根據若干老同志的建議,四川省黨史工委把給秀老記錄整理口述自傳的工作列入了日程,可是一拖數年,沒有進展。為此他很生氣,他認為:“秀老前半生的歷史可以說就是中國共產黨在四川的早期歷史。”于是,我更希望能有機會親耳聆聽秀老講一講他的革命經歷。出人意料的是,這個寶貴的機會最終在秀老晚年時降臨在我頭上。
秀老的一生,可以說都在為工作忙,為別人的成長忙。他一生中不停地動筆,但多是為了工作,或者是審改別人的著述,為他人作嫁衣(單是留下來的為別人作的序跋就有30多篇)。秀老在90歲之后行動不便,只能在沙發上躺著休息。1991年,老人家已經是96歲的高齡了,已經不能走動,生活也不能自理,每天都是由家人或保姆將他由床上抱到沙發上休息,書報看不清了,電視看不清了,但是他老人家的頭腦卻十分清晰,只要有故舊晚輩來看他,他都有很高的興致和談鋒。這年春天,我去看望他,當我們談到有關出版問題時,老人家在言談中流露出了自己的詩文集未能編就問世的遺憾。當我聽到秀老流露出這種心情時,就立刻抓住這難得的機會自告奮勇,說愿意盡力幫他老人家了卻這份心愿,讓老人在有生之年見到自己的詩文集問世。得到秀老首肯之時,我真是有點喜出望外的感覺,就像天上掉下了一個大餡餅。
要出書,首先是要有一筆經費。為此,我去過幾個有關單位,都表示愛莫能助。但受秀老人格魅力的感召,我的學生輩朋友蔣曉華想法解決了印刷經費,出版社的領導免除了出版社的管理費。很快,在秀老兒孫的協助之下,有了一大包多年來積累下來的剪報和一些復印件,全部都是已經發表過的詩文,遺憾的是1949年以前的作品是一篇也找不到了。根據某些線索,我又想法找到了幾篇,也都是1949年以后的詩文。于是,我就利用我的業余時間,對這一大包東西進行清理、編年、分類、校改,有的還要重抄。有一次在秀老家中研究有關問題時,馬識途馬老也在(他們住樓上樓下)。他說,秀老的前半生就是中國共產黨在四川早期的歷史,有些問題,現在只有他老人家才說得清楚。于是,我決定為自己的工作增加一項內容,就是立即開始記錄秀老的口述回憶錄。沒有想到,他老人家卻不同意。理由有二:一是說自己為革命、為民族所作之事太少,不值一提;二是說寫這些東西有自夸之嫌,于心不安。是在馬老的堅持之下,這事才得以進行。就在1991年最熱的七、八兩月,我每天下班后去他家“工作”兩個小時(我上班在鹽道街,到指揮街他家只要幾分鐘),完成了老人家口述回憶錄的記錄整理。在那過程中,我對老人家驚人的記憶力感到難以理解,幾十年前的往事,他不僅記得清清楚楚,而且對人名(包括名字是如何寫的)、地名和大多日期都能娓娓道來,很少有停下來慢慢思索的情況。所以,我的記錄進行得很順利。記錄完了,我進行了認真的整理,又給老人家讀了兩遍,特別在人名、地名、日期上再次核實,最后由他點頭認可。我原先擬的名稱是《自傳》,他不準用,說“不要輕易作傳”,遂定名為《半生自述》,作為《二聲集》的附錄。
全書整理編次完成之后,根據秀老的意見,書名定為《二聲集》,請繆鉞老師題簽,請沙汀和馬識途兩位前輩作序,這些從《二聲集》一書中都可以看得出來,還有一件大家都不知道的事——此書付排之后,秀老說要為后人負責,全書的字詞不能有誤,校對必須從嚴,他點名要請劉君惠老師和王文才老師為此書把關。當我遵命將校樣給兩位前輩送去時,兩位前輩雖在百忙之中,卻都非常樂意為秀老當的《二聲集》當校對。他們各自看了一份校樣,由我將兩份綜合起來之后交廠里改樣。令人遺憾的是,在最后一次改樣時,由于電腦出現病毒無法解決,全稿出現了若干奇文怪字,不說前兩次的校對結果完全喪失,連原文也被搞得面目全非。無奈之下,只好由我按照原稿從頭再來,三校都是由我一人完成,劉君惠和王文才兩位老師的校勘成果就都無法見到了。假如不是電腦出現病毒的話,這本書很可能是全國罕見甚至是全國所有校對人員級別最高的書籍。我想,單從這一件事中,我們既可見到秀老對讀者負責之態度的極度認真,也可見到秀老在我省文教界中受人尊敬的地位之隆。劉君惠、王文才老師這樣的蜀中最著名的老教授都以很誠懇的話語對我說,秀老一生對四川文教事業所作出的貢獻是太大了,他們都是以能為秀老的著述聊盡綿薄而榮的。總之,表面上是我一人在努力運作,事實上受到了眾人的鼎力相助,可謂是一路綠燈。
聽秀老講革命故事
秀老是一位博聞強識、記憶超群的天才,96歲的高齡了,對于年輕時發生的種種事情仍然記得一清二楚,講得條理分明。在我為他記錄整理自傳的整個過程中,除了一些很具體的日期之外,他幾乎就沒有對我說過有哪一件事、哪一個人他已記不得了,也沒有讓我去查對過什么資料。若干重要的人名、人的相貌、關鍵的對話、地名、詩句、對聯等,他都能娓娓道來。當我有記不下來而請他重述一遍時,兩次回憶都沒有出入。我也正是根據這種情況肯定了秀老回憶的可靠性,所以完全是按照秀老的口述進行記錄整理,基本上都是根據原話寫成的。
就是在這次工作中,我不僅知道了秀老在1926年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以及他在四川黨組織初創階段所作出的巨大貢獻和傳奇般的經歷;還第一次知道了秀老曾經到武漢會見過項英和李立三;到上海向陳獨秀匯報過工作;到廣州聽取過陳延年和吳玉章的指示;知道了他如何在獄中堅持了九年的斗爭,如何領導楊尚昆同志的革命活動;知道了沙汀和艾蕪這對中國文壇上著名的“雙子星”不僅曾是他的學生而且曾經同坐一張課桌;知道了他1928年在敵人的法庭上舌戰群敵并取得勝利的英雄事跡(當時的《新蜀報》上所發報道的標題是《張秀熟舌戰王靈官》,王靈官就是重慶衛戍司令王陵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張愛萍等川籍老一輩革命家都向秀老說過,當時這篇報道對他們參加革命起到極大的鼓舞作用)。但是,他卻閉口不談他是如何變成了“無黨派民主人士”的。這一過程我是在向其他同志進行采訪時才知道的。
原來,在抗日戰爭時期,他擔任中共川康特委委員,長期在社會上以社會名流的身份進行統戰工作,公開活動。皖南事變以后,形勢惡化,他受到敵人的追捕,組織上決定讓他離開成都,回到家鄉平武山區工作。
他離開了成都的黨組織回到平武,在當地進行地方統戰工作。這段時期,他曾經幾次到成都向黨組織匯報工作,接受任務,特別是解放戰爭時期,更為迎接解放軍從北路入川而做了卓有成效的工作。當川西地區解放之后,他立即趕到成都,與革命大軍會合。誰知當時四川省委的負責人竟說:“張秀熟這段時期與黨組織只有工作聯系而沒有組織關系。”于是將他當作了“脫黨”處理。
當時為其不平的同志將此事向主政西南的鄧小平同志匯報時,小平同志用他既顧大局,又不傷同志的處理辦法,說了一句:“黨不黨,當廳長。”于是,秀老就以“無黨派民主人士”的身份出任川西行署文教廳廳長、四川省人民政府副省長兼教育廳廳長,還兼任了四川文物管理委員會主任、四川省志編輯委員會副主任等多個領導職務。他長期忍辱負重地主持全省的文教工作,為四川的文教建設作出了巨大的貢獻。直到撥亂反正以后,中央組織部才發出了關于秀老黨籍問題的通知,為秀老恢復了被錯誤中斷了三十多年的黨籍。此時,他已經成為全國為數極少的中國共產黨最老的黨員中的一個了。
最難能可貴的是,這一段歷史,我本來是如實寫出的。可是秀老在審讀自傳的定稿時,堅決地刪掉了。我完全理解這位革命老人的一片苦心,也就完全尊重了老人的意愿。
永久的人格魅力
秀老辭世已三十年了,他那簡樸的居室、慈祥的面容、謙和的神態、親切的聲音,仍然清晰地縈繞在我的眼前。我曾經與幾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一道,完全作為自覺自愿的行為,決定靠自己的力量拍一部反映秀老革命生涯的電視片。有的朋友出車駕車,有的朋友扛機拍片,我自告奮勇地出任了編導。我們已經在平武、江油等地拍了若干基礎帶,但后來由于在重慶拍片遇到了困難,才不得不作罷。當時自愿參加這次義務行動的朋友都是年輕人,他們都以一片赤誠之心自愿而熱情地投入了這次義務活動。為什么?答案只有一個:真正受人尊敬的革命者永遠受人尊敬,真正具有人格魅力的革命者永遠具有人格魅力,真正的忠厚長者永遠是忠厚長者,真正的金子永遠都會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