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人們溫暖的腳印里

巴金

1904年11月25日—2005年10月17日

本名李堯棠，出生于四川成都。現代文學家、翻譯家、出版家。被譽為“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最有影響力的文學大師之一，其《隨想錄》被譽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良心”。

1921年4月，巴金第一篇文章《怎樣建設真正自由平等的社會》刊載于《半月》刊第17號；

1922年冬，在成都外國語專門學校預科和本科班（英文）肄業；

1929年，第一次以“巴金”的筆名在《小說月報》發表中篇小說《滅亡》；

1931年，在《時報》上連載著名長篇小說“激流三部曲”之一《家》，中篇小說《死去的太陽》出版；

1932年，短篇小說集《光明》、中篇小說《春天里的秋天》、長篇小說《霧》出版；

1933年，小說《砂丁》《雨》出版，長篇小說《家》出版；

1935年，中篇小說《電》、散文集《點滴》、短篇小說集《神·鬼·人》出版；

1936年，《巴金短篇小說集》（第一、二集），散文集《生之懺悔》《憶》，“愛情的三部曲”（《霧》《雨》《電》）出版；

1938年-1940年，分別出版了長篇小說《春》和《秋》；

1940年-1945年寫作了總題為《火》的“抗戰三部曲”；

1946年，散文集《旅途雜記》、中篇小說《第四病室》出版；

1947年，長篇小說《寒夜》、散文集《懷念》出版；

1949年10月1日，在北京天安門參加開國大典；

1954年9月，參加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

1960年4月，散文集《贊歌集》出版；

1979年12月，散文集《爝火集》、雜文集《隨想錄》（第一集）出版；

1981年，任中國作家協會主席，《隨想錄》（第二集）與散文集《探索集》出版；

1982年10月，雜文集《隨想錄》（第三集）《真話集》、散文集《懷念集》出版；

2003年11月，被國務院授予“人民作家”榮譽稱號；

2005年10月17日，巴金因病在上海逝世，享年101歲。

我跟所有其余的人一樣，生活在這世界上，是為著來征服生活。我也曾參加在這個“搏斗”里面。我有我的愛，有我的恨，有我的歡樂，也有我的痛苦。但是我并沒有失去我的信仰：對于生活的信仰。我的生活還不會結束，我也不知道在前面還有什么東西等著我。然而我對于將來卻也有一點概念。因為過去并不是一個沉默的啞子，它會告訴我們一些事情。

——巴金 1931年

2005年10月，“人民作家”巴金與世長辭，作為中國現當代文學巨匠載入歷史。巨星隕落，巴金的一生，為世人寫下大量文學作品、真情巨著，也為我們樹立了人格榜樣，成為民族的永久財富。時間似幻夢，悄然無息，流逝百年，依然讓人間的感情郁郁蔥蔥。2024年，是巴金誕辰120周年，這位倡導“說真話、做好人”的人民作家，已離開我們19年。依稀記得，在紀念巴金誕辰 110周年出版座談會上，著名作家、百歲老人馬識途在家人攙扶下出現在座談會上，并親筆題下“紀念巴金，學習巴金，講良心，說真話，讀好書，做好事。”他說道，“巴老的書跟他的人一樣，都有著講良心、說真話的精神，我認為紀念巴老最好的方法就是讀他的書。”而2024年3月，馬老于成都逝世，享年110歲，文學藝術界悲痛與馬老告別，慰藉自己馬老是與巴金老天國相聚了。時光荏苒，回眸巴金的百年歲月，那是一段靈魂洗滌和精神綻放的歷程。百年之間，晚清、民國、新中國，五四運動、抗日戰爭、思想改造、改革開放、新世紀………歷史車輪滾滾向前。巴金不僅見證了中國社會的巨變，更是以筆為劍，為時代發出了振聾發聵的聲音。值此巴金誕辰120周年之際，我們謹以此文回顧、致敬巴金。

青春的覺醒

1904年，巴金生于四川成都的一個李姓官宦家庭，名喚——李堯棠。這是一個世族大家，到了李堯棠這一輩，已經歷經了五代人，正是家族最興旺鼎盛之時，他曾在《我的幼年》一文中提過：“有將近二十個的長輩，有三十個以上的兄弟姊妹，有四五十個男女仆人”，可見家族之龐大。

他青春覺醒的第一個老師是他的慈母陳淑芬。這是一位溫和仁慈，講求平等的女性，常常陪著他們讀書學習。雖他在后來的作品中將自己的家視為中國家族制度的象征，斥其為“專制的王國”“禮教的監獄”，但當他自問“是什么東西把我養育大”時，“最先在我腦子里浮動的就是一個‘愛’字。父母的愛，骨肉的愛，人間的愛，家庭生活的溫暖，我的確是一個被人愛著的孩子。”后來，李堯棠在《我的幾個先生中》又回答了“是什么人把我教育成了這樣的”，他說不是在私塾里教他識字讀書的教書先生，也不是在學校里授給他新知識的教員，給了他較大影響的還是另外一些人，第一位便是他的母親。“她很完滿地體現了一個‘愛’字。她使我知道人間的溫暖；她使我知道愛與被愛的幸福……她教我愛一切的人，不管他們貧或富；她教我幫助那些在困苦中需要扶持的人；她教我同情那些境遇不好的婢仆，憐恤他們，不要把自己看得比他們高，動輒將他們打罵。”

高高在上的姥爺、紈绔不羈的公子哥，還有虛偽的禮節應酬，這些讓李堯棠感到壓抑。也正是因為母親，他才能夠得到允許和習慣同仆人、轎夫們一起生活。身處官僚地主的大家庭里，李堯棠對于倫理綱常束縛個性的感受極其深刻。他躲在馬房聽轎夫講故事，轎夫痛苦辛酸的經歷和正直善良的品性，對他影響很深——“我是在仆人、轎夫中長大的。在鴉片煙燈旁邊，我曾幫過轎夫們燒火煮飯。在這群沒有知識、缺乏教養的人中間，我得到了我的生活態度，我得到了那個近于原始的正義的信仰，我得到了直爽的性格。”他把那個告訴他“人要忠心、火要空心”的轎夫稱作是除母親之外的“第二位先生”。

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從那時起，李堯棠受到新文化運動的洗禮。他閱讀了克魯泡特金、托爾斯泰等偉大作家的著作，自稱“五四運動的兒子”。當大家族的人們還在渾渾噩噩度日時，少年的李堯棠已然青春覺醒，開始為周圍窮困的人們感到難過，為自己和父兄一樣也成為掠奪的人而感到羞愧。他發誓要站在被損害、被侮辱的窮人一邊，消滅世間一切的壓迫與不平，為自己的家族贖罪。

《滅亡》與“巴金”

1923年，李家漸漸衰落。李堯棠隨三哥去上海讀書，他們的使命是通過讀書重新振興家族。但是，當時的李堯棠懷揣著救國救民的抱負，想創造平等仁愛的世界。之后的幾年間，他辦刊物、外求學、寫文章、翻譯書籍，為實現理想而奮斗。1927年春天，在大哥的資助下，懷揣著自由平等，沒有強權、貧富的夢想，李堯棠來到無政府主義的發源地歐洲。在法國，他時刻關注著歐洲的革命動態，拜訪了著名的無政府主義者——“就是在這種氣氛、這種心情中，我聽到巴黎圣母院的鐘聲，開始寫下一些類似小說的場面，讓我的痛苦、我的寂寞、我的熱情化成一行行的字留在紙上。我過去的愛和恨，悲傷和歡樂，受苦和同情，希望和掙扎，一起來到我的筆端。我寫得快，我心里燃燒著的火漸漸地滅了，我才能夠平靜地閉上眼睛。心上的疙瘩給解開了，我得到了拯救。”1929年1月，李堯棠的第一部小說《滅亡》面世，作品描寫一個青年無政府主義革命者的斗爭、苦悶和失敗。小說的題目雖然是《滅亡》，但是他的滅亡就是這個人生命價值的體現和新生。發表時他第一次使用了“巴金”這個名字。當時，他的中國同學巴恩波投水自殺。為紀念他，李堯棠采用了他的“巴”姓。而“金”字，則是因為他剛譯完克魯泡特金的著作。從此，“巴金”這個筆名，伴隨了李堯棠的一生。《滅亡》的成功，使李堯棠看到了自己真正的使命。

從激流中來" 向光明而去

在中國傳統的觀念里，家有一種特殊的意味，它并不僅僅純粹地被當作家庭成員的生存單位，而是被當成一種帶有社會政治屬性的社會細胞。1929年，巴金回到上海后，一直資助他的大哥李堯枚從成都來看他。對于這次見面，巴金說自己是既開心又憂慮，開心的是雖然多年未見，兄弟手足之情并沒有削弱；憂慮的是，他感覺兩人思想上的差異更加明顯了，大哥已經完全變成了舊社會中一位誠實的紳士。在巴金的回憶錄和小說中，大哥李堯枚屢次出現，因為這是他“一生中愛得最多的人”。

李堯枚作為家中的長房長孫，自幼就背負了比另外兄弟更多的責任。他從小喜歡化學，夢想著到上海、北平上學。但因為身上的重擔，父親要求他早早成婚。早年間，他經常買來《新青年》和《每周評論》閱讀，并帶領弟弟們熱烈討論，無形中把一些新的思想帶到了這個家庭，點燃了兄弟們的心中之火，但他自己卻又不能輕易地脫離開這個家庭。父親遽然去世后，二十出頭的李堯枚就開始艱難承擔這一大家族的生活，努力地成為像祖父和父親那樣體面而又受人尊敬的一家之主。

可是，家族屢遭變故，夢想已經擱淺。紛亂世事中，李堯枚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他的精神狀態接近崩潰邊緣。1929年他從上海回到四川后，與巴金的分別使他淚流滿面，不能自已，寫給巴金的信中無不透露著他極度抑郁的情緒——“弟弟，我人雖回到成都來，弟弟，我的靈魂卻被你帶去了……”“弟弟，滬上一月的團聚，使我感到極大的安慰，不料匆匆又別了，相見不知何日。弟弟，我真舍不得離開你呵。我回來到今已經六天了，但吃飯也吃不得，精神也不如以前了，甚（什）么事也不想做了。”讀到這里，不禁令人潸然淚下，五內俱崩。正是這次見面，巴金告訴大哥自己將以自己的家族為原型寫一本書。李堯枚非常贊同，他在信中告訴巴金，“我自從得到《新青年》書報，讀過以后，我就想寫一部書來，但是我實在寫不出來，既然弟弟想寫，我簡直歡喜得不得了。”

大哥的鼓勵讓巴金備受鼓舞，他開始以自己家族為原型進行創作，來揭示一個舊式大家庭衰敗的歷史，反映當時殘酷的社會現實。那段時間巴金閉門寫作，并把小說的名字改成了《激流》，因為激流才真正象征著萬馬奔騰的生活現實。1931年4月，《激流》在時報上第一次開始連載。萬萬沒有想到，大哥李堯枚卻服毒自殺了。收到消息的巴金悲憤且悔恨，他責備自己為什么不早把小說寫出來，讓大哥看清楚面前的深淵，也許還有勒馬回頭的可能——“倘若你能夠活過來，讀到我的小說，或者看到你死后你所愛的人的遭遇，你也許會覺悟吧，你也許會毅然地去走新的路。”巴金認為，就是這樣封建的大家庭害了一個本來有前途的年輕人，所以《家》的走向，有很多是年老與年少的沖突，新與舊的矛盾。

1933年，《家》正式出版。巴金寫下了《呈獻給一個人》的序言，這“一個人”就是大哥李堯枚。《家》的完成，很遺憾沒來得及救到自己的大哥，卻挽救了更多的人。巴金后來說，關于小說里的覺新自殺還是不自殺，他斗爭了好久，最后在《秋》里幾次把覺新從自殺的危機中拯救出來，“覺新沒有死，但是我大哥死了”。

英年早逝的李堯枚和整個李家的命運，被巴金演繹成“激流”的第一卷。《春》《秋》是第二卷和第三卷，名為“激流三部曲”。《春》《秋》《家》雖然反映的主題是一致的，但在內容上有區別。《家》主要圍繞高家三兄弟的思想變化展開，最后以大哥覺新慢慢成為封建制度的犧牲品，覺民被反封建的思想洗禮，以及三弟覺慧以實際行動逃離高家這個囚籠來證明封建制度的丑陋為結尾。《春》主要是圍繞兩個年輕女子淑蕙和淑英的命運展開。她們在相似的環境中長大，發生了類似的遭遇，但卻因各自對待生活的態度不同而有了不同的結局。淑英在覺慧的感染下，在遭受封建制度的束縛后，最終選擇追求自由，效法覺慧逃離高家，到上海開始不一樣的、全新、美好的生活。《秋》為巴金“激流三部曲”的末部，是《家》和《春》的繼續，描寫高公館這個黑暗王國的最終崩潰。封建大家庭的寄生蟲克安、克定賣掉了高公館，覺新逐漸卸掉了因襲的重擔，淑貞被逼自殺，覺民和琴組成了幸福的小家庭，淑華在新的生活激流中茁壯成長，成為一名嶄新的女性……

無論是巴金，還是巴金筆下的人物，他們身處那個封建和道德束縛的時代，在面臨各種選擇和掙扎時，他們何嘗不是懷揣著對自由、民主和真愛的向往。他們從激流中來，不斷地探索、嘗試和抗爭，最終走向了光明。

“激流三部曲”也為后來提供了一個以家庭為中心，相互關聯的幾個家庭生活和幾代人命運為主要描寫對象的寫作范本，通過講述家庭的故事，來反映社會歷史的變遷。巴金開創的這種敘述模式，對同時代以及后面的作家都有很大的影響。在“激流三部曲”之后，《京華煙云》（林語堂 著）、《財主的兒女們》（路翎 著）、《四世同堂》（老舍 著）等都是寫家族史的。

說真話的“人民作家”

巴金一生筆耕不輟，著作等身。1931年至1933年，完成了“愛情三部曲”《霧》《雨》《電》；1944年創作中篇小說《憩園》 《第四病室》；1946年創作長篇小說《寒夜》，巴金完成從熱血青年到苦悶中年的轉身。巴金的多篇散文中，如《憶》《短簡》《旅途隨筆》《生之懺悔》，其中大部分是談自己的生活、思想和創作。字里行間，親切、坦率，毫不掩飾自己的愛憎、歡樂和懊喪。這些散文將敘事和抒情融合在一起，虛實相間，揮灑自如，寫得真誠樸實，令讀者動情。

“我不是一個文學家，我也不想把小說當做名山盛業，我只是把寫作當作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學到的是把寫作和生活融合在一起，把作家和人融合在一起。我認為作品的最高境界是二者的一致，是作家把心交給讀者。……我本人總想堅持一個原則，那就是，不說假話。”他說，他要懺悔，他要反思，他要講真話。于是，從1978年開始，巴金耗費整整七年時間創作《隨想錄》。這本巨著以五卷，一百五十篇，四十多萬字，記載了作者的全部感想。它滲透了巴金晚年的真實思想與感情，寫出了一個中國知識分子近四十年來心路歷程的偉大“懺悔錄”。這本雜文集是巴金對自己心靈的自問，也是對時代的拷問，引領人們進入那個復雜的時代。真切地表現出巴金對國家、人民的命運和前途的深沉思索以及反愚昧、反封建、要科學、要民主的強烈愿望。他憑著直覺和良心，從純粹的道義角度出發，呼喚人們從封建的枷鎖之中解放出來。

晚年的巴金，是在不斷地擠出歷史留給他的膿血，療治歲月的創傷。對于一個剛剛走出牛棚，被禁筆多年的作家，說真話、揭傷疤，并不容易。但他說這一過程是在凈化自己的靈魂——“這是一筆心靈上的欠債，我必須早日還清。它像一根皮鞭在抽打我的心，仿佛我又遇到五十年前的事情。”三十多年前巴金那個“講真話”的“子彈”，飛到了今天，時代給出了回應，“講真話”已然成為中華民族的共識。

扶持青年作家

從1981年至2005年巴金辭世，他一直擔任著中國作協主席這個職務。從中國作協的歷史而言，他是繼茅盾之后第二任中國作協主席。除了自身的創作、推動文學館的建設外，他還熱衷于發現、培養、扶持青年作家。他深知創作環境對作家影響巨大，并主張要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珍惜良好的、自由的創作環境。

巴金在做編輯的時候，他把發現和提攜新作家作為自己的責任。1934年7月曹禺在大學期間創作的《雷雨》在《文學季刊》一卷三期發表，便是由巴金推薦的。曹禺的另一部劇作《日出》，也是經由巴金之手編輯出版的。何其芳的作品集《畫夢錄》、陳荒煤的小說《災難中的人群》，以及劉白羽、蕭乾、臧克家等文學新人的處女作，都是經由巴金之手出版或發表，從而使他們在文學界嶄露頭角。

《收獲》創刊后，巴金作為主編，在推出和扶持青年作家方面更是不遺余力。1987年，《收獲》推出“先鋒文學”專號，上面來了一群“家伙”，他們名不見經傳，寫的東西在那時也較為敏感。但《收獲》像是一個家，收留了他們，巴金則是家長。他們就是后來撐起中國文學一片天地的“家伙”——馬原、蘇童、余華、格非……余華曾在自己的文章中寫道，“收到《收獲》，打開后看見自己的名字，還看見一些不熟悉的名字。《收獲》每期都是名家聚集……卻在這個節骨眼上集中一伙來歷不明的名字”。1995年，余華在《收獲》上發表《許三觀賣血記》。那時，巴金已經不能下床了，他在床上躺著，從頭到尾讀完了《許三觀賣血記》的手稿。 巴金只說了兩個字——“發表”。余華說是因為巴金的長壽，才讓他們這一代作家有足夠的時間自由成長。春風化雨，潤澤萬物。巴金就是這樣一代扶持著一代，像老母雞保護雞雛似的，讓文學界產生了純粹的溫情。

2003年11月25日，巴金百歲生日，國務院在上海授予巴金“人民作家”光榮稱號。2005年10月17日，這位世紀老人走了——

“我家鄉的泥土，我祖國的土地，我永遠同你們在一起接受陽光雨露，與花樹、禾苗一同生長。我惟一的心愿是：化作泥土，留在人們溫暖的腳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