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汀
1904年12月19日—1992年12月14日
本名楊朝熙,四川安縣人。被魯迅稱為“最優秀的左翼作家之一”。
1922年,進入四川省立第一師范學校;
1926年,師范畢業后赴北京等地求學不成后返回四川;
1927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在故鄉從事革命活動;
1929年,由于政局動蕩,成都發生二·一六慘案,白色恐怖迫使其前往上海,并與川籍學友任白戈等創辦“辛墾書店”;
1931年,與省一師同班同學艾蕪在上海相遇,共同研究探討小說創作;
1932年,出版第一部短篇小說集《法律外的航線》,同年參加左翼作家聯盟;
1938年,與何其芳、卞之琳等人奔赴延安,任魯迅藝術學院文學系代主任,同年11月隨賀龍同志去晉西北和冀中一帶體驗生活,后寫出《隨軍散記》《奇異的旅程》;
1940年,回到重慶,陸續發表《在其香居茶館里》《磁力》《堪察加小景》等短篇小說,三部長篇《淘金記》《困獸記》《還鄉記》也相繼問世;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擔任全國和四川省文學界的領導工作,繼續創作出版短篇小說散文集《過渡》;
1976年,“文革”結束,粉碎“四人幫”后,重新執筆,先后創作中篇小說《青?坡》《木魚山》《紅石灘》。
1992年12月14日,沙汀于四川成都病逝,享年88歲。
對于文學大家的形象到底該如何塑造,筆者試圖從他人筆下的文字描繪一位從未親眼見過的文學大家,那里有他的生平,有他的歷程,有他的心血,他是誰?他是怎樣的人?“他叫沙汀,本名楊朝熙,又名楊子青,出生于四川安縣。”這是如今大部分人初識“沙汀”時所知的基本信息。一眼茫然,卻成了知曉的契機。為撰寫本文,筆者開始閱讀他的事跡與作品,于是對沙汀先生的人生軌跡有了更深刻的了解。由此,筆者將借由其作品、創作歷程、生平記錄及他人的評述,嘗試塑造出我眼中的這位文學大家。
起源
楊朝熙出生的安縣得名于大安山,處在山地與川西平原交接的邊緣。境內82%為丘陵地帶,與緊鄰的成都地區的富庶恰成對比。雖然四面環山,但是楊朝熙小時候居住的宅子卻是極其寬闊的,家中還有一位精明強干、讀書致仕、寫得一手好字的祖父,可惜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經逝世。之后的長輩在料理家業方面都不精通,對功名利祿也不熱衷。等楊朝熙長大到識字之時,家中只余下一屋子的書籍文獻還昭示著這個家曾是書香門第。至少在那時,還很難將這般境地下的他與“文學大家”這樣的稱呼聯系在一起。在小學時期,楊朝熙也是個不愛學習、會逃課的“問題學生”,是母親的庇護與正確教導加之他本身的敏感與自省,才徹底改寫了他們整個家族的命運走向。
母親一心要延續書香人家的香火,于是楊朝熙七歲發蒙讀書。他的第一任先生名為孫永宜,因為受同行排擠,一氣之下不再教書改種莊稼,這般奇怪的志氣,讓楊朝熙對文人的骨氣有了初步印象。后來又經歷了幫他定性的蔣品珊、文學啟蒙人于瑞五、為他的寫作打下基礎的游春舫和謝建卿……就這樣他的私塾生涯斷斷續續到了18歲。相較于大多數文學家,楊朝熙的寫作生涯要來得略晚一些。雖然在之前的學業中已漸有文學底蘊,但因為長期處于小鄉村,未能及時接觸到文化新思潮的沖擊,所以真正開始接觸現代文學還要等到前往成都讀書之后。彼時的他在四川省立第一師范學校,受學校師生的影響,逐步了解“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始末和其間的人物與文學作品。終于在政治、學業、情感的悲歡離合之下,1931年與闊別六年的湯道耕(艾蕪)的再次相遇,成了楊朝熙(那時的他叫“楊子青”)正式踏上文學之路的契機!
楊朝熙的寫作生涯起源于帶有自述意味的《俄國煤油》,但“沙汀”的開端應該是《碼頭上》。在《俄國煤油》受到魯迅一針見血的點評后,楊朝熙不再輕易描寫知識分子,而是改為描述自身更易把握的土地革命文學,如《碼頭上》《老人》都是這種類型。挺過“一·二八”事變的楊朝熙遵照魯迅的指導,又陸陸續續寫了《風波》《酵》《瑩兒》和《沒有料到的榮譽》等文風樸實的作品。沙汀曾在回憶錄中提到,哪怕是這些早期尚青澀的作品,在日后公布時,也是受到了之后一些同行們的極大贊賞。當然,彼時的楊朝熙還對此毫不知情。在1932年時,楊朝熙已積累了12篇習作,幾經斟酌后,他決定發表短篇小說《碼頭上》《伙伴》和小說集《法律外的航線》,并最終將筆名定為“沙汀”。這一年,便成了沙汀與他的第一部小說、第一部小說集一同誕生的一年。
升華
不過,時代是變幻的,文學的風向也在跟隨時間的軌跡不斷起承轉合,初接觸文學時所贊揚的文學風格,到他時或許已不再是被大眾所推崇的潮流。但家鄉卻是不變的,四季流轉,人與景故去,可留在書中與心中的仍舊是兒時的家鄉,那些潛藏于心中的情感與記憶,依舊刻畫在每一位游子的面龐之上。這便是沙汀對自己的家鄉愛恨交織的原因。他“恨”家鄉的局限,小地方讓他“大器晚成”;但卻是愛到極深,因為這是獨屬于他的、無第二人可感知的心緒。對于文學家來說,淺薄使人彷徨,但獨一無二的“淺薄”,卻是上好的精神食糧。家鄉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深深烙印在他的心中,這里的山水風光、民俗風情、歷史傳說等,都為他的文學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成為他日后文學創作的重要源泉。正是這片土地孕育了他對鄉土情懷的深厚感情,使四川的影子在他的作品中無處不在。在連續寫了《戰后》《老人》《愛》《一個人的出身》《一個紳士的快樂》《巫山》《喝早茶的人》等一系列階段性作品之后,沙汀從帶有革命哲思的小說故事,到更多是富有自傳意味的生活小說,再到四川風俗氣息濃郁的社會小說,短短兩三年時間的轉變已然可以看出其未來會轉向創作鄉土文學的跡象。
1936年還出現了一件足以說是影響他后半生軌跡的事件——母親的去世。對楊朝熙來說,母親是最愛護他,也是他最親近的人。盡管隨著成長,闊別多年,思想或許有了隔閡,但是記憶中母親不夠寬闊的背影與兒時的依賴之情,又怎么會輕易因為時間和距離被磨滅?借由母親喪事,沙汀回到了四川。家中落魄遠超他的想象,百感交集之下,他寫出了《一個人的出身》,詳細講述了喪事的過程。之后他做主處理家中田產,北上北川,一路見證了戰亂后的殘骸、廢墟、孤兒、餓殍,親眼看到重災,也親眼看到重稅。民不聊生,數不勝數。也是這短短的兩日之行,將他學生時期為人民、為公正吶喊的憤慨再次喚醒,造就了他未來鄉土文學的創作契機與溫床。
還清家中債務后,沙汀只身回到上海。但他的人回去了,心卻永遠留在了家鄉,借此契機寫出的《苦難》將對不公的訓斥、對天災人禍的苦痛詳盡道出,雖然淡化了人物的存在,卻極大增強了情緒引導力,這篇受到了好友艾蕪的大力贊賞,也是因為這篇,沙汀定下了“沙汀的鄉土文學”的基調。之后,沙汀還在同樣的情境下撰寫了《獸道》《在祠堂里》《災區一宿》《逃難》《查災》《代理縣長》……值得一提的是,這些悲憤情緒強烈的鄉土文學,皆是在一年之內寫出,可見此次回川見聞對他的影響之大、記憶之深,也對他的創作靈感、情感激發之巨。
1936年6月7日,中國文藝家協會成立,沙汀等五人被選為候補理事;6月14日,沙汀從《文學界》調任至《光明》,到“七七事變”停刊前,沙汀有五篇重要的鄉土文學發表在《光明》。這一年對沙汀來說的確是難以忘懷的一年,因為在好不容易適應了發生的大大小小的變化后,同年10月19日,魯迅病逝!在初出茅廬之時,沙汀就對魯迅十分尊敬,之后這位前輩更是成了他文學路上的引領人之一,哪怕后來的論述多有分歧,也改變不了魯迅在他心中是一位偉大的文學家、革命家的事實。作為抬棺的十四位青年之一,沙汀算是送完了自己尊敬的前輩最后一程,些許報答拳拳教導之恩。這場葬禮對文學界和沙汀個人的影響不可謂不大。首先是受魯迅逝世的影響,“批評文學”的火苗在文學界冉冉燃起;其次,沙汀在葬禮上與巴金結識,不但成為了志同道合的一生之友,之后還受其委托,完成了《逃難》等作品。這之后的一段時間,對之前波瀾迭起的人生來說,可以說是平和的。在平和的滋養下,沙汀再次完成了如《龔老法團》《輪下》等這些以故鄉中的人、事、景為背景的鄉土文學。
“山雨欲來風滿樓”,如果知道之后發生了什么,再回看之前的日子,應該有不少人會覺得那是暴風雨前的平靜,是之后大風雨的前兆。抗日戰爭爆發后,沙汀見到過毅然回國的文學家,也見到過近在眼前的血肉模糊,一切對于我輩來說只是書上的寥寥幾字,卻都一一真實地展現在了他的眼前。但是文學家在這樣的場景中又能作甚?“可以幫他們(戰士)寫寫信,讀讀報紙,做我能做的……”這是沙汀給的答案,只是也未能如愿。但文學家的使命似乎從未離開這位青年人,雖然未能如愿在醫院幫上忙,沙汀卻在醫院中的傷兵口中知曉了其背后的故事。1937年12月,因生活所迫最終輾轉回成都的沙汀將醫院中得知的故事編寫成了小說《出征》,然后又應友人的邀約撰寫了幾篇相關題材的評論文章。
1938年3月6日,沙汀與周文等人發起成都文藝界抗敵工作團,但計劃隨之流產;8月14日,與何其芳、卞之琳等人奔赴延安,任魯迅藝術學院文學系代主任;11月,隨賀龍同志去晉西北和冀中一帶體驗生活,后寫出《隨軍散記》《奇異的旅程》《賀龍將軍在前線》。學生時期的楊朝熙認為家鄉限制了他的文學之路,但是青年時期的沙汀回到四川之后,卻有了更寬廣的文學社交圈。家鄉是不變的,但是家鄉賦予的意義,每每再去,總有所不同。
高潮
1940年,回到重慶,沙汀陸續開始撰寫描述“收拉壯丁”的兵役主題短篇小說《在其香居茶館里》,利用“奪金礦”來展現人性與現實下的黑暗長篇小說《淘金記》等。這時期沙汀的文學創作達到了高潮,每一篇都是后來堪稱其代表作的作品。走出家鄉容易,回到家鄉卻往往艱難。但此時幾乎已經是為了寫作而生的沙汀,對于家鄉的隔閡早已擋不住想要完成《淘金記》和不讓自己的心血付諸東流的沖勁。所以在周恩來的一番激勵之下,沙汀毅然帶著家人重返“山區”,回到與故事背景中環境最為吻合的安縣。
回到家鄉后,沙汀并沒有急于續寫《淘金記》,而是先把在安縣的新見聞編撰成短篇小說《藝術干事》 《小城風波》。之后,他才像是正式轉換了心情,成功掙脫了寫作的桎梏,搬到劉家醬園后院住下,潛心創作《淘金記》。說來劉家醬園與沙汀的相遇也是個傳奇,外人傳它鬧“鬼”,有“鬼”的房子卻恰成了作家的養分。這之后的生活,便像是完全沖著《淘金記》去的,言行食宿,行走坐臥,思考言語,身邊的一切仿佛都化為了靈感,都能被寫進書里去。寫了又改,改了又寫。就這么反反復復、刪刪添添,等落下《淘金記》的最后一筆時,已過了兩個春秋。這是沙汀的巔峰之一,也是他人生一階段的解脫。若是閱讀沙汀的回憶錄,再去閱讀此書,你會發現似乎他的一生都在《淘金記》里有跡可循,到處都是現實的影子。不過,這一特點也并非僅存在于此書,不如說沙汀的每本書都是這樣得來,只是《淘金記》涉及的時間、空間跨度尤為寬廣,仿佛涵蓋了他的前半生。
而要說下一個階段,筆者認為可以說《困獸記》。如果說《淘金記》是寫的社會,那《困獸記》更像聚焦于社會中的知識分子。每一個角色(現實生活中的人)都有無法沖破的困境,或是金錢困頓,或是精神困頓,宛如與看不見的牢籠作斗爭的困獸。一部分人甚至不惜爭得頭破血流也要打破現實的桎梏,努力活下去或是完成自己的夢想。說是以身邊的諸位知識分子為原型,何嘗又不是在映射他與那時的文學,與那時的社會?當《困獸記》完成,沙汀也正式鉆出大山。短短的四年時光化作兩部長篇巨作和大量精品短文,以及一個全新的沙汀。按照友人的話形容便是:他好像變成了自己書里的人。斗膽猜測,在外人看來他是變成了“深山里的人”,但在沙汀自身看來,何嘗不是變成了理想的模樣?作家創作時多有代入以期情節能夠使人身臨其境,沙汀深入深山的潛心習作,正是一種身臨其境。他不僅身臨,甚至還成為了。
《堪察加小景》《悼念葉紫先生》《中學生》《兩兄弟》《春期》《替身》等都是這之后的作品,也成為在《還鄉記》之前的鋪墊與銜接。1945年8月,抗戰勝利的消息從天而降,正逢他構思已久的《還鄉記》的主題,而勝利到來的輕松喜悅,不可謂不適合創作。一切天時地利人和,都在督促著又一部力作的誕生。只是好事多生變革,之后在重慶的一番會談讓沙汀意識到初版《還鄉記》中政治元素的欠缺,于是決定回到家鄉后,重整旗鼓。有了之前長篇小說的撰寫經驗,再加上內容方向上的確定,《還鄉記》不僅承接了之前作品中以現實為原型的設計,還嘗試插入了一些純“設計”的內容。作為文學家的沙汀,其文學成就在不斷升華,但是生活卻因為那個時期的到來,陷入了某種停滯不前的地步。
轉折
1948年,沙汀大病一場,險些喪命;1949年,創作“實錄”小說《炮手》《醫生》《酒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繼續創作短篇小說散文集《過渡》;1955年,創作個人風格濃厚的新農村文學《堰溝邊》《盧家秀》,以及工業特寫《柳永慧》《炮工班長馮少青》……年年寫,年年作,沙汀的筆從未停歇。只是命運的規劃擋不住歷史的車輪,在1964年完成《煎餅》之后,文學家迎來了那段不得不停筆的日子。兩年時間,沙汀不僅經歷了愛妻的離世,還被迫與自身的“靈魂”暫別。1966年,不祥的五月,文字的囚牢將他們緊緊鎖在方格子之中。進了這里,知識分子們失去了姓名,筆不是為了創作,而是為本不應該稱之為“罪”的罪名而存。被迫做不擅長的體力“表演”,被不知情的群眾批斗,這對于大部分人來說都是難以承受的,更何況是手無縛雞之力且最看重名聲的文人?難以想象要承受多大的壓力。怕是要耗盡畢生勇氣,靠停留于腦海中的每一本書,為自己未來將寫的每一個字,才能勉強支撐著活下去。
但歷史的車輪碾過,卻又不輕不重地遠行,只余下再難褪去的車痕印跡。1972年,68歲的沙汀脫離了“方格子”,卻好像還被困在其中,親友不敢接近,組織也對他尚存隔閡,直到五年后在正義之士的幫助下,生活才終于重回正軌。“文革”結束后,重新執筆的沙汀,創作出中篇小說《青?坡》《木魚山》《紅石灘》。對于此時期的評價,筆者很喜歡吳福輝先生撰寫的《沙汀傳》里的一段話:“描摹社會的小說家,觀察著中國的人間。他后來追記過這幾年成都和全國發生的事件,想透過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反映‘文革’的動蕩。”
時代仿佛即刻便開啟了下一個世代。隨著同行、好友的紛紛離世,新一代作家的冉冉升起,為沙汀帶走了過往的塵埃,又為他帶來了嶄新的朝陽。《睢水十年》《應變》《抵制》是年近八十的他在同輩的子嗣、后輩們的啟發下創作而出的。社會在開放,不斷發展,往前數的日子歷歷在目,往后數的日子欣欣向榮,沙汀的生活前后一統,皆被記述在他的筆下。晚年的沙汀,過上了青年時期曾夢寐的生活,寫作、寫作,還是寫作,平和地、只一心沉浸地寫作,再無任何紛擾。直到1992年12月14日,于四川成都,病逝。
總結
無論是成組的第三人稱評述,還是這短短的千余字,時光的錯過,讓我輩年輕人無法親眼見證其波瀾的一生,僅僅只能通過這些資料看見一位片面的“沙汀”。但這也恰恰說明了沙汀先生,甚至是諸位文學家的先見之明。他們用文字留下每個時代的當下感受,用故事去記敘那個時代的現實。言及此處,筆者陡然對開頭的提問有了解答。如何在文字中塑造一位“文學大家”?答案是:根本不必。并非不必在文字中留存,而是根本不必塑造。因為其創作的作品必然能連成一部創造史,哪怕只是從他們的生平中采擷些許細節串聯起來,那也是極其精彩的。從他們的作品之中,對萬事萬物的主觀視角描述和獨到理解又能串聯成一部獨一無二的文學史、革命史,更何況他們親歷的事跡要比書上撰寫的更加豐富、復雜。
時至沙汀先生誕辰120周年,故去32周年,學識淺薄的筆者才得以有機會系統地初識這位川籍作家及其作品。若是說撰寫本文的初始是為了探索一位“陌生”的文學大家,那么在這短短的千余字之后,已然找到了探索的目的。希望能夠通過這篇文章,讓和筆者一樣初識或淺識“沙汀”的人能夠對他精彩的生平、獨特的思考與背后蘊含著另一個故事的每一部作品生出興趣,并以此作為契機,繼續深入追尋“沙汀”,乃至其文學的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