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戲劇人物都是具有復雜性的,我們作為新時代的文藝工作者,應該努力以更深入的視角去剖析,再運用專業的手法去加以發展,既要傳承好老先生留下的寶貴文化遺產,又要運用好專業語匯去講述舊故事、新故事,從中發掘啟迪。
《離恨天·審》是成都市川劇研究院創排于2023年的一部新編青春實驗川劇。該劇融合了三位川劇傳統戲中的“負心漢”小生人物形象與故事,聚于“離恨天”(典出《紅樓夢》,指書中太虛幻境所在地)同受審判。我在劇中擔任編劇、導演,同時也飾演申桂升這一角色。本文主要淺論我在劇中學習、塑造申桂升一角的體會。
申桂升一角出自傳統川劇《玉蜻蜓》,川劇此劇與其他劇種略有不同,很多兄弟劇種因為種種原因將《玉蜻蜓》改為了書生申桂升與尼姑王志貞純潔的愛情故事。而川劇則沿襲了《玉蜻蜓》(清朝又名《芙蓉洞》)最早的故事脈絡,保留了些“淫惡報應”的情節,旨在高臺教化,勸人向善。《離恨天·審》一劇中融合了《玉蜻蜓》兩折傳統折戲片段,即《上游庵》與《佛堂托孤》。因此戲常流行于民間田野,少登大雅之堂,故而仍尚存些與時代不符的表演情節。我在編、導、演此劇時面臨的最大問題便是如何去其糟粕,取其精華,以及怎樣剖析、發展角色,使其更貼合現代審美需要。
學演、加工《上游庵》
《上游庵》劇情講的是豪門書生申桂升在廟會中得見了女尼王志貞,貪戀其美色便尾隨其進了法華庵,百般糾纏下,終與王志貞成其美事。這折戲是一出輕喜劇,羅曼蒂克的色彩也讓其更受觀眾歡迎。但是,其中的一些表演卻也實在難以入目。以往演出中,為突顯申桂升的不自重與輕薄,會將申桂升演得十分無賴油滑,甚至令人生厭,這不禁令人對戲理也產生懷疑:這樣的申桂升,王志貞為什么會喜歡他、從了他呢?
因此在排演此戲時我對人物有一個最初的著力點便是“壞而不厭”,既要演出他為求美色無所不用其極的卑劣,又要有對異性的吸引力,能營造出一種“危險的愉悅”之感。因此在上游庵的人物塑造上,我選擇川劇小生“瓜嗲媚秀”的傳統表現形式,來對沖掉申桂升這個人物外化的市井油滑,將申桂升內心的荒淫無恥隱在他覓愛追歡的死纏爛打行徑之下。“瓜嗲”是一句四川方言,也是一句川劇術語,指人物角色有嬌癡之態,但一定不能過火,不可“女相”。在本劇前幾輪的演出結束后我收到了一個中肯的建議:“雖然川劇小生瓜嗲很受觀眾的喜愛,但如今似乎太過迎合觀眾,略覺過火。所謂嬌憨反顯矯揉造作。”我便及時反思,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陷阱”式錯誤:當演員在臺上一味追求現場效果和觀眾反應時,勢必會影響和傷害對人物的塑造。故而在后幾輪的演出中,我開始重視起這個基本要素,改正這個低級問題。我認為藝術創作的一個必經之路就是要勤于反思,而后加以改正,才能不斷精進發展。
在《上游庵》結尾,我做了一點創新,即加入了一段申桂升與王志貞的“雙人舞”,實質上就是一段小生與旦角的程式身段舞蹈。設計這段舞蹈的原因有二:一是在本劇中,此后的劇情銜接申桂升在庵中縱欲過度、油盡燈枯而亡的《佛堂托孤》一折,他在庵中的風流淫亂之事雖可帶過不表,但在劇情承轉上還欠缺些,一段浪漫銷魂的舞蹈,可以喻指申桂升的放蕩和他在庵中行事之淫靡,起到承接作用;二是我在做本戲之初便有一個愿景,要盡可能地展示川劇文小生的獨有風采,而這一行當最負盛名的絕技之一便是褶子功。這段舞蹈中,我大量運用了褶子功中“踢襟”“蹬襟”“含襟”等褶子功技巧,以及“微笑轉收扇”“穿花拂柳扇”“上翻撲蝶扇”等折扇程式技巧。在實際演出中,這段舞蹈受到了大量業內外觀眾、老師的好評。我認為這再次證明了“尊重傳統、活用程式”這一創作指導思想的正確性。
學演《佛堂托孤》
《佛堂托孤》講述的是申桂升在庵中荒淫無度,最終病死,臨終前感嘆并托孤的情節。這折戲因有藍光臨先生的精心打磨,已然是一出完整而華美的折戲了,再由黃盛宣先生傳授給我,只需按帖描紅,舞臺呈現的效果便有幾分了。但我在實際演出中也遇見了一些問題,例如藍師爺在出場時演唱的那支膾炙人口的【山坡羊】,洋洋灑灑的數十句唱腔,婉轉動聽。我在演唱時也十分注重這段唱腔的展示,卻得到了本劇總導演蔡少波先生“太重唱腔,病態不足”的意見。這引起了我的思考,為什么我十分注重模仿藍師爺的表演,卻會顯得“病態不足”呢?之后我得到了答案,藍師爺的表演已入化境,在這段唱腔中他雖沒有刻意去表演病態,卻是“不演勝演,演似未演”。而我的表演功力遠不及藍師爺那般深厚,若不注重人物體態、神態,便會落入“無態”的錯誤中。
由此可見,藝術創作也需因人而異、因事而異。就像藍師爺自己曾說過的:“……這種模仿型裝扮角色的方法常常給繼承者帶來一種固化的模式,從而產生裝扮角色上的封閉現象”。因而,我們在傳承學習的同時也需審視自己的條件和客觀情況,真正做到學古不泥古。
剖析舊人物,新觀老角色
作為一部青春實驗川劇,雖傳統戲在劇中有相當分量,但占大比例的還是新創部分。本劇的劇本中心思想是借古喻今:離恨天中審離恨,負心曲為警負心。即要對這幾位負心人的人物內心進行再度剖析、審視。下文將以對申桂升這一人物的塑造、剖析為例進行討論。
首先“知人論世”,申桂升出身不折不扣的“豪門貴族”,“天官之后不曾式微”。“天官”指“吏部尚書”,掌朝廷官職任免,可見其權柄之大。申桂升作為天官之后,自是從小錦衣玉食,衣食無憂。也許是飽暖思淫欲,他道德扭曲,在本有賢惠妻子的情況下仍然為圖美色,尾隨尼姑入庵,強其歡好。后來更是留宿庵中,與所有尼姑都行歡媾,致使油盡燈枯,病死尼庵。這樣的人物是可恨且可悲的。然而,戲諺云“戲上有,世上有”,這樣好色之徒不正是我們如今常以貶斥的一些不尊重女性和自身,輕薄玩弄他人的所謂“海王”嗎?
把握住了這個基調,借古喻今的思想便有的放矢了。用辯證的方法看待這樣的人物,會發現他們能夠欺騙到女子的愛,必然是有過人之處的。所以我在塑造申桂升時,首先把握他外形的瀟灑俊逸。同時,作為花花公子,一定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其中最重要的是他的言行,雖然他荒淫無度,但他卻認為自己大愛著天下的女兒,自詡慈悲、博愛,這樣荒誕的心理也加大了藝術矛盾。所以在其言行舉止上,要透露出一種對女性“假尊敬,實輕蔑”的態度。為了求歡,他可以一口一個“姐姐”“女菩薩”地喊,甚至可以下跪相求,這是為假尊敬。但他對女子的態度實則是“輕蔑”的,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這是潛意識里對女子的“輕蔑”。他只是把女子當作尋歡求樂之途徑,倘若他真心尊敬女子,怎會不念家中懸望的發妻,迫害了眾尼姑的清譽呢?我認為,把握好這一態度,在人物塑造上就算邁出了成功的一步。
結語
每一個戲劇人物都是具有復雜性的,我們作為新時代的文藝工作者,應該努力以更深入的視角去剖析,再運用專業的手法去加以發展,既要傳承好老先生留下的寶貴文化遺產,又要運用好專業語匯去講述舊故事、新故事,從中發掘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