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近由中國電視藝術委員會在北京召開的關于滬產電視劇《城中之城》的研討會上,編、導、演和制片人代表暢談了創作體會,尤其是主演趙輝的于和偉的一番肺腑之言,令我這個差不多從事了近半個世紀的文藝評論工作者沉思良久,以至于徹夜難眠。他曾以電視劇《覺醒年代》中成功塑造了陳獨秀形象而譽滿全國,如今接受飾演趙輝這個角色之初,便向編劇吳楠等發問:“這部作品為什么要塑造趙輝這個形象?”這讓編劇為這位有思想的表演藝術家的靈魂震撼!全劇拍罷關機之時,于和偉深情地感嘆:“趙輝,再見了!我愛您、恨您這個有灰度的人物形象!”
“有灰度的人物形象”,這話出自從事表演藝術的于和偉之口,我感佩之至。記得十年前,我的一位藝術學博士戴毅華獨樹一幟,曾以《試論灰藝術哲學》為畢業論文,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和偉稱他在《城中之城》中精心塑造的趙輝形象為“有灰度的人物形象”,在創作實踐上正與“有灰度的藝術哲學”的美學理論遙相呼應。于是,我們有理由對于和偉塑造的熒屏上的趙輝形象,進行一番現實主義的分析研究和理論總結了。
一
首先,現實主義精神的首要前提,便是強調創作主體在面對審美表現的客體時必須直面現實,揭示真實。魯迅高揚的“直面人生”其義正在于此。趙輝這個人物,在新時代中國金融改革大潮中確為真實的存在,這是不爭的事實。我熟識的博士中就有這樣的人。他曾有理想、有抱負、有才華、有實績,甚至還有魄力、有智謀、有野心。你決不能用習以為常的二元對立、非黑即白、不好就壞的單向思維對其做出是好人還是壞人的判斷。因為他身處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又居高危風險的銀行高管之位。為創政績,顯才能,他必須打破舊觀念、舊格局,接手“陽光計劃”,破例扶持小微科創企業;為展宏圖,掌大權,他渴求升上行長的寶座。這一切,似乎都在情理之中。但他是活生生的人,是有情有義的人,他有愛女,身患眼疾需要重金治療,出國學畫深造亦須破費,雖然拒收恩人大哥吳顯龍支助和大學同學謝致遠這位遠舟信托總裁、金融圈偽慈善家的“明賜”,卻還是半明半暗地默認了他們設套所謂的“平臺捐資”,栽進了“報恩”泥潭,終難抗拒恩人房地產商的“貸款”和信托總裁的“合作”要求,一步錯步步錯,在恩情人情的綁架下越陷越深;他渴望升遷,卻從總行“空降”了新行長,堵塞了仕途,敢怨不敢言……于是,趙輝趙輝,終于“照”不見人格的光輝,而“照”現出人性的灰色之灰了。
能說趙輝這個人物不真實嗎?決不能!這個人物的精神世界、心靈軌跡、人性深度都太真實了!
二
其實,毛澤東同志早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就深刻而精辟地指出:革命文藝,“應當根據實際生活,創造出各種各樣的人物”。既然趙輝是中國式現代化建設新時代的金融改革中的極具典型意義的真實人物,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熒屏藝術畫廊里就理應有其一席獨特位置。他的獨特歷史價值和美學價值,正在其“灰度”。
是的,經過歷史和人民的檢驗,有資格進入并長存于中華民族電視劇藝術長廊的人物形象,須具有恩格斯所稱頌的“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即典型價值和美學價值。《城中之城》劇組的演員們都以自己塑造的人物形象能否“進入藝術長廊”互勉,在我看來,于和偉塑造的趙輝形象已經進入藝術長廊。因為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熒屏藝術長廊里,不乏如《長征》《延安頌》《海棠依舊》《跨過鴨綠江》《山海情》中的革命領袖、人民英雄的正面典型形象,也不乏如《狂飆》人物高啟強這樣從賣魚郎墮落為黑社會黑老大的反面典型形象,但還確實少有像《城中之城》的趙輝這樣的灰色典型形象。
物以稀為貴,“各種各樣的人物形象”也以稀少乃至稀缺為貴。曾記得,在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中國化、民族化的歷史進程中,新中國文藝理論界的先賢們,曾為中國特色的現實主義文藝理論耕耘不息。著名文藝理論和編輯大家秦兆陽先生就卓有遠見地提出過“現實主義廣闊道路論”,呼吁現實主義創作是一條廣闊的道路,不要作繭自縛,畫地為牢,越寫越窄,要直面人生,正視矛盾,有了廣度,也才會有深度和力度。時任中國作協黨組書記的著名文藝理論家邵荃麟也遙相呼應,提出了著名的“中間人物論”。他認為現實主義創作塑造正面典型以引領風尚、刻畫反面典型以警示當今,都是需要的,但須知這在人群中是兩極、是少數,而大多數是“蕓蕓眾生”,是“中間人物”,現實主義創作不應忘了這大多數“中間人物”,要為他們的精神轉化、靈魂裂變畫像、立傳,因此要主張“現實主義深化論”。如果把邵荃麟先生說的“兩極”喻為“黑”與“白”,那么,大量的“中間人物”就處于由黑及白或由白及黑的中間地帶即“灰”人物。所謂守正創新,就是要在守住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中國化、時代化歷史進程之理論之“正”的基礎上與時俱進地“創新”。這樣,于和偉稱他喜歡塑造像趙輝這樣的“有灰度的人物”,便有了現實主義創作的歷史依據和美學依據。
三
塑造好“有灰度的人物形象”,絕非易事。而真正意義上的審美創造,正是藝術家“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勇于為自己設置障礙即難點,并善于以審美方式翻越障礙突破難點,成功地將創作難點轉化為作品的亮點;相反,倘遇難點便繞過,創作是安全、安逸了,但作品的亮點便沒有了,平庸之作也就隨之產生。
于和偉是用心、用情、用力、用功塑造趙輝形象的。
所謂用心,是指他在人物形象的審美創造的思維方式上是進入了哲學層面的,是思想化的。著名思想家、文藝家王元化先生曾勉勵藝術家要把“有思想的藝術與有藝術的思想和諧統一起來”,此乃箴言。于和偉悟通此道。他努力擺脫過去曾制約和束縛過我們的創作上二元對立、非黑即白的單向哲學思維,而代之以全面把握、關注中間、兼容整合、取舍適度、辯證和諧的哲學思維,走進趙輝的精神世界、體悟趙輝的心靈嬗變,使自己即趙輝、趙輝即自己。所以,編劇吳楠在劇組拍攝現場見到他時才會驚呼:哎呀,他的衣著穿戴,舉手投足,一言一行、一呼一吸,簡直就是一個活脫脫的趙輝呀!
所謂用情,是指他真正踐行了自己那句入木三分的經驗之談:“演觀眾不熟悉的故事全靠傳達觀眾熟悉的情感。”眾所周知,金融行業于大多數觀眾而言,都是陌生的。金融業的行話、術語乃至故事,大多數觀眾皆不熟悉。但作為藝術,如老托爾斯泰所言,歸根結底是傳達感情的。人之為人,作為高級形態的理性-情感動物,其情感卻是相通的,這是藝術可以“共情”的深層緣由。于和偉正是遵循了這一藝術規律,他深信對于廣大觀眾來說,金融改革會觸及億萬民心,家家戶戶都可能與銀行、房產、貸款、股票發生千絲萬縷的聯系,是有著堅實而廣大的受眾基礎的。這是一部金融題材的作品,但更是一部超越了金融行業的為整個社會新時代中國式現代化建設畫像、立傳、明德的大歷史觀的作品。而塑造趙輝形象,以及與他發生戲劇關系和沖突的陶無忌、田曉慧、周琳、苗徹、吳顯龍、謝致遠、沈婧、程家元、蘇見仁等諸形象,都是在傳達種種廣大觀眾熟悉并可以“共情”親情、恩情、友情、怨情,或美或丑或美丑難辨。這里還是于和偉說得好,關鍵在掌控好情感的分寸感、“把握好度”。
所謂用力、用功,就是指他反復強調的要聚焦于趙輝形象內蘊的“人性的復雜性和深刻性的真實表達”。要精準表達趙輝這樣一位“有灰度的人物形象”的人性的復雜性和深刻性,對演員說來,是對演技和功力的嚴峻考驗。于和偉經受住了考驗,把趙輝形象的黑格爾美學規定的“人物形象的質的規定性、性格表現的復雜性、情致的始終如一性”表達得精準到位、栩栩如生,令人叫絕。論質的規定性,趙輝一出場,從他作為副行長的顯赫業績、職場榜樣,從他對新人陶無忌的欣賞器重中照見自己初入行時的勃勃身影,到他與“空降”行長斗智斗法、心生怨氣,到他對愛女趙蕊的父女情深,到他與周琳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真情摯愛,到他與吳顯龍、謝致遠以及蘇見仁的糾纏不清,再到他與大學摯友苗徹的相知相通……于和偉對趙輝形象的質的規定性都可謂嚴絲合縫,恰到火候。論性格復雜性的呈現,趙輝形象性格的有抱負、有追求與有權欲、有野心、有真情、有虛飾、有友誼、有負義、有節制、有越軌……于和偉把趙輝形象性格的復雜多面表達得情隨時遷、熨帖入理。論及情致的始終如一性,且看趙輝從一開始的風光無限、前途無量,到中間高危職業的鍛烤和人情世故的銹蝕,再到最終逼上高樓欲尋自絕……這一切,于和偉的表演入戲走心、惟妙惟肖,讓廣大觀眾都深信這是同一個趙輝的人生必經之路,其情致是始終如一的。
因此,譬如錢鍾書先生的小說《圍城》中的“城”一樣,電視劇《城中之城》的“城”也是意象,是全劇的靈魂。從表層看,這是新時代上海金融改革中“金融城”中的“金融人”的精神心靈嬗變之“城”;從深層觀,這是一部從一個重要方面為新時代中國式現代化建設畫像、立傳、明德的力作。它直面現實,正視矛盾,使現實主義創作精神具有了深度、廣度、銳度和力度;同時,它開拓未來,揭示光明,成功塑造了具有理想信仰和定力操守的苗徹形象和代表著希望和未來的新人陶無忌形象,從而使現實主義創作精神與浪漫主義情懷結合起來,使作品給人鼓舞、力量與溫度。于和偉精心塑造的趙輝形象,不僅對現實主義創作在選材嚴、開掘深上具有啟示意義,而且對廣大觀眾通過鑒賞作品培根鑄魂、提升精神境界和鍛造人格操守,都有寶貴的認識價值和審美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