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城中之城》引起我的好奇,是因為題材。2024年,從金融角度切入的文藝作品在數量上似乎出現了一個小規模井噴。僅僅在上半年,中央電視臺就上了三部具有鮮明金融元素的長劇:《繁花》《追風者》和《城中之城》—在我記憶里,這種現象前所未有。有趣的是,在我更為熟悉的外國文學領域,近年最成功的美國小說之一—《信任》,也是個典型的“金融故事”,作者埃爾南·迪亞斯在憑著這部作品獲得普利策小說獎之后,忙著跟HBO合作把它改編成電視劇,豪華的陣容吊足了影迷的胃口。 “金融視角”的持續升溫似乎是一個全球性現象。我無法回答這種現象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與全球經濟格局的動蕩變幻有關,不過,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講好錢與錢,人與人,以及人與錢的故事,是時代“剛需”,也頗有難度。
難度首先來自對環境和場域的打造。整部劇的時空坐標是慢慢建立起來的:金融城的商業銀行,時間線從2016年到2019年左右,主要聚焦在2018年,彼時正逢金融秩序整頓的關鍵節點。新人進場一路碰壁,老行長在人情與規則的拉扯中被逼到翻車。中堅力量—分行副行長兼支行行長趙輝一出場就面對千頭萬緒,情節進展和人物關系經緯交織。但編導并不急著挑破形形色色的活結和死結,也沒有草草堆砌幾段旁白交代故事背景(這種偷懶的做法在國產劇里實在太常見),更在意營造盡可能真實的銀行環境,引導你關注“線”的質地與成色,揣摩線與線究竟是以什么樣的方式和角度交纏起來。你能感覺到前方有局,低端局與高端局都有,但編導并沒有刻意制造反轉而遮蔽關節,或者為了便于理解而省略行業知識,而是慢慢地從平地開始“挖坑”。就這樣,故事發生的場域越來越清晰,“坑”也在不知不覺間越挖越大。
看了六七集之后我意識到,這并不是一部非常典型的職場劇,但對于環境與專業細節的態度,比照的是職場劇的標準。這表現在大量銀行和公司實景拍攝的鏡頭,更表現在人物臺詞里并未稀釋“濃度”的行話和術語。
第一集,戴行長為了拯救民營企業的海外股價,不惜違規走“表外”程序批出貸款,卻被學生謝致遠所在的遠舟信托公司算計了一道。遠舟先做空再做多,兩頭“吃完”后資金才到賬,直接導致戴行長在巨大的市場波動中心理崩盤,連人帶車撞進了不歸路。這一系列操作完全通過專業人士的對話交代,并沒有為了遷就廣大收視人群而降解難度,既不超越人物的身份做常識性解釋,也沒有過多的抒情性渲染—代價是抬高了進入門檻,提升了職場環境的質感。職場之“場”的真實性,是這部作品的關鍵要素。
第二重難度來自如何讓觀眾共情。與醫療、司法等行業類似,金融業的專業性強,生態獨特且環境相對封閉,構建可信的金融場域可以為人物和情節制造與眾不同的走向。不過,與前兩者相比,金融業與民生的關系不是那么淺顯直接,它在既往的影視劇里留下的多半是光鮮而空洞的刻板印象,很難讓觀眾產生深層次共情。近來有鮮明金融元素的電視劇,如《繁花》《追風者》,都或多或少地憑借著年代戲的夢幻光影,與現實拉開距離,金融戰枯燥艱深的那一面被弱化、淡化,傳奇性的,乃至事關“家國情懷”的那一面則被放大和加強。把故事背景設置于當下的《城中之城》并不具備這樣的“先天優勢”,編導顯然也無意用風格沖淡現實而是選擇了另一條與現實更“短兵相接”的路。
在現實的維度上,我們漸漸能看到一些有意無意的對照。職場菜鳥陶無忌與女友的矛盾升級是因為租房與買房,趙輝一步步“灰化”的導火線是要不要賣房來支付女兒的高額醫療費,而本劇的核心陷阱,直接指向長灘的房地產開發項目。把這些碎片拼在一起,你可以隱約地看到一個時代輪廓:在“金融爆炸時代”,與金融高度綁定的房地產開發模式構成了巨大的、深不見底的暴利誘惑—在人性的幽微處,它似笑非笑地張開口,露出了閃著冷冷白光的牙齒。
同樣的,田曉慧母親一出場就在股市上屢敗屢戰,這個角色有點類似于《追風者》里的周姨—既接地氣,又有一定的喜劇功能。不過,這個形象在《城中之城》里處理得更為簡潔,發展線埋得也足夠長。當最后兩集這個人物被卷進股市旋渦,并且最終給正在“反向”旋渦里幾近瘋狂的田曉慧以當頭棒喝時,這條情節線的閉環才終于合攏。
如是,這些發生在金融城里的故事,就不再局限于人事紛爭,錦衣華服、觥籌交錯的名利場,也不再懸浮于城市上空,而是伸出觸角勾連到千家萬戶的悲歡離合。金融城生態的特殊性由此折射出了普遍性—有欲望便有圍獵,有邊界便有突圍。
二
一邊看《城中之城》,一邊在記憶中搜索我以前看過的金融題材影視作品……印象最深的一點是,“錢”在這些作品中不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而是被賦予了性情與人格,成了會說話(語出英諺Money speaks)甚至會殺人的活物。相比之下,內地的金融環境有自己的獨特屬性,如果照搬那種在股票交易市場上血脈僨張、近乎魔性的場景,既不切合實際,也沒有必要。隨著情節的推進, “錢”在《城中之城》里的“人設”,更像是一位溫文爾雅卻暗藏殺機的長者,以某種潤物細無聲的方式侵蝕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遠舟公司CEO謝致遠的太太沈婧就是典型的“金錢”代言人,她的警句是:“離錢近,雁過拔毛都是一百萬;離錢遠,拔光鼠毛也只是一點點。”她的手段顯然比謝致遠更高明也更隱蔽,給表妹田曉慧介紹工作的時候就想好了一石三鳥的后手—既監視了老謝,又留下了后來竊取竣龍公司關鍵信息的伏筆,還順帶培養了一個成長性很強的內線。從敘事角度看,當本劇上演到高潮時,“錢”在竣龍、遠舟和深茂行三個金融機構的復雜閉環中漸漸轉起來甚至飛起來?沈婧當初獨自布下的局就越來越顯出其重要性—沒有前面扎實的鋪墊,后面的“揭秘時刻”就成了凌空虛蹈。
到了二三十集,《城中之城》開始收線,收得有條不紊、胸有成竹。當下影視界最常見的手法—情節反轉,在《城中之城》里用得很克制。在有些影視作品中,與“反轉強迫癥”配套的是近乎濫用的閃回鏡頭,它們不僅僅是為了炫技,而是為了刻意掩飾敘事上的漏洞。幸好,這樣的現象沒有發生在《城中之城》中。
值得注意的是,要做到“鋪墊很耐心”和“收線很從容”,是需要扎扎實實的內容作為底氣的。《城中之城》的幾個核心事件環環相扣,互為因果。捐款行賄、爭奪行長、違規放款、操縱股價,這些事件不斷地將所有人物卷進去,越卷越深。事件兩兩之間的關系互相牽制,編導把其中的脈絡梳理得紋絲不亂,前面埋下的伏筆后面基本沒有落空,也沒有一個注水的過場人物—在一部四十集的情節劇中,能保持這樣穩定均衡的節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三
與敘事同樣穩穩站住的,是對人物的塑造。第二集,戴行長葬禮之后的四個老同學在小飯館里的吃飯戲,奠定了這部劇真正的品質基礎。這段戲沒有一句廢詞,四個人物各自的性格、生平以及下一步的意圖次第浮現。審計苗徹心如明鏡、語帶機鋒,信托公司職業經理人謝致遠蠢蠢欲動卻又曉得知趣地回收,支行副行長蘇見仁在四個人里負責最外放的表演,正好與趙輝在矛盾心態重壓之下的輕描淡寫構成對照。這是相當好看的組合,好看在各自鮮明的面目,更好看在自然松弛、互相接招的默契。戲再往下看,還有一個此刻正遠遠窺視著戰局的吳顯龍,帶著時而溫潤如玉、時而圖窮匕見的氣質,等待入場。
趙輝的人物弧光無疑是最完整的,但演繹難度系數也是最大的。編劇給這個人物設計了各種疊加的、很難逾越的障礙—錢(女兒的醫藥費),權(提升之路上遭遇的人事傾軋),色(酷似亡妻的女鄰居)輪番上場;與此同時,編導也借著蘇見仁之口,在這個起初近乎完美的人物表面,撕開了一道微小的裂口:“你看你明明滿臉寫著往上爬,卻又揣著情懷放不下。”于和偉的厲害在于,當你聽到蘇見仁說出這句臺詞的時候再倒回去看趙輝的戲,會發現那些準確而洗練的動作與表情,每一幀都對得上。于和偉對角色的控制,不僅是“此刻”的自然反應,也為后來的發展預留了空間。通過這樣一幀又一幀準確地駕馭,這個人物的悲劇感在觀眾心里一層層堆積起來。觀眾可以共情趙輝的無奈,卻又不得不預見他的沉淪—你甚至能從他心事重重的樣子里,意識到他也清楚地預見了自己的命運,卻又無力掙脫。第十集,苗徹發出警示:“風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瀾之間”,趙輝的反應仿佛給自己下了沉重而準確的判詞:“就算有人看見了,也會被洪流推著走。”
這股洪流將趙輝一步步推向絕境。蘇見仁被害前與趙輝的那場對手戲,演員需要完成一個艱巨的任務:通過一場短短的對話,實現人物情緒近乎一百八十度的轉彎。蘇見仁是懷著魚死網破的心情走進大樓的,而趙輝身上也背負著吳顯龍的巨大壓力。趙輝的一番說辭是軟硬兼施的—“軟”是打幾層感情牌:亡妻李瑩的日記,女兒的畫,同窗的往昔情誼;“硬”的那一面則指出蘇見仁一貫的性格缺陷,同時也拿住了他的兒子程家元的前程。這段臺詞里既充滿心機,卻也飽含著真正的感情。對于吳顯龍可能會下狠手的企圖,趙輝并非全然不知情(盡管他未必意識到居然會“狠”成這樣)。然而,一方面,趙輝天良未泯并無殺伯仁之心;另一方面,一向的驕傲與拿捏他人的能力也讓他相信自己完全有智慧來掌控住局面,能夠像以往那樣不用暴力就可以解決問題。如此復雜的局面與心理,被于和偉和馮嘉怡拿捏得充分、完整且層次分明。也正因為這一場的起承轉合完成得很有說服力,才更凸顯出趙輝出門后目睹蘇見仁慘死時—仿佛整個世界都為之坍塌的悲情。
趙輝與陶無忌最后那場短兵相接,同樣令人唏噓。于和偉全程都帶著微笑,并沒有特別明顯的爆發點,但每句話甚至每個字都在表情和語氣上有細微的變化。人物的內心是虛弱而絕望的,表面上卻還維持著最后的體面。說實話,相比網上流傳甚廣的那幾場哭戲,我在這段對話中體會到的“破碎感”更為強烈。在舉重若輕的表演中,“破碎”的過程就像太陽底下安靜的雪崩—沒有一丁點不符合人物身份和環境的多余動作,但你就是能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他是真正意義上的破碎了。
當下的傳播機制對演員提出了相當苛刻的要求:既需要演員在一分鐘里完成爆發式表演,形成迅速出圈的“名場面”,又要讓這些片段連起來構成人物完整的成長弧光,貼切自然不“違和”地融入長劇的情節線,展現令人信服的成長空間。兩者都能兼顧的演員并不多,但《城中之城》里就有好幾位。
相比之下,《城中之城》對女性人物的塑造,多少留下了一點遺憾。就角色的豐滿度而言,沈婧和田曉慧的說服力都勝過了戲份最多的周琳,后者對趙輝逐漸轉向“真愛”的過程,說服觀眾則很難。編導給周琳設計的與趙輝亡妻面貌相似的橋段,不僅失之流俗,而且讓角色承擔了太過明顯的“工具人”色彩。從打第一個照面開始,周琳就要背負起趙輝和蘇見仁這兩個關鍵人物的殘碎舊夢。一不小心,如此沉重的任務要求,就會遮蔽人物本身的弧光。以至于我在觀看全劇的過程中,總是會腦補沈婧的“前世今生”,猜測她的來處,思索她的能量,她跟謝致遠和趙輝分別有怎樣的深層關系—這個人物潛在的復雜性讓人忍不住加戲。面對周琳,我總是暗暗希望卸下這個人物過多的功能性負荷—減掉幾場戲也許會更好。
四
在一部敘事密度很大且節奏越來越快的情節長劇中,如何恰到好處地體現藝術格調?《城中之城》的答案很明確:簡潔的隱喻,準確地表達,以及風格上的堅持。
全劇的配樂盡管也難免從俗,高潮情節來臨時我們會聽見悅耳的催淚曲,但更多的時候—當故事高速進展時,當人物心態發生變化時,打擊樂、電子樂仿佛從遠方傳來,起初輕得就像是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嘆息,直到鼓點漸漸密集,嘆息終于成了吶喊。每每此時,我們代入人物的焦慮,卻漸漸發覺,被那些吶喊拷問的豈止是人物,也是我們自己。
盡管圍繞周琳編織的感情線有很多爭議,但編導為這些戲設計的空間結構還是簡單而有效的。陽臺上的花架,陽臺與陽臺之間輕巧地搭上一塊板,都成了體現兩個人物心態微妙變化的有效道具。
蘇見仁那場車禍戲的現場,情感張力大到超越任何語言,一道簡單的旋轉門就成了表演最強有力的支點。趙輝在門里,老蘇在門外,人性在旋轉中仿佛成了被鞭子抽打的陀螺。
在表現精英階層的作品中,襯衫是并不新鮮的意象。《了不起的蓋茨比》里,黛西面對蓋茨比扔下的襯衫痛哭流涕;《天才雷普利》中,殺人者覬覦被害者,偷偷穿上了他衣柜里華貴的襯衫。《城中之城》從一開始就撿起了這個過于經典的“老梗”—實話說,當時我是多少有幾分疑慮的。好在隨著情節的推進,白襯衫的意象被開掘出了多層次的內涵。它頻頻閃現在人物對白中,也始終都晾曬在趙輝家的陽臺上,直到大結局來臨的那天早晨。它被歐陽老師視為內心清正的隱喻,在蘇見仁眼里卻成了“在自己人面前作秀的皇帝的新裝”。耐人尋味的是,這個嘴上似乎最不屑“白襯衫”的人物,其實也對它念念不忘。他甚至在第二集就來了一句關于襯衫的暗喻:“每回一見到苗徹,我的領口就發緊。”
至于趙輝心里的那一件,當然也曾有過雪白到晃眼的過去—直到滿面蒙塵、驀然回首的那一刻,他已經無法確定,究竟是從什么時候起,白襯衫上沾染了第一粒灰。也是從這一刻起,《城中之城》的文本意圖,超越了行業劇的范疇,刺向了人性的內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