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僧師徒西游取經故事源自唐代玄奘取經的真實歷史事件,經過《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大唐三藏取經詩話》《西游記雜劇》《西游記平話》等文學作品的加工,世代累積、逐漸豐富。至明代小說《西游記》問世,西游故事的文學性達到巔峰。到當代,西游故事又被今人賦予各種新的內涵,小說、戲劇、影視、漫畫、動畫、游戲等各種體裁的改編作品不勝枚舉。隨著西游故事的神話化,孫行者的形象豐滿起來,逐漸取代玄奘的主體地位,成為西游故事的主角。孫行者桀驁不馴、機智勇猛、神通廣大,是西游路上降妖除魔最大的功臣;而歷史上為求佛法而偷渡出國,歷盡艱辛仍求知若渴的玄奘,在小說中則魅力銳減,其最主要的作用,是以俊美的皮相和能令人長生不老的血肉吸引沿途的妖魔,為西游制造阻礙。無論皮相還是血肉,都是天生命定的東西,與玄奘的心志、人格無關,作者對他的塑造遠沒有孫行者、豬八戒來得鮮活有趣。因此小說中的玄奘,與其說是西游的主導者,不如說是天生的“釣餌”,一個為取經路制造困難的工具。
由于孫行者的巨大魅力,當今的西游故事改編者紛紛將目光放在他的身上,挖掘他身份變化中的矛盾糾結,突出他桀驁不馴的抗爭精神,或是分析他戰力變弱的背后隱秘。而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制作出品的話劇《西游》卻將玄奘作為全劇的核心人物,讓玄奘在取經前一夜懷疑起取經的意義,重塑自我認知。另辟蹊徑也好,標新立異也罷。這是一個一眼看上去新鮮有趣的創意,然而創意只是創作的第一步,如何將創意落實,才是最困難的部分。
小說《西游記》中的玄奘不是一個典型的戲劇人物。雖然他西行取經的意志堅定,且冒著生命危險踐行其志,但在一個個具體的矛盾沖突中,他的行動性十分匱乏。唐僧存在感比較強的段落,如在“三打白骨精”中,他反而成為西行的阻力,他與孫悟空之間的矛盾沖突,以他被白骨夫人抓捕,又被重回取經隊伍的孫悟空營救而告終。唐僧不僅行動性匱乏,在面對危險時又時常被嚇得變顏變色、掉下馬來。對西游故事改編者而言,要將這樣的人物作為主角來塑造,很容易吃力不討好,且在改編時,必定要改變小說中的形象,賦予唐僧性格閃光點和行動性。
唐僧無法上場打怪,他與妖魔之間很難構建正面沖突。如果賦予他法術和武力值,那么他形象的獨特性便消失了,然而讓他發揮高僧的能力,靠臨危不懼的意志和口才來度化妖魔,不僅寫作難度大,而且在奇幻故事中,也缺乏看點。外在的正邪沖突既然難以構建,那么內向的糾結與選擇便成為當代唐僧形象重塑的一條通路。“女兒國”橋段的反復改編演繹便是一例。在小說中,“西梁女國”確實不是什么好去處,那里的女子兇狠淫蕩,見到男人便要拉住交好,不從便要害人性命,割肉做香袋。女王一聽說唐僧到來,未見面便命太師去提親,與其說是愛唐僧,不如說是愛男人。唐僧從始至終對女王沒有動心,一心只想早日脫身西行。然而“女國留婚”這一難,面對的敵人不是仙妖猛獸,也不是強盜賊人,而是一個逼婚的女子。想逼唐僧成親的女妖有幾名,可凡人女子這是唯一一個,她對師徒四人無法構成武力上的威懾,那么她與唐僧的沖突,便與那些最終只能以暴力解決的正邪沖突不同。當代改編者紛紛讓唐僧為這個凡人女子動搖、糾結,思考起小愛與大愛的區別,最終決定西行取經。這既讓唐僧有了人性的多重色彩,又使唐僧在內向的精神斗爭中做出選擇,構建出于自覺意志的行動性。
上話版《西游》雖以唐僧為核心人物,卻意外地沒有敷演“女國留婚”橋段。這一版話劇甚至鮮少提及那些試圖與唐僧成親的女妖,不讓唐僧在情愛上動搖糾結。在這一點上,便顯得與眾不同。主創沒有讓唐僧糾結于“小愛”與“大愛”,而是關注取經這一行動本身,在唐僧求取佛法的方式上做文章。
主創沒有選取小說中的某一難來構建唐僧的行動,而是從胡適創作的《〈西游記〉第九十九回 觀音點簿添一難 唐僧割肉度群魔》中汲取靈感,虛構了唐僧師徒在面見佛祖前一夜的經歷。
1934年,胡適曾將《西游記》第八十一難改寫了一番,發表在《學文月刊》上。在胡適筆下,師徒四人取得真經后,隨八大金剛駕云回東,因觀音菩薩發現尚缺一難,便命五方揭諦將唐僧師徒降落在地,正落在如來修菩薩行時燒身供養天帝釋之處,叫“三獸窣堵波”。唐僧向徒弟講起如來燒身故事:劫初時,如來投生為一只白兔,與一狐一猿同伴修行。天帝釋下凡化作一老人,向三獸討吃食,狐、猴各有所獻,只有白兔空手而來。白兔便讓狐、猴拾柴生火,自己跳入火中,以身軀供老人一餐。天帝釋感其心,為不泯其跡,便將白兔寄之月輪,傳乎后世。故事講畢,唐僧夜晚在塔上入定,見西行路上被打殺的妖魔鬼魂,共五萬九千零四十九名,在他身旁哀號不止。唐僧想起白兔舍身故事,慈悲之心大起,念在真經已求得,便割肉舍生,布施冤魂。天明,唐僧如大夢初醒,不見冤魂,九九八十一難已了,師徒四人功行圓滿,回歸東土。
胡適從《大唐西域記》古印度婆羅痆斯國記載中提取了“三獸窣堵波”這一地點,敷演白兔舍身故事,由此引出唐僧舍身布施妖魔冤魂的行動。胡適認為《西游記》小說中第八十一難老黿淬水、陰魔暗奪,未免寒傖,不足以襯住一部大書。他對第八十一難的改編,其重要的一點,便是讓唐僧從被動遭難變為主動舍身,通過這一行動來展現唐僧的慈悲之心與犧牲精神。
胡適對唐僧形象的重塑,其做法也是構建唐僧出于自覺意志的行動。只是在胡適筆下,唐僧在做出行動的決定時,并沒有什么猶豫糾結。他的行動沒有阻力,因此也就沒有任何矛盾沖突。這在一則六千余字的短篇小說中可以成立,卻很難撐起一部戲劇。
編劇顧雷雖然借用了胡適的這一設計,但顯然并不是想將唐僧塑造成佛心堅定的高僧形象。胡適改寫的第八十一難,是在取經功成之后,唐僧已取得真經,后續只需讓徒弟將經書送回東土即可。于是唐僧特地寫下血書遺表,向唐皇和徒弟交代后事,之后方才了無掛礙,割肉布施。而上話版《西游》中唐僧的舍身則是在取經之前。唐僧未得真經便決定舍身,真經不再重要,取經這一行動也失去了價值。這是上話版《西游》最大的創造—塑造了一位質疑取經行動的唐僧。
編劇顧雷從胡適改寫的小說中發現了一個問題。取經路上有五萬九千零四十九名冤魂,這些冤魂全因阻礙西行而死。既然九九八十一難是佛祖的安排,那么這些生靈的死,是否也是佛祖的安排?這些生靈的行動,真的是出于他們的自覺意志嗎?
青毛獅和六齒象在劇中成為眾多妖魔的代言人。它們由于是菩薩坐騎而免于被打殺的命運,卻因此聲名盡毀、前途無望。二坐騎想要唐僧在佛祖面前為它們陳情,證明它們是幫助取經的功臣而非阻礙取經的孽畜。為了說服唐僧,二坐騎不惜離間唐僧與眾徒弟的關系。從而引出了眾徒弟的前史。
取經為的是什么?取經人各有各的期許與算計。八戒想要尊嚴,沙僧想要脫離苦海,悟空想要守護唐僧。三個徒弟,沒有一個真正在意真經,他們并不信經,只是為了那些“放不下、求不得”而踏上西行之路。唐僧以為自己明白為何要求取真經,但取經更像是他者賦予他的責任。孤直公、拂云叟幾句質疑的話,便會令唐僧心生疑惑。然而徒弟們的不滿和唐僧的疑惑并不能根本改變唐僧的行動,劇中最關鍵的轉折點,是唐僧對自己命運的發現。
在悟凈的前史中,唐僧發現自己的前九世都是在取經路上途經流沙河被沙僧吃掉。九世唐僧,各有各的身世,各有各的親朋,卻殊途同歸,都死在了流沙河。沙僧并不是特意挑選取經人去吃,他的行動受限于佛祖的因果。沙僧的命運與那些妖魔的命運形成互文,令唐僧頓悟,他每一世的生和死,都是為了取經,都在取經的因果之中。而他的徒弟與一路上遇到的妖魔,也都困在取經的因果之中。為解脫自己,亦解脫他人,唐僧決定棄經舍身,超度冤魂。
有了如此一筆,唐僧的犧牲與悲憫,便平添了一層反抗的意味,帶有以微末之軀對抗世間規則的悲壯。那些與他構成直接矛盾的角色,無論是二坐騎還是三徒弟,在唐僧知曉取經真相之后,都成了唐僧的同道者。他們的自覺意志都被因果規則壓抑,使他們不能成為自己的主宰。矛盾沖突便從角色之間是如實匯報還是編造陳情的沖突,自然轉變成了角色的自覺意志與因果規則之間的沖突。劇中的因果規則并沒有化身成某一角色來與唐僧對峙,然而因果滲透在每一個角色的每一個行動之中。在唐僧做出最后的決定之前,他都沒有選擇的權利,他的行動都在取經的因果之內。只有在唐僧知曉一切真相之時,他才擁有了看破因果的眼睛,有了真正的選擇權。可以說,這是一次真正現代性的改編。個人的意志超越了外界的規則,在自我的發現中,個人的行動獲得了意義。玄奘不再是十世金蟬,不再是取經路上的“釣餌”,也不再是唐皇御弟。在擺脫掉所有身份之后,取經這一行動就不再是他者對玄奘施加的責任,而是他自己的選擇。當他獲得這一選擇權時,他才成了“人”。
在主創的設計中,孫悟空是唯一知曉全部真相的角色。他之所以留在取經隊伍中,是因為放不下唐僧。唐僧曾救他出五行山,他一路之上看出了唐僧的善與愚。他說唐僧十世還未看透生死,“放不下、求不得”,迷惑于“色受想行識”。而他在五行山下被壓了五百年,也是一樣“放不下、求不得”。孫悟空在唐僧身上感受到了相似的不自由的困苦,當唐僧決定元神寂滅、真靈永毀以跳出因果時,我們在唐僧身上看到了通常屬于孫悟空的桀驁不馴的精神力量。他沒有如孫悟空一般打上天庭,也沒有對佛祖叫囂質問,他以符合人物性格和身份的方式完成了他的反抗,也修成了自己的正果,孫悟空與唐僧在此刻精神相通。這個在戲劇前期顯得愚笨而軟弱的角色,通過舍身的行動,具備了人物弧光。在看到《西游》之前,我是怎么也想不到,唐僧這一形象的改編,可以往反抗的方向重塑,且重塑得如此自然流暢。
用陰謀論來解讀《西游記》小說的文章頗多。有后臺的妖怪不會死,沒有后臺的妖怪都死了。類似的說法早已不新鮮。上話版《西游》也有著陰謀論的色彩,如八戒想要通過修改陳情來邀功成佛,青毛獅、六齒象遭遇的職場不公等。但主創沒有停留在陰謀的解讀上,也沒有沉迷在陰謀的角斗中,而是著力于表達陰謀之下的人性。八戒拉攏沙僧,試圖修改記錄邀功成佛,嘴臉貪婪。然而在他回溯往事時,我們看到他被玉帝捶打兩千錘,托生豬胎的恥辱感,被貶下凡的同時他失去了尊嚴,因此他取經是為了重新獲得尊嚴,只有成佛,才能讓他重新感受到被尊重。八戒行動的動機,在前史的回溯中得以充分展現,他的命運構成了他的執念,令觀眾對他產生理解與同情。那些對陰謀事件的表現是塑造人物的途徑,而非重點。同樣,主創設置了佛祖的因果規則,也沒有執著于探討佛祖的用心,而是通過唐僧對于“我是誰?”的反復詰問,來體現唐僧對自我與世界認知上的迷茫。一個人沒有真正的自我意志與行動,便不可能認識自我。而當他終于跳出因果,他便獲得了答案。
上話版《西游》在海量西游題材作品中仍顯獨特,得益于對唐僧獨特的重塑。主創的表達欲有時會溢出戲劇節奏,如結尾多次的換場。對創作者而言,收斂往往很難,然而,這部作品中人物的行動已然構成了表達,主創可以對其更加信任。文藝創作也如西游一般,有著各種艱難險阻,亦是一種修行。山高路遠,愿《西游》后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