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根城鎮化與文旅融合之“道”

DOI： 10.19765/j.cnki.1002-5006.2024.06.002

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堅持以文塑旅、以旅彰文，推進文化和旅游深度融合發展”。這既是對此前多年我國文旅融合發展經驗的總結，也為新時代文旅行業的發展指明了方向。最近一年來，全國各地都在大力推進文旅融合發展工作，與此同時，文化和旅游學界也對此展開了熱烈的討論。作為一個關注中國城鄉發展動向的學者，筆者很為這種局面鼓舞。但研讀相關討論之后，筆者也產生了一絲隱憂。筆者注意到，這些討論幾乎都集中在文化和旅游融合發展的方法方面，譬如如何通過場景創新、業態創新和技術創新提升消費體驗2，如何通過建設融合載體拓展文旅融合空間3。筆者把這些怎么辦的問題稱作融合之“術”，它們操作性強，對于當下的文旅融合發展實踐具有一定的指導意義，但是如果沒有融合之“道”的支撐，難以保證文旅融合之路的正確方向。融合之道是一篇宏大的文章，要想馬上達成共識并不容易。在筆者看來，對融合之道的討論至少要包括以下內容：文旅融合的時代背景是什么？當下的中國具有什么樣的社會型態？文旅融合應該充分利用哪些社會條件和特征？文旅融合的短期目標和長遠目標是什么？在推進文旅融合的過程中，政府、文旅從業者、文化持有人、消費者各自扮演什么角色？以上每個問題都可能從多種不同的角度展開討論，在這篇短文中，筆者將著重從中國城鎮化的扎根性這一社會型態特征出發，對文旅融合之道做一個初步的探討。

提出文旅融合的時代背景是什么？經過改革開放以來40多年的高速經濟增長，當前我們的國家建設進入一個新階段，我們要在自己的歷史和文化傳統中去尋找支撐中國式現代化發展的根基。這是筆者對文旅融合的時代背景的認識。

筆者想從城鄉關系的角度去討論當下中國的社會型態。改革開放以來的40多年中，數億農民擺脫土地的羈絆，轉而走入城鎮，與工業、服務業結合，開啟了世界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城市化進程。根據國家統計部門的數據，2022年中國城鎮化水平達到65.22%，已遠非費孝通先生筆下的鄉土中國，未來中國城市化水平會繼續提高，與西方發達國家不斷接近。但是，如果將對城市化的觀察從統計數字擴展到日常生活，就能發現中國城市化區別于西方的獨特性。西方城市化雖然將人們帶入一種現代的生活方式，卻是以破壞鄉村和村莊的社會基礎為代價，它將原來的人地關系、組織形式、社會紐帶、情感聯結等一切摧毀，重新鍛造出完全不同于鄉村的社會關系、社會組織以及社會心理，進而塑造出一種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社會形態——城市社會。和中國一樣，西方城市化的起點是鄉村，但是隨著人口單向地轉移到城市，隨著整個社會經濟中心轉移到城市，鄉村在城市化過程中極度萎縮，鄉村演變成為提供農產品和自然生態的鄉野，作為社會型態的鄉村甚至不復存在。西方城市化走的是一條城市崛起、鄉村衰亡的道路，亦可概括為“拔根的城市化”。

與西方拔根的城市化相比，可以將當下中國的城市化進程稱作“扎根城鎮化”1。由于工業下鄉和公共服務的覆蓋，中國社會的重心迄今仍在縣域，縣域成為最基礎性的載體。縣域工業以及在此基礎上發展起來的第三產業創造出相當的工作機會，對人口具有有力的吸納作用。縣域第二三產業從業人員占到全國的一半以上，在產業基礎與公共服務的雙重保障下，縣域成為我國人口集聚的重要空間。根據筆者研究，迄今為止，我國縣域常住人口仍占全國總人口的一半以上，而人口超百萬城市的合計人口只占總人口的29.77%。能夠發現，我國的人口分布并未呈現出以大城市為主的樣貌，縣域成為我國產業發展和人口集聚重地。

即便是在看似已經高度城市化的縣城，深入觀察，也能發現彌散在日常生活中的鄉土性：原有的鄉土文化紐帶在一個更大的空間里被重新編織，并擴展為更大的社會關系網絡。我們在湖南瀏陽的研究發現，即使那些在中心城區安家的鄉村人口，在短距離和便利的交通下，也和老家、村莊保持著緊密的聯系。在留住人的基礎上，村莊內原有的社會紐帶、群體狀態、風俗活動、文化傳統也得到了延續。村莊內社會聯結仍然緊密，人與人并未疏離，能夠維持一種相對整合的狀態。即便在中西部地區，大量青壯年首選在城市安家，他們的日常生活已經遠離村莊，但是歲時節慶、人情往來等儀式生活和社會交往，他們仍然選擇在村莊進行，村莊仍然是他們走出來仍不忘并保持重要聯系的根。

與西方的城市社會相對照，我們可以將扎根城鎮化塑造的社會型態稱作城鄉社會。在這種城鄉關系下，城市和鄉村相互補充、相互支持，一方的存在以另一方的存在為條件，并因著彼此的溝通交流使得自身更加完善。

在筆者看來，城鄉社會是中國推進文旅融合的最重要的社會基礎，深入探究和準確理解城鄉社會的特點，是我們努力接近文旅融合之道的起點。在當下中國的城鄉社會中，鄉村的生計空間不斷萎縮，越來越多的鄉村人口進入城鎮，但鄉村并沒有消失，它不僅是1/3中國人的常住地，而且仍然是那些出走并常住城鎮的人的家園和故鄉。城鄉社會的這一特點為文旅融合提供了極為有利的條件，一方面，鄉村的存續讓活態鄉土文化成為可能；另一方面，中國的城鎮化是很晚近才發生的，目前仍在進行中，且不說那些與家鄉保持著密切聯系的新市民（農民工），即便是穩定定居城市的市民，離開鄉土也不久遠，在生活方式和習性上仍然與鄉土有親近性，有著濃濃的鄉愁。對比西方，理解會更加深刻。在一元化的城市社會中，鄉村社會型態不復存在，曾經的鄉村文化只能以物質遺產和非物質遺產的方式得以展現，為早已城市化的現代人提供一個憑吊逝去的往昔的機會。

文旅融合，文化是靈魂。在城鄉社會中推進文旅融合，必須堅持以文化持有人為主體的原則。鄉土文化是鄉村人在生產和生活過程中發展出來的一套行為方式，體現出他們看重的價值和規范，嵌入鄉村日常生活和歲時節令中。說到底，鄉土文化首先是鄉村人的文化。在鄉村推進文旅融合，應學習錢穆先生倡導的對待本國歷史的態度，對鄉土文化抱有“溫情與敬意”。如此，才可能對已經在市場經濟和城鎮化浪潮的沖擊下不斷凋零和碎片化的鄉土文化起到培力的積極作用。

然而，筆者也注意到當前鄉村文旅開發中的一些有違文旅融合之道的不好的做法。以傳統村落的旅游開發為例，各地都下了很大力氣去挖掘民俗和儀式等文化元素，并將其發展為旅游觀光項目。當嵌入村落社會系統中的民俗和儀式被生硬地剝離出來，成為僅僅滿足外來游客觀光（獵奇）需求的“表演”時，民俗和儀式也就不斷喪失其內在精神，越來越與當地人的生活疏離。就此而言，旅游開發造成的后果往往是一個個徒具傳統之形而無傳統之實的傳統村落。在這種文旅開發中，一遍遍展演的文化形式與當地人的日常生活漸行漸遠，既損害了當地的鄉土文化，在消費體驗上也難以持久。在筆者看來，這種文旅開發是完全浪費了中國作為城鄉社會的有利條件，將本來活態（但面臨凋零和破碎化風險）的鄉土文化“非遺化”。

好的文旅融合，其出發點和最終目標是讓歷史長河中形成的文化傳統在新時代新條件下得到傳承，并因應時代變化做出相應的革新，在傳承與革新中讓傳統以活態的形式延綿。好的鄉村文旅融合，讓鄉村人增強文化自覺和文化自信，給鄉村帶去資源，拓展鄉村生計空間，助力鄉村發展。好的鄉村文旅融合，讓城市人親近自己的文化根脈，反思自己的生活方式，讓城市空間不斷增加溫度和溫情。回到本文的主題，好的文旅融合，讓扎根城鎮化的愿景成為現實，促進城鄉社會更加美好完善。

“有道無術，術尚可求也；有術無道，止于術”。在正確認識和理解文旅融合的正道的基礎上，不斷試驗不斷探索文旅結合的新方法，一定可以讓文化根深葉茂，讓旅游產業具有真正的生命力和持久性。

（作者系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收稿日期：2024-0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