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來,部分蘇州評彈老演員和老書迷頻頻在各種平臺上發聲,擔心長篇漸趨式微,蘇州評彈或將面臨生存危機,因此大聲呼吁要重視長篇、復興長篇。
長篇當然是蘇州評彈的根本、基礎和“生命線”。蘇州評彈的歷史,在相當程度上就是一部寫長篇、說長篇、演長篇的歷史。評話《明英烈》《三國》《岳傳》,彈詞《三笑》《玉蜻蜓》《珍珠塔》等經典長篇,培養和造就了一代又一代評彈演員和評彈愛好者。蘇州評彈之所以能薪火相傳、生生不息,長篇功莫大焉。因此,關注長篇的當代發展態勢是完全順理成章的。
然而,長篇是否真的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筆者竊以為回答不宜大而泛之、泛而統之,而要從實際出發、從調研入手,作一個實事求是的分析和評估。
筆者梳理網絡訊息和劇場演出信息,結合自身對上海、蘇州兩地部分評彈團體的調研,認為時至今日,長篇演出依然是蘇州評彈資源配置和演出業務安排的重要方向。江浙滬國有曲藝團體“量體裁衣”,根據自身建制規模,每年均有相當數量的長篇演出場次,每位演員均有150至250場左右的長篇演出任務,幾乎所有的中青年演員都參加了長篇演出,包括一些國家一級演員和評彈名家也不例外。他們以傳統的“跑碼頭”方式,活躍于江南地區的都市和城鎮的各種小劇場。此外,走向賓館、酒店、商場景區和主要街區表演場所的“三進演出”,和各民營評彈團隊或票友聯盟的演出活動,也多以說長篇和唱開篇為主。就以演出數量而論,我們似不能斷言長篇已面臨危機。
演出數量總體在“高位”平穩,演出的書目也主要以長篇為主,內容相當廣泛。傳統長篇評話有《三國》《水滸》《武松》《明英烈》《包公》等,傳統長篇彈詞有《玉蜻蜓》《珍珠塔》《西廂記》《描金鳳》《雙珠鳳》《神彈子》《大紅袍》《雙金花》《孟麗君》《啼笑因緣》等。還有一系列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原創新編的長篇,如《林海雪原》《青春之歌》《鐵道游擊隊》《舊上海風云》《九龍口》《三個侍衛官》等,可謂新舊交織,百花齊放。

雖然由于當今各種表現形式和娛樂方式的分流,江浙滬的蘇州評彈書場已不大可能重現20世紀中前期的盛景,但依然能照顧和滿足長篇演出的基本需求。如上海市范圍內就有劇場、舞臺、影院、書場、書苑、文化館所、社區中心等各類評彈演出場所近百處,這還不包括各色茶樓、酒店、商場、街區中的諸多機動書臺。蘇州的常熟市近些年來也建成了30個書場,部分再現了“江南第一書碼頭”的風采。一些知名的中小書場,如上海的鄉音860、蘇州的光裕、常熟的燕巷、杭州的大華等,也是檔期不斷,好書連臺。演員在各類書場的演出,每季一般15天左右,然后剪書換檔。值得注意的是,有的名家更是讓長篇直接進入大城市的大劇場,如吳中評彈團的國家一級演員馬志偉、張建珍夫妻檔,其長篇《沈萬三》就在上海逸夫大舞臺連演15天,場場爆滿。
由上可見,目前長篇的實際際遇并非勢如危卵,參演人數、演出場次和書目內容均維持在一個較為合理的區間內。那么,挽救長篇的呼聲因何而來呢?筆者認為有以下兩個原因。
其一,直接發出此類呼聲的人士,多為在中青年時期就與傳統長篇結下了不解之緣、畢生鐘愛蘇州評彈的老演員、老票友和老粉絲。他們深得其中三昧。雖然大部分人現在已經退休,但仍然留戀這種條理分明、一詠三嘆的蘇州評彈藝術氛圍,并希望這種氛圍能繼續延續下去。在他們心目中,蘇州評彈就應該是長篇,其他類目,只能算是點綴,即使是高水平的,也只能偶而演演。有人還認為,“長篇是飯,中篇是酒,飯要天天吃,酒不用頓頓喝。”他們念茲在茲的是一桌兩椅、三弦琵琶、長衫旗袍、說表放噱、流派唱腔、現場交流、快意互動的演出氛圍和劇場效應。而與老演員、老票友和老粉絲的期望值不同的是,社會輿論焦點較多集中于中短篇蘇州評彈和專場演出上,對長篇的關注度相對不足,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長篇在輿論場中和大型演出中處于較為邊緣的地位。這種心理預期與現實的割裂感,讓老演員、老票友和老粉絲對長篇的發展產生了憂慮。
其二,是長篇的創演機制本身存在某些問題。
1.新長篇創演乏力,熟悉評彈的高水平創作者較少。回顧歷史,江蘇滬書壇曾經出現過一批才華橫溢的評彈作家,如陸澹庵、陳靈犀、朱寅全、平襟亞、潘伯英、朱惡紫等,他們在原創或整改長篇上多有建樹,留下了一系列流傳至今的優秀書目,被廣大書迷喜愛。反觀近些年,相對于中短篇、開篇的層出不窮,長篇書目,特別是優秀的長篇書目創演幾乎“斷檔”。這種不平衡必須引起重視——盡管藝諺有云“生書熟戲聽不膩的曲藝”,但若是長篇只在“傳統”“經典”中打轉轉、兜圈圈的話,那老聽客的觀感尚可,但對新生代的吸引力或許就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實際上筆者認為,近年來曲藝界一再呼吁“就青年”,并為之開出各種各樣的“藥方”。但相關“藥方”中實際上缺失了關鍵一味,就是用優秀的新長篇“黏住”青年。青年愿意聽才是“最長情的告白”,而一味以新媒體或者其他“入藥”,只能治得一時。
2.表演長篇的部分青年演員,缺乏深厚的“內功”。部分演員固然身列名家門墻,但大都瞻于名分。我們必須認識到,傳統師帶徒的方式有著某種人身依附關系,殘留著某些不近情、不合理的因素,但從藝術傳承的角度來說,師徒共同“跑碼頭”能有效增加兩者之間的“黏性”,有利于弟子零距離觀摩、體會。所以建立新時代的收徒、課徒機制,能讓言傳身教更有實際支撐,讓“跑碼頭”更有實際功用。
3.體制內外“雙軌并存”影響了不同群體的藝術交流。在國有曲藝院團供職的評校畢業生,因享受事業編制的薪資待遇及說長篇的固定津貼,在某種程度上產生了“藝術惰性”,缺乏創新與競爭的激情。而民間小團體中說長篇的演員、票友,雖以此為生,但因在藝術上缺乏錘煉和提升的機會,因此表演效果也不盡如人意,使受眾感到今不如昔。
4.大型蘇州評彈創演團體對創演長篇大都處于守成狀態。據筆者了解,說長篇是大型團體的規定動作,他們的業務焦點與資源重點放在中篇或專場的演出上,著眼于快速申請藝術基金、短期的表演競賽(不是競爭)和階段性評獎上。在此氛圍下,長篇獲得的關注度也進一步減少。
5.缺乏創演新長篇的自覺性、進取心和激勵機制。對創作人員來說,寫一部長篇的性價比較低,缺乏必要的吸引力。同時,相關主管部門與專業協會對創演長篇的資金投入和評獎安排也有親疏,不能一視同仁。有個情況能相當說明問題,前幾年,在建國70周年和建黨100周年的重要時間節點,江浙滬評彈界創演了一大批優秀的紅色題材新中篇,但令人遺憾的是,幾乎沒有一部新長篇。
如何在危機中尋找轉機,在變局中開新局,讓長篇在當前新起來、動起來、活起來,關乎到蘇州評彈的未來發展。筆者認為,必須抓住以下幾點。
首先要強化思想認識,明確創演長篇對評彈藝術存續和發展的重大價值。長篇是評彈之本,本固才能枝榮。沒有新老長篇的交匯和互動,就無法從根本上繁榮評彈,很難在守正傳承中走出新路。
其次要在機制上切實加強長篇的政策。評彈事業的主管部門和行業協會,應把創演新長篇作為業務考核的重要指標之一,設立扶持長篇創作和演出的專項藝術基金和導向機制;在各級藝術展演和競賽活動中,穩步增加新老長篇選回的參與程度和報獎機率;在演員的職稱評聘與業績考核中,要強化長篇表演的評判指標。
近些年來,我們已經看到蘇州評彈界在重視和發展長篇方面出現了一些積極向上的趨勢。如蘇州評彈團編創的現代題材《反腐風暴》和改編自傳統題材的新作《康熙皇帝》等。又如上海評彈團方面也編創了長篇彈詞《阿慶嫂到上海》《弦索春秋》以及上下部的《千里江山圖》。
特別令人擊節贊賞的是江蘇省演藝集團評彈團(以下簡稱為江蘇省評彈團),他們在2023年國家藝術基金資助項目中,已把編創新長篇作為重點工作之一,成功編寫和排練了現代題材的新長篇彈詞《強國夢魂》,這對于該團是一次挑戰。眾所周知,長篇的篇幅和演出時間,均遠超中篇,文本的創作量和唱段數量也非中篇可比。為了做好這個項目,向國家藝術基金交出一份較為認可的答卷,江蘇省評彈團承受了莫大的壓力。2023年全年,項目組人員齊心協力,對文本不斷進行修改、擴充,梳理書路、完善書情;同時編寫唱段,并按書情需要用不同的蘇州評彈流派予以譜腔。此外,《強國夢魂》還重視曲藝藝術的老傳統,在不斷地試演中廣泛接受群眾的意見和建議。在受眾和專業創作者的共同努力下,作品的整體架構得到了打磨、提升、完善,演出者也開始熟練掌握書情和唱段,整體藝術水準和演出效果得以逐漸提高。《強國夢魂》已于2024年1月16日在蘇州梅竹書苑進行正式匯報演出,頗受認可。
在一段時間中,多數江浙滬評彈團體,在國家和省市級的藝術創作申報以及項目報獎中,基本上都是以中篇和短篇為主,這次江蘇省評彈團的長篇立項是一個令人驚喜的重大信號。波濤滾滾水東流,江花爛漫憑競游。筆者相信,在蘇州評彈界的共同努力下,一個長篇與中篇比翼齊飛的評彈新局,必將給我們的新老受眾帶來藝術上的驚喜和精神上的滿足。
(作者:大連海事大學二級教授)
(責任編輯/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