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在鄉村振興的時代背景下,社會主義新農村和美麗鄉村建設持續推進,借此帶來了鄉村社會圖景的深刻變遷,亦在治理層面出現視角與價值的重要轉向。藝術鄉建作為文化嵌入鄉村建設的重要實踐,是各類行動者共同構建的文化空間。研究立足空間文化社會學視角,通過深度訪談、實地調研的方式收集數據,對浙江省藝術鄉建的示范案例進行扎根分析,建立鄉村文化空間治理的分析框架。研究發現,藝術鄉建中各主體呈現出關系鏈接、權力博弈的空間表征,并致力于重構秩序的空間實踐。基于此,研究得出在場性治理的實踐總結,并指出主體性在場、文化性在場、權力性在場的三重面向,由此為鄉村文化治理開辟新路徑。
關鍵詞:藝術鄉建;在場性治理;文化空間轉向;文化治理
中圖分類號:G249.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6-8418(2024)03-0079-08
一、 問題的提出
在“一核多元,協同共治”的治理理念所構建的社會治理體系中,鄉村治理構建著社會治理的基底,在實現治理能力現代化和國家治理體系建構中起著基礎性作用。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最艱巨最繁重的任務仍然在農村。”鄉村文化作為治理對象,亦作為治理策略,開始統一于鄉村治理的空間結構之中。此外,鄉村空間展現出文化空間、行動空間、治理空間等多重屬性,既展示出鄉村生活意義系統,又暗含承載異質性主體的基層文化權力網絡,由此構成了鄉村文化治理的空間轉向。[1]
伴隨著城市化進程的發展,美麗鄉村建設成為鄉村振興的重要路徑。各地鄉村均致力于鄉村基礎設施的改善和村莊生活空間的重建,切實地改變著鄉村樣貌。然而,單一的物質空間的重塑難以實現治理目標。鄉土文化作為喚醒村莊內生力量的核心,在外部環境的歷時性變化中長久存續。近年來,以基層政府、藝術家群體、高校機構為支撐的藝術鄉建活動在全國各地如火如荼地開展,通過在地創作、基建改造、發展產業等多種形式,將藝術文化嵌入鄉村社會。藝術鄉建作為喚醒鄉村建筑文化肌理、活化歷史文化村落的重要路徑,亦展現出鄉村文化治理中空間轉向的重要效用。如今的鄉建者亦以“喚醒鄉村文化傳統”“建設美麗鄉村”“實現精神共富”等主題回應著鄉土文化存續的主旨。
藝術嵌入鄉村的實踐,既是重新探索鄉村建設和村莊價值,也是對當地鄉土文化的再追索、再生產、再利用。而文化空間的治理內涵,能夠突破單一物質空間重組的價值,通過權力對資源和秩序的有序協調,達到文化治理的效用。本文以空間文化社會學(Cultural Sociology of Space)[2]的本體論視角和扎根理論的研究方法,剖析浙江省“藝術鄉建”的示范案例,進而揭示藝術鄉建從物質空間重塑到文化空間治理的內涵嬗變。
二、 文獻綜述:鄉村文化治理的空間轉向
(一)文化入治:鄉村文化治理的回溯
鄉村文化治理是文化傳播與鄉村治理的深度互嵌,是以多元主體協同共治為組織架構,以促進文化內生性發展為目標,實現政治、社會、經濟和文化等多重治理效用的過程。追根溯源,文化研究是鄉村文化治理的起點。著眼于國外,英國伯明翰學派較早將治理與文化相結合,深刻揭示文化權力的政治性傾向與內涵。而伴隨著葛蘭西的“文化霸權”理論和福柯“治理術”的影響,托尼·本尼特(Tony Bennett)首次將“治理”引入文化研究,并提出“文化具有治理的工具性和對象性”的概念。杜贊奇(Prasenjit Duara)也指出農村社會具有“權力文化網絡”,社會治理和國家政權均需依靠地域文化網絡,以完成合法性建構[3]。而回歸國內視角,鄉村建設與文化治理的結合是鄉村文化振興和鄉土文化存續的必由之路。早期梁漱溟的“鄉村建設理論”、費孝通的“鄉村教育”運動均為鄉村文化治理提供借鑒,而文化研究視角下鄉村文化振興與鄉村治理的多重價值目標耦合。[4]當下,有關鄉村文化治理的相關議題,主要經由兩個路徑展開:一是鄉村社會治理的現實困境、實踐邏輯的分析;二是鄉村文化治理中內生性文化的治理內涵。
當下,“行政主導”治理模式的程式化、項目化、任務化突出,導致文化活動載體與價值意義的斷裂,使自身陷入功利性、封閉性和技術性治理之中。[5]具體而言,主要體現在現實與理論的雙重困境上。在理論層面,鄉村意義是經由村落的集體記憶、共同情感所建構的意義共同體。而現代化與城市化進程、農民與村莊之間的脫嵌、鄉村文化與治理的剝離,使得鄉村意義漸漸消逝。作為建立在鄉間田野上的鄉村文化,社會流動使得村民失去與土地根深蒂固的聯系[6],進而也帶來鄉村文化的困境。在現實層面,鄉村文化傳播的困境主要可以歸納為村民離土或主體性素養不高、鄉村文化的空間萎縮[7]、文化內核的侵蝕或文化脫嵌于鄉村。而針對治理場域的實踐邏輯,已有研究基于現實場景需要、鄉土文化繼承、新型文化振興等角度。如移風易俗實踐、傳統孝文化的融入、體育文化的發掘等,充分展現基層社會治理的多元化與靈活性,為村莊公共性再造、鄉村文化治理的“三治融合”提供新范本和新思路。
針對鄉村內生性文化的治理內涵研究。內生性指的是,通過社會內部的創造促進社會發展。而鄉村文化治理中的內生性,則是通過發掘、活化內生性民俗藝術、民間文藝,使之參與社會治理,更好地實現村民自治。學界對內生性文化治理已有關注,針對各類民俗文化個例的治理內涵進行探討,提出鄉村文化傳播中要“尊重內生秩序”[8]、鄉村傳統媒介能夠壯大內生性文化傳播力量、促進治理共同體的連接和建構等多重作用。亦有研究指出,外在激活力對村民文化自覺、文化內生動力具有重要作用。[9]
(二)藝術鄉建:鄉村文化空間治理的新實踐
鄉村公共文化空間是鄉村文化治理的核心途徑之一,其本質是整合以軟性影響力為特征的文化因素而構建起來的一種非強制性治理模式。[10]已有研究主要從鄉村文化空間的屬性特征、歷時性變遷、治理變革等角度出發,對各類鄉村公共文化空間進行探討。其一,有學者建構出“物質空間—社會空間—文化空間”三維一體的鄉村空間治理分析框架[11],對“美麗鄉村建設”進行考察。其二,空間變遷使得鄉村文化治理場域的形態特征、權力結構、行動者關系隨之變動,并進而影響整體農村文化空間的結構。已有研究得出鄉村文化治理需因地制宜建立微治理機制,強化網格化管理[12],以實現鄉村治理實效。其三,學界多將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建設作為“軟治理”手段。鄉村文化空間的治理需堅持人民本位、優化供給機制、激發主體內生動力,從而保障長效發展。
藝術鄉建作為鄉村文化治理中空間轉向的重要命題,是研究鄉村文化空間中治理內涵的生動實踐。已有研究從目的和過程層面,將藝術鄉建分為三類:一是文化介入鄉村。即藝術家進入鄉村開展文化傳播和創作,以探索創作可能而非改變鄉村文化場域為目的。二是文化植入鄉村。主要指政府、企業或學校以政策引領,以發展文化產業、增進產學研合作為目的,但屬于并未激發鄉村內生動力的行政化實踐。三是文化嵌入鄉村,發揮出公共文化空間的治理內涵。村民的主體性參與及規范性理念的形成,成為形塑鄉村文化空間,實現治理內涵的核心。已有研究基于“利益—規范”雙重目標的群體互動分析模型[13],探討對藝術鄉建實例的演化邏輯和社會后果進行比較分析。亦有研究通過主體間性的視角,探討多元主體在藝術鄉建權力架構中的關系與秩序。[14]
綜上,在鄉村文化治理的議題探討中,鄉村文化空間的轉向具有重要意義。且學界對于藝術鄉建所建構的文化空間關注不夠,亦未能深刻揭示鄉村文化空間的治理內涵。基于此,本文立足于空間文化社會學的視角,對浙江省藝術鄉建示范案例進行分析,建立鄉村文化空間治理的分析框架,以喚醒鄉建權力結構中多元行動者的規范性理念和文化自覺,歸納出在地性治理的實踐經驗,為鄉村文化治理開辟新的路徑。
三、 研究方法與設計
本文選擇《藝術鄉建——浙江省示范村案例》中的16個示范案例作為研究對象,通過實地調研和深度訪談的方式,了解溫州山根村、樟里村及浙江衢州余東村的生動實踐,并輔之以其他示范案例的政策報告、媒體文本作為補充。研究通過實地調研、深度訪談和文本分析的方式,多向度地分析闡釋浙江“藝術鄉建”的治理內涵,以探尋鄉村文化空間治理新路徑。在研究對象上,本文通過三個維度收集前期資料,包括來自示范村干部、文聯工作者的訪談文本(N=8)、《浙江文藝》公眾號與浙江省文聯簡報等文本資料(N=71),以及浙江省藝術鄉建帶頭人的訪談影像文本(N=20)作為研究的數據來源。
藝術鄉建所構筑的鄉村文化空間,是由政府、媒體、技術、個人等多重行動者共同建構、共同生產的異質性網絡。因此,基于社會建構主義的建構主義扎根理論,能夠給予本研究更為合理的研究邏輯和原則。研究以 Nvivo12為分析工具,根據程序化扎根理論的三級編碼程序,展開對于文本材料的分析梳理。依次進行開放式編碼、主軸式編碼與選擇性編碼,具體如表1所示。為了保證研究的信效度,通過對預留的文本資料重復進行編碼步驟、回溯先前編碼文本,以作為理論飽和度檢驗的依據。
四、 鄉村文化空間轉向
經驗觀察和扎根分析結果均表明,藝術鄉建是一個由多方行動者共同構筑的文化空間和治理過程。關系鏈接、權力博弈體現文化空間的表征面向,而秩序重構則是空間實踐的體現。各行動者既受到自身空間位置和利益取向的約束,卻又保持鄉村振興、共同富裕等鄉村治理的同一愿景,從而在空間互動與實踐中相互影響。由此,構建出藝術鄉建案例下文化空間治理的分析框架(圖1)。
空間表征是各行動者在制度場域內體驗和構想的展演形式。而映射于鄉村文化空間場域,則表現為商品化和行政化所建構的文化空間和日常生活實踐的公共空間之間的對抗。藝術嵌入鄉村建設,使得公共文化空間產生流變,主體間的關系鏈接、權力博弈也由此生發。
(一)關系鏈接:主體關系的再生
藝術鄉建通過將藝術形式嵌入鄉村建設中,重構著鄉村行動空間和制度空間中各行動者的情感關系、利益關系和文化關系。多重關系的重置為文化空間的治理進路開辟新的路徑,主體關系也借此發生變化,從而呈現出藝術鄉建案例下藝術嵌入而非介入鄉村的治理效用。
情感鏈接層面的效用主要聚焦于當地村民本身,主要包括集體記憶形塑和鄉建身份錨定兩個維度。城市化發展下,鄉土記憶伴隨著農村人口的流失而逐漸消逝,城鄉兩棲成為鄉村人群的生存方式,導致鄉村集體記憶的崩塌。與中國大多鄉村一樣,種植業與手工業是余東村的支柱產業,村民收入水平不高,且文化生活“缺席”。而農民畫的文化實踐,將文化嵌入鄉村,通過不斷吸納村民成為農民畫的新生力量,動員農民參與到藝術鄉建的進程中,由此既解決因“鄉思”“鄉愁”的弱化問題,凝聚鄉村集體記憶。同時,也錨定鄉村建設者的身份,增強在地性治理的力量。鄉村振興的實施要有農民在場,農民是鄉村文化治理長效發展的重要動力。
利益鏈接的維系是文化空間能夠穩定運行、良性互動的關鍵因素。在過往的鄉村文化振興中,產業發展和物質共富是治理規劃的首要目標,而文化振興和精神共富被懸置。然而,藝術嵌入鄉村所構筑的文化空間,能夠滿足村莊和村民的雙重利益,體現著藝術鄉建的治理內涵。在村莊層面,鄉村文化振興和藝術振興是鄉村振興的重要路徑。如舟山市定海區小沙街道便深耕“三毛”文化IP,并依托文化品牌,舉辦學術論壇、文旅建設等文化產業活動。在藝術鄉建中,鄉村可借助藝術為媒介,形成特色文化名片和文化品牌,實現符號資本的創造與積累。符號資本的積累可促進不同資本間的交換,實現藝術文化與鄉村治理的互嵌。在村民層面,各類文化活動的展演,為推進村民精神共富提供可能。
在文化鏈接層面,藝術鄉建為鄉村公共空間賦予文化空間的新屬性,使生活化與藝術化空間得以互嵌,從而賦予原有的物質生活空間以新的內涵。外引內育作為藝術鄉建實現文化空間治理的重要方式,具體呈現為外源式的藝術建構和內生性文化發掘。以浙江溫州山根村為例,2016年以前,山根村不過是溫州市郊雜亂的小村莊,當地政府采取整村置換開發利用的方式,將藝術與文化嵌入鄉村。“藍夾纈非遺傳承館、塘河船渡、釀酒等當地特色產業,建立了多樣的非遺場所,村民經常會去轉轉,而且還讓部分村民有了營生”(受訪者A5,街道工作者)。內生性文化的發掘是村莊進行藝術鄉建的首要考量,圍繞自身非遺文化、民俗文化,打造古村新貌、培育古村新人、實現古村新游,從而體現文化空間治理的效用。
(二)權力博弈:空間屬性的重塑
以往,行政化治理手段是鄉村治理的主要手段,各級政府作為社會治理、文化治理等的核心主體,承擔著頂層設計、落地實施的重要責任。而村民則更多體現為治理對象,較少參與社會治理的各個環節。作為鄉村文化治理的話語主導者,政府、專家等在文化空間的建構中,將自身的政策框架、意識形態及藝術構想嵌入文化空間建設,從而呈現制度空間和行動空間的雙重屬性。
制度空間是由政府、專家等行動者所建構,自上而下開展藝術鄉建設想的實踐脈絡。基于此,藝術鄉建的具體意見——藝術家駐村、定向打造、結對共建等,加之相關頂層設計的頒布,均為文化空間的建構提供制度支撐。而專家學者、規劃者也因自身符號資本和文化資本,被賦予話語權力,借此源源不斷地輸送著藝術鄉建的專業指導。質言之,藝術教育實踐基地、藝術研討會等在鄉村的開展,極大地推動鄉村文化的內生性發展。
在藝術鄉建的異質性網絡中,社會組織和村民的主體作用亦不可忽視。基于興趣、發展需要,各主體能夠以靈活、非定期的方式,自下而上地為藝術鄉建提供行動可能。不可否認,個體的藝術功底和審美能力需要外源性力量的介入。20世紀70年代,鄭根榮、余統德等幾位愛好繪畫的浙江衢州余東村村民,通過自身習畫和文聯組織幫助,走上農民畫創作的道路,成為余東村農民畫師的伊始。“我們整個村也就800多人,有300多人是農民畫協會會員,50來個骨干畫家”(受訪者A2,村民)。改革開放以來,人的轉型問題得到重視,農民的轉型亦需得到關注。在藝術鄉建中,農民到藝術家的轉型,不僅是個人主體性力量的呈現,亦是村民參與文化治理潛力的體現。
(三)空間實踐:多元場域的互動
空間實踐是主體進行創造、感知的途徑,也是社會成員對空間生產進行解讀、實踐、再生產的重要方式,便于主體形成生活慣例、行為共識與社會結構。藝術鄉建中的空間實踐體現著文化空間中多元行動者的意識形態、態度立場和權力訴求,具體表現為各類文化空間治理方案。
物質場域的實踐方案往往易于達成各方行動者的共識,文化空間建設和鄉村基建改造為鄉村文化治理提供基底效用。改造鄉村物質性外觀,既實現著政府、專家的頂層設計需要,亦為村民的集體記憶、身份錨定提供物化載體,并為美麗鄉村建設、生活空間藝術化提供助力。此外,文化禮堂、鄉村藝術館、非遺古街等文化空間的建設與布局,村舍改造、墻畫壁畫等基礎設施改造,也從現實場域的層面,為村民的文化自覺、精神共富提供先決條件。“樟里村是僑鄉,所以有很多西式建筑,在改造的時候也因地制宜,增強了村莊的文藝性和觀賞性”(受訪者A7,街道工作者)。而在生產場域中,鄉村文化空間實踐必然包含著各類行動者主體性的呈現。藝術勞務品牌的塑造體現著生產場域中多元行動者主體性力量的展演,如紹興坡塘村的“傳統手藝人”,余東村的“農民畫師”等鄉村勞務品牌的出現,除政策指導和專家建議的助力之外,村民文化自覺的喚醒為勞務品牌的長效發展創造了可能。此外,藝術產業延伸為供給側創新開辟新的視野。藝術鄉建不僅改變了村民個體的思維方式,也為基層政府和村民自治組織打開思路,文旅產業、文創產品、技術賦能等各向度的“藝術+”產業融合,扎實推進著鄉村振興和鄉村文化治理實效落地。
鄉村文化空間對于物質場域和生產場域的重塑,也體現出文化治理的內涵。其一,多元協同共治的理念深刻嵌入藝術鄉建中。浙江省藝術鄉建的示范村案例均體現出治理過程中主體間性的重要影響,文化空間本身的生產是多元主體協同共治的過程,共商共建共享是鄉村文化空間治理的核心要義。“鄉村有關文藝方面的建設和活動開展,都會征詢當地藝術家、村民代表的意見”(受訪者A4,村干部)。其二,矛盾下斷視角下村民主體性與文化自治的現實需要。農村文聯建設、文藝骨干培訓等空間中的實踐,能夠為藝術振興鄉村、鄉村文化治理提供有力的人才保障,亦能進一步調動村民的治理能動性和主體責任感。其三,文化治理的效用還體現在村民素養的提升上。“因為老百姓都帶動起來了,業余時間都利用起來了,鄰里糾紛矛盾就少了,所以文化對鄉風文明建設起到非常大的作用”(受訪者A1,村干部)。
五、 在場性治理:鄉村文化空間治理的實踐經驗
藝術鄉建將文化屬性深刻嵌入鄉村公共空間,從而將更多要素納入鄉村文化治理的傳播情景。因此,探究政府、社會組織、村民個人等人類行動者和文化、意識形態等非人行動者的“共同在場”的治理效用,便尤為重要。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的“場域”概念為“在場”提供先決條件,其認為單一場域可被定義為在各種位置之間存在客觀關系的一個網絡。[15]而藝術鄉建所構筑的治理空間,呈現著各類行動者的權力位置和利益訴求,以及借此產生的各式空間實踐,在場性治理的概念應運而生。在場性治理是以規范性理念為核心,以主體協商和行動為驅動,以社會空間為場域基底的治理實踐,主要包括主體性在場、文化性在場和權力性在場三個向度。在藝術鄉建的視角下,主體性在場是指治理共同體的凝聚和基層主體能動性的發揮,文化性在場是指鄉村文化與在地性文化傳統與鄉村社會的深度融合,而權力性在場則是指代表國家權力和制度化結構的意識形態,嵌入鄉村文化治理的具體實踐。
其一,主體性在場。鄉村社會的血緣和地緣鏈接,導致鄉村社會能夠憑借內生性力量進行自我治理。然而,在中國語境下的鄉村治理中,村民較難真正實現自治,更多表現在鄉村基層組織政權領導下“有限的自治”,由此村民委員會、村黨支部委員會便呈現出獨特的治理優勢。在藝術鄉建的示范案例中,鄉村基層組織積極引導村民通過藝術實踐、文化浸潤,切實參與到藝術鄉建的進程中。村民不僅全程“在場”地感受基礎設施完善、文化景觀塑造、個人收入提升等物質層面的治理成效,同時通過藝術文化體驗、鄉思記憶回顧等實現著精神層面的滿足。時空在場的治理參與,持續增強著村民的主體意識,從而為藝術鄉建的可持續發展奠定基礎。在溫州鹿城區樟里村,當地村委啟動“藝術村長”計劃,圍繞村民文化需求,開設藝術課程,培養近百名農民藝術家。“我們主要會請文化藝術家到樟里村文化禮堂,圍繞村民需求,開設各類的課堂,來滿足村民的文化需求”(受訪者A6,村干部)。
其二,文化性在場。文化性在場是鄉村文化治理的核心要義,鄉土文化是中國鄉村社會歷時性變遷下逐步孕育而成的文化體系,而地域性的鄉土文化是區別性的符號標識,亦是鄉愁鄉思的重要載體。在藝術鄉建的進程中,文化性在場主要通過內外雙軌而實現。一是內生性文化的發展創新。非遺文化、特有文化傳統和民間文藝為在場性治理提供行動可能。二是外源式引入和內生性營造。在藝術鄉建中,以農民畫為文化治理媒介的現實案例不在少數,多數通過政府、文聯等行政化手段進行外源式引入,但在內生性營造上卻不盡相同。農民畫本是農民消遣娛樂的載體。如何將農民畫的藝術實踐嵌入鄉村治理的進程中,“中國十大農民畫村”之一的衢州柯橋區余東村成為范例。“我們現在以農民畫為核心,形成農民畫、文創、旅游、研學等多個方面的發展,不斷地開設文化活動,打響余東未來鄉村的品牌”(受訪者A1,村干部)。文化性在場不能僅僅停留于文化引入,持續性、多元化的文化實踐才可令文化嵌入鄉村,實現鄉村文化治理的效用。
其三,權力性在場。國家權力和制度化結構是鄉村治理的重要行政化力量,在聚焦基層自治軌道的動員下,亦不可忽略行政體制背后意識形態的基底作用。一旦國家力量沒有嵌入社會,則無法獲得私營部門的信息反饋和社會資源的充沛補足[16],治理共同體的凝聚、鄉村治理效用也無從實現。不同于單一自上而下的行政化藝術介入,藝術鄉建中政府、文聯以平等互動,在場性地整合資源、動員群眾、號召專家、引入藝術,建構政府部門、社會組織、公共部門、職能部門和村民個人間穩定的關系鏈接,實現上下共動的鄉村善治。藝術鄉建為鄉村文化治理中公共性的建構[17]創造條件,發揮著營造集體意識、拓展關系場所與規范公共文化的作用。而良好的鄉村治理秩序和制度環境的營造,為激活村莊內生性力量創造可能。伴隨著鄉村空間的不斷變遷,制度體系亦應體現其歷史延續和發展屬性。動態化制度結構與內生性主體力量的持續互動,才能為鄉村文化治理持續賦能。
六、 結 語
進入21世紀,國家與鄉村自身同時意識到了文化現代化對鄉村發展的價值與意義,同時開始推動鄉村新型公共空間的建設[18],鄉村文化空間因此得到關注。不同于行政化的鄉村治理手段,文化空間的治理內涵,在于能夠突破單一物質空間重組的價值,通過權力對資源和秩序的有序協調,達到文化空間治理的效用。
藝術鄉建重構著鄉村社會的文化空間,包含著鄉村文化治理的內在要旨。浙江省藝術鄉建示范村案例中文化空間多面向、多途徑的空間表征與空間實踐,展現著村民主體性的展演、內生性文化的勃發以及制度化權力的在場。三股力量的纏繞與博弈,凝聚著鄉村文化空間治理的內涵。質言之,藝術鄉建的治理效用既不能期待于強制性的行政手段,亦不能停留于介入式的田園牧歌,而應凝聚治理共同體的共同信念,為鄉村治理的長效發展提供不竭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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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高辛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