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星宇
(河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河南開封 475000)
在我國古代漢字起源的各種傳說中,“倉頡造字”影響很大。相關傳說所攜之文化張力,使倉頡成為漢字的人物符號,成為中國文化的重要象征。學者對倉頡文化的研究目前主要分布在語言文字、文化、歷史、考古、文學等方面,相關研究規模較大、成果豐碩。國內有諸如黨懷興、黨月瑤、李冬、張玉、張青飛、湯淑君、李學森、張崇琛、袁園、張暢、褚成炎等為代表性的學者,其研究重點主要涉及倉頡造字、倉頡形象、倉頡廟等倉頡遺跡、由倉頡而形成的文本研究等。如黨懷興等從文字學文化學視角闡述了倉頡造字的相關記載及由此而生的漢字崇拜文化; 黨月瑤及李冬的倉頡形象研究; 張玉和張青飛對倉頡廟的研究;湯淑君及李學森對與倉頡故里的研究;張崇琛對《倉頡書》的研究;袁園、張暢、褚成炎等對《倉頡密碼》的研究等。上述研究都取得了重要成果,部分學者也意識到具有紐帶和結轉關系的媒介價值,但因學科領域不同,他們較少真正系統地關注媒介與傳播問題。倉頡廟、倉頡陵、倉頡造字臺在陜西、山東等地雖都有遺址,但只有開封地區倉頡陵、倉王廟、造字臺、倉垣城文字記載較為翔實,陵、臺、廟、城兼備。開封的倉頡文化能夠成為一個區域性的文化符號,意味著它敘事較為完整。如媒介學家約翰·杜海姆·彼得斯所言:“媒介是容器和環境,它容納了一種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又錨定了我們的生存狀態,并使人類能‘為其所能為’?!盵1]挖掘開封倉頡文化的當代價值,豐富倉頡文化文本闡釋,對于豐富黃河文化精神內涵,堅定文化自信有重要意義。
在人類的歷史演進過程中,考古遺存作為一種媒介融合了其所處的歷史發展條件,它不僅存在于物質層面,而且承載了大量廣泛的信息。傳統考古學主要關注的是遺物和遺跡,但是,當以傳播學為視角出發時,考古遺存的涵義被拓展為三大范疇:第一,可移動的遺物;第二,不可移動的遺跡;第三,保存于實物上的反映著古代人類實踐和社會生活的信息[2]。開封三者兼而有之,這些遺存媒介不僅是個別歷史事件的記錄,更是聯系著古往今來的人類社會的重要紐帶,開封作為八朝古都迄今已有4 100 余年歷史,倉頡墓、造字臺、倉頡廟碑、包拯手跡碑、《倉頡書》等物質性載體,形成了開封倉頡文化的物質檔案,以有形的物質為基礎,如建筑的物質夷門、倉頡陵、造字臺,雕刻的物質包拯手跡碑等,無形的信息承載于其上,雕刻于包拯手跡碑上的碑文,刻于石碑之上然后拓印成帖的《倉頡書》等,這些遺存作為一種媒介記錄了倉頡文化的太倉一粟,由此實現物質實體和抽象文化的自然共存。
夷門,典出《史記》卷七十七《魏公子列傳》:“魏有隱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貧,為大梁夷門監者?!盵3]夷門是戰國魏都城的東門,亦為大梁(今開封)的別稱。在唐宋以前,夷山常被稱為夷門山,體現了其在交通和地理戰略方面的重要性。北魏時期地理學家酈道元所著《水經注》載:“故經云汳出陰溝于浚儀縣北也。汳水東逕倉垣城南,即浚儀縣之倉垣亭也?!盵4]這一記載也證明了夷門山的門關作用是具體存在的,夷門山確為古代黃河流域中一個至關重要的地理戰略要地。金代詩人李汾《汴梁雜詩》稱“夷門自古帝王州”。北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之一也載:“州北夷門山”。文化學者韓鵬認為夷門應該就是倉垣(王)城,他據現代學者編撰的《中華遠古帝王譜》時間推斷,倉頡約于公元前4637年自立為帝,并在漢代陽武縣東南的開封一帶建立了帝都。倉頡被史書尊稱為“倉帝”,而開封人則尊稱他為“倉王”。其帝都之所在,即為倉垣(王)城,位于今天開封城北門以東、倉頡造字臺以南的區域內。然而,由于歷史上黃河泛濫,倉垣(王)城已經被淹沒?!端螙|京考》記載:“倉頡墓在城東北二十里和保,俗稱倉王冢。旁有倉王城,世傳倉頡所筑?!眰}頡帝都消亡后,其故都所在地倉垣城,還經歷了漫長的歷史延續。倉頡之后衍生了倉氏、史氏、侯氏、侯岡氏、夷門氏、倉頡氏[5]。說明夷門氏的姓氏起源可以追溯到倉頡先祖侯岡氏部落繁衍的時期。
墓作為一個在固定地點紀念已逝人的場所,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個神圣的地方?!躲昃┻z跡志》載:“倉頡墓在城北和保。俗稱倉王冢是也?!盵6]城北和保位于現今的祥符區張吳寨村東南。1990年,縣文物部門曾經組織專家考察倉頡墓和造字臺,墓高丈余,墓基周圍數丈。開封倉頡墓前尚有墓碑,碑高180cm,寬85cm,厚10cm,碑頂有篆書“碑記”二字[7]。其上信息“造字祖先倉頡之墓”作為石質的書信,將一個特定的回憶內容傳留后世。吳凱在《開封倉頡墓》一文中稱:“民國初年尚有倉姓后裔來此祭祖。”[8]倉頡陵東南約300m 處有一座臺基,高1.5m,占地30m2,相傳是倉頡造字臺?!独m文獻通考》記載[9]:“倉頡見鳥獸之跡,作鳥跡書,體類象形而制字?!眰}頡“窮天地之變,仰觀奎星圓曲之勢,俯察龜文鳥羽山川掌指而剏文字,形位成文聲具,以相聲為字?!币蚨灿袀}頡遺跡的地方都有“造字臺”?!端螙|京考》曰:“造字臺在城東北二十里時和保,世傳倉頡造字之所。唐岑參詩有‘空階有鳥跡,猶似造書時?!??!盵10]恰印證了倉頡曾于開封造字的歷史。造字臺東南有倉頡廟舊址,1992年在310 國道修建立交橋時,在造字臺南側,從倉頡廟原址挖掘出磚瓦、石墩、燈盞、香爐等遺跡?!稏|京夢華錄》載:“九月重陽……都人多出郊外登高,如蒼王廟、四里橋、愁臺、梁王城、硯臺、毛駝岡、獨樂岡等處宴聚?!盵11]過去生活的殘留、建筑的剩余、工具、墳墓的內容都被從它們上面吹過的時間風暴侵蝕了。而文字的流傳則相反,它們被破譯、被解讀,是如此純凈的思想,就像在眼前一樣對我們講話。
開封倉王廟內原有的《倉王造字碑》,當地民間流傳說:“倉頡造字圣人猜,二十八字一未開。”還有流傳說《倉王造字碑》上的字“捶(拓)不走,捶下來一出村就會變樣”。據民間傳說記錄,孔子曾于春秋時期在儀邑的倉王廟中拜訪《倉王造字碑》。這表明早在春秋時期,這塊碑就已經存在。《倉頡書》之28 字的直接來源是北宋初年的《淳化閣帖》?!洞净w帖》的形成歸功于宋太宗,淳化三年(992年),宋太宗命侍書學士王著選內所藏歷代法書摹刻于棗木板上,拓賜大臣,即著名的《淳化閣帖》,28 字被納于帖中,遂得以公之于世[12]。王著是如何在開封倉王廟搜訪《倉王造字碑》28 個字的,史書上并未記載,但倉頡文字首次巧合地發現于北宋開封,并題名《倉頡書》在全國拓印發行,卻是個不爭事實?!洞净亻w法帖》發行后,北宋全國上下興起了相互傳摹《淳化秘閣法帖》的風潮,《倉頡書》由此傳遍大江南北。從此,《倉王造字碑》便被《倉頡書》所取代,流傳至今。
嘉祐二年(1057年)三月,包拯被任命為開封府知府、龍圖閣直學士。得知“龍圖閣學士”的稱呼由倉王廟的河圖洛書而來,包拯遂寫了“龍馬負圖處”五個大字,獻給倉王廟。后來,該碑文被刻在寺廟內收藏。歌德在《親和力》中道,當墳墓不能再拜謁……這種地點記憶也就和他們一起消散了。留下來的是殘留物,這些殘留物如果被加工成一個紀念碑就會固定著一個地點的新記憶。如今,這塊碑在河南大學明倫校區西北邊的清真寺里,清真寺“龍馬負圖處”碑的對面。另有一石碑名為“包拯碑銘記,記載了包拯碑的來龍去脈,不僅碑文本身是一定信息的載體,碑石多次流失,而后重新歸置的背后是環境、政治等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其本身也是歷史的親歷者和見證者,包拯手跡碑作為最初倉頡廟的地理標記見證了幾百年來開封的歷史變遷,成為倉頡文化數百年來在開封傳播的代表載質。
文字一方面作為記錄媒介,記錄了開封倉頡文化發展的歷史脈絡,在記錄文本的基礎上生成了人們早期關于倉頡的文化記憶,但文字傳達出來的不是“減弱的”重塑,實際上它作為再造的工具,不但能保存舊的事物,并且能生發新的事物,在原始文化沉淀的基礎上不斷發掘與重塑倉頡文化的精神內涵。
關于承載開封倉頡文化的文本類型大致可以分為圖書、期刊論文、新聞文本三類。古書籍文獻除了前文提及的《汴京遺跡志》及《宋東京考》所記載的倉頡墓在城北二十里和保外,北宋樂史的《太平寰宇記》也明確記載:“倉頡墓,在縣東北二十里。輿地志云:‘倉垣城西北有倉頡冢?!边@里的“縣”即為開封縣,書中提到“開封縣,本漢縣,屬河南郡。今縣南五十里開封故城,是漢理所?!薄皞}垣城,在縣(開封縣)東北二十里。水經注云:‘濟水東經倉垣城?!浀刂驹疲骸畟}垣城,南臨汴水,西北有倉頡墳,城有列仙臺?!盵13]這里的列仙臺有學者認為是倉頡升天成仙后留下的造字臺。南宋羅泌《路史》稱:“都于陽武,終葬衙之利鄉亭南書人禋之?!逼溽尫Q:“陽武今開封之祥符,故浚儀縣,即春秋陽武高陽鄉也,有倉頡城,東畱風俗傳云縣有倉垣城及列仙之吹臺,地記開封縣東北二十有倉垣城及廟墓?!盵14]明代曹金纂修的《開封府志》載:“造字臺,在城北時和保,世傳倉頡造字之所?!薄吧蟼}城,在通許縣西八里”“下倉城,在陳留縣西南”[15]如今依然保有通許、陳留等地名,印證著倉頡氏族存在的歷史。今書籍文獻主要有文化學者韓鵬在《開封歷史文化與客家文化傳承》《荒古開封》兩部著作中提及倉頡的諸多觀點,在《開封歷史文化與客家文化傳承》中他提出了“開封是炎帝后裔倉頡、沮誦和黃帝居住地,《倉頡書》是炎黃兩大氏族在開封融合的見證”[16]的觀點,在《荒古開封》他對“開封是倉頡帝的故都”“中華文化的源頭始于夷門帝都發現的倉頡文字”的論證及對“開封《倉頡書》文字內容的新釋”等[17],對于中華文明探源研究做出了重要貢獻。期刊類僅有一篇吳凱的《開封倉頡墓》,但因其篇幅較短,并未完全展開介紹。據不完全統計共有20 個新聞作品參與了開封倉頡文化的知識建構和傳播活動。從報道媒體看,主要為《開封日報》和《汴梁晚報》,主要是文字報道的形式,主題主要集中在傳承弘揚倉頡文化,講好開封故事方面。盡管倉頡廟、倉頡陵、倉頡造字臺在全國各地散見于多處,但在文獻記載之早、內容之詳、方位里程之確切等方面,開封倉頡墓都有一定優勢,而集倉頡陵、造字臺、倉王廟、倉王城四古跡于一處者,開封唯一。于今而言,要完成從歷史傳統的文化向現實的文化的轉變,需要不斷加強敘事創新。開封倉頡文化是黃河文化敘事的一部分,作為黃河文化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開封倉頡文化的研究意義不僅在于探索物質與事件如何轉化為文本符號的經驗和規律,還在于思考符號再生產過程中對敘事的重新詮釋、優化和改善,以及對文化敘事和傳播的促進作用。目前,開封倉頡文化在文本呈現方面仍有發展空間,通過合理挖掘與利用新媒體資源,豐富文化元素與符號的媒體呈現,構建文本與圖像書寫之間的鏈接以加強其內涵和外延的塑造,有助于促進共同文化記憶的形成,并推動現代文化研究和發展。
開封的倉頡陵造字臺從地理標記到成為一種文化符號的過程,實質上是空間生產的一種表現。這種生產過程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通過重塑地理標志,將精神內涵不斷沉淀為物質空間或實體;另一方面是經典符號在現實空間中的流動,這種流動的過程不僅激活了文化體驗、意義創造,而且還促進了當地文化品牌的本土賦能。
2021年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了《黃河流域生態保護和高質量發展規劃綱要》,該文件明確提出要“深入實施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系統研究梳理黃河文化發展脈絡,充分彰顯黃河文化的多源性、多樣性。開展黃河文化傳承創新工程,系統闡發黃河文化蘊含的精神內涵,建立溝通歷史與現實、拉近傳統與現代的黃河文化體系。打造中華文明重要地標,深入研究規劃建設黃河國家文化公園”[18]的文化發展戰略。開封倉頡文化發展迎來重要機遇。
從歷史長河看,河南漢字文化在中華文明延續過程中起到了無法泯滅的作用。不管是倉頡造字,還是殷商的甲骨文,還是編撰《說文解字》的許慎,都在中原土地上留下了許多文字勝跡??梢哉f,漢字從起源到發展成熟,都是在黃河流域的中原地區完成的。安陽殷墟的甲骨文、許慎的故里漯河、加上如今開封對漢字起源的追溯,漢字文明研究就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系統。安陽、開封、漯河同屬中原,一脈相連,開封又居于安陽和漯河之中間位置,處于文字文明的中心地帶,作為黃河流域的一顆文化明珠,其重要性可見一斑。西塞羅認為,圖像和地點是記憶術的基石,圖像被用來賦予某種知識以強烈的情感,強化記憶,地點被用來組織其順序,方便對這種知識的檢索。在自身的經歷中,他發現身處一個歷史悠久的地方的記憶比他從道聽途說和閱讀中得到的記憶更深刻生動。場所雖然不具備內在記憶,但對于文化記憶空間的構建具有重要意義[19]。安陽的中國文字博物館、漯河的許慎文化園及開封修復后的倉頡陵、造字臺和由李兵紀先生打造的倉頡園和“倉頡文化陳列館”等,都在以地理標記為基礎的情況下,融合各種文化元素共同構建更具文化象征意義的景觀,將文字文化再次沉淀為物理實體,形成圍繞黃河流域文字文化為中心的地標建筑群,并滲透了精神生產的空間組織,推動了文字精神的不斷物化,其媒介空間的符號生成促進了文化品牌的本土賦能,激活了文字文化體驗和意義生產,在弘揚漢字文化方面,對這一系列文化遺產進行研究和保護,對于講好漢字黃河文化故事至關重要。
詹姆斯·凱瑞的傳播儀式觀認為儀式是一種神圣的典禮,它把人們聚集在一起,形成一個團體或共同的身份。開封舉行倉頡祭祀典禮,舉辦倉頡杯詩畫散文征集活動,以儀式的形式激活了倉頡文化。2021年4月20日開封倉頡祭典上,通過禮炮、倉頡陵紀念碑和其他符號等元素的集體構建,將人們聚集在一起,共同傳承和弘揚倉頡文化,不同觀眾、政府和演員等群體在儀式中扮演不同的角色,共同構建出儀式的社交和文化意義,該儀式并非簡單的信息傳遞和釋放,而是通過集體認同和符號創造實現對倉頡文化的再認識、再創造和再傳承的過程。它通過對文化記憶的喚醒,滋養著這段歷史文化,弘揚其文化價值,并試圖將其傳承給后代。空間在文化傳播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倉頡文化漢字園作為一個重要的文化場館,2021年被開封市文旅局命名為中小學生研學旅行實踐基地之一,倉頡文化漢字園通過各種紀念文物、文化藝術作品等豐富多樣的空間布局,營造出充滿文化氛圍的環境,為中小學生提供了一個優質的研學基地,促進了文化記憶的傳承。空間媒介還具有跨越時空的能力,可以將文化元素跨越時間和空間,傳播至更遠的地方,形成更廣泛的文化共鳴和連接。從文化記憶的角度來看,地方和文本等媒介在傳播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有助于拓寬文化記憶的表達傳遞渠道,豐富文化記憶的內涵,促進其在空間和時間上的穩定傳承。因此,倉頡文化不僅是一個符號品牌的傳播,也是一個文化品牌和市場品牌的再傳播,它在新的環境中賦予了倉頡文化新的價值意義,建立了一個自身建設的文化樣本。
文字是文化的載體和源頭,開封作為倉頡文化的重要發祥地,從媒介學視角考察開封倉頡的跨時空敘事和傳播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是當代文化媒介形構的重要標本之一,通過對倉頡文化園、倉頡祭祀典禮建設的社會實踐和倉頡文化符號的建構過程進行分析,揭示從歷史文化向現實文化的轉變過程。新媒介技術及其所帶來的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變化意味著“中介社會”的出現,因此在觀念和行動之間即精神和物質的中間地位出現了更多的拓展空間,如何將倉頡文化的精神意涵轉化為當代社會的發展動力,觀念如何通過媒介轉化為社會發展的動力結構,而媒介又如何促進觀念的物質化生產(例如非遺)以及文本化敘事(不同媒介制式的內容分發)等在歷史和當下都有著豐富的實踐,倉頡文化在媒介敘事方面的發展需要進行更多現代性嘗試,即需要通過媒介敘事的手段,將其從一個地域文化推向更為廣闊的精神空間,從而實現當代中國精神更大地理空間的場域建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