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遠東 宋坤

生物多樣性是人類賴以生存和發展的基礎,其中城市生物多樣性是全球生物多樣性的重要部分。城市生物多樣性的概念與生物多樣性相似,也包含了遺傳多樣性、物種多樣性和生態系統多樣性三個主要層次。城市生物遺傳多樣性是指城市中同一個物種在基因層次的多樣性,比如菊花、牡丹、鳶尾和月季各有多個人工栽培品種,由于基因不同,呈現出不同的色彩和形狀。城市物種多樣性是指城市中生物種類的豐富程度,比如懸鈴木、香樟和雪松等物種的數量多寡。城市生態系統多樣性是指城市中森林(即林地)、草地、濕地、人工綠地等類型的生態系統的組成狀況,它又包括生境多樣性、生物群落多樣性和生態過程多樣性等方面。
當前的快速全球化和城市化進程對城市生態系統產生顯著影響,進而深刻改變城市生物多樣性的分布格局,最終對居民健康產生深遠影響。城市化過程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促進社會、經濟的繁榮和物質文明的提高;另一方面造成城市及其周邊景觀的破碎化,沖擊原有的自然生態系統,加劇環境的污染,從而破壞這些區域的生物多樣性,甚至威脅人類的福祉。
城市綠地系統是由城市中不同類型和規模的綠化用地組成、具有較強生態服務功能的整體。城市綠地系統作為城市生態系統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城市生態空間的主體,具有調節小氣候、改善城市生態環境、保護野生動植物、保持生態系統平衡和抵御自然災害,以及美化人居環境、提供休閑游憩服務、滿足人們衛生和安全防護等提高人類生存質量和幸福的功能,還能強化城市的地域特色。
城市不斷向外擴張,而城市綠地系統作為城市的自然生態空間,也是保護生物多樣性的重要空間和載體。城市綠地系統包括從殘存的自然植被到綠色基礎設施的一系列生境類型,如森林、草地、濕地、人工綠地。不同類型的城市綠地生境內物種多樣性組成存在顯著差異,而且城市綠地的生境斑塊大小、斑塊間的連通性等都強烈影響以物種多樣性層次為核心的生物多樣性的分布格局。城市綠地不僅保存了大量野生植物(甚至是稀有和瀕危植物),還具備大量生境和食物,為野生動物的生存和繁衍創造條件。其中,生境一般是指某種或某些生物所生存的空間范圍與環境條件的總和。通常情況下,生境是影響城市綠地系統中生物多樣性的重要因素。
城市綠地中大量物種存在的事實表明,人類主導的城市地區如果得到科學規劃和適度管理,的確可以起到保護生物多樣性的作用。全球實踐同時表明,城市綠地系統中的生物多樣性保護往往與人們的游憩娛樂活動沖突。如何在滿足人們對游憩娛樂的需求的同時,為盡可能多的野生動植物提供更適宜的生境,從而豐富城市的生物多樣性,成為城市綠地規劃與管理的核心問題之一。

城市在人口劇增的同時,其自然生態空間大量消失,不僅野生動植生存空間被擠壓,而且人居環境惡化。為了提升城市綠地中的生物多樣性,目前主要采取保護殘存近自然生境、營造近自然生境和建立生境連通廊道等策略。
保護殘存近自然生境
城市殘存近自然生境通常指在長期的城市擴張過程中,殘留于城市中心等建成區和邊緣帶、高度破碎化的野生動植物生境,以及那些在受干擾少的人工基底上發展起來的生境,例如小片森林、低洼濕地和某些工業廢棄地。這類生境斑塊長期適應本地自然和人工條件,并與周圍的城市環境和社區居民形成良好的共生關系。城市殘存近自然生境具有較高的維持生物多樣性和生態服務等功能,特別是作為鄉土物種生存的最后生境而被譽為城市的“綠寶石”,與人工綠地相比更具自然性和野性。城市殘存近自然生境與位于城郊乃至更遠地點的自然保護地相比,在強化城市地域特色、凸顯城市生命地標和提高城市宜居品質方面的意義更重要,但它們往往被風景園林師和規劃師忽略。


針對這類生境,可在充分保護的基礎上加以可持續利用,而且已有較好的案例。澳大利亞珀斯市國王公園與植物園(Kings Park and Botanic Garden)在其建設改造過程中,2/3的天然林被保留下來,擁有 319種本土植物和約 80 種鳥類。目前這里不僅是珀斯市的綠色中心,也是西澳大利亞最受歡迎的旅游勝地和學生實習的場地之一。此外,日本東京市保存著相當大面積的天然常綠闊葉林,新加坡和馬來西亞吉隆坡市區還有保留下來的丘陵熱帶雨林。這些殘存近自然生境都為鳥類等野生動植物提供了良好的生存條件,也是這些城市中最具魅力的公共場所之一。
營造近自然生境
學界普遍認為,城市生物多樣性危機主要源于城市快速擴張過程中的土地利用的改變和人類活動的過度干擾,使其原有森林、草地、濕地等自然生境被建設用地替代,生態系統承受巨大壓力,導致生境數量和面積減少、質量降低。如果人工營造一些近自然的生境,將有助于繼續維持城市的生物多樣性。
城市近自然生境營造的策略是,不能只是規?;木G化建設,更要滿足關鍵群落中頂極物種在生命周期的生長、繁育等階段對生境的需求。營造的技術路線是:①通過前期的充分調查,了解城市動植物關鍵群落中頂極物種生活史各個階段的生境特征;②研究和提煉這些頂極物種在棲息和繁育等方面的生境特征參數作為營造的科學依據;③整合符合現代城市生態文明發展趨勢的近自然生境營造理念,設計能棲息豐富的生物多樣性的近自然生境的施工規劃;④采用生態保育和近自然生態恢復等方式,營造出可實現城市野生動植物自我繁殖和持續生存的生境。
建立生境連通廊道
當前城市綠地往往呈現為高度分散且相對孤立的生境斑塊。這樣導致生境斑塊之間的連通性下降和生態過程受阻,也影響生物多樣性的保護和生態功能的發揮。因此,在人類高度干擾的城市生態系統中,如何識別具有完整自然屬性和更好連通性的生態源地,以及如何通過構建生境連通廊道來優化城市生態網絡,是提升城市綠地生物多樣性的關鍵。其中,生態源地是指現存的鄉土物種棲息地,以及鄉土物種維持和擴散元點。生態源地對區域生態過程和功能起決定性作用,并對區域生態安全具有重要意義或者擔負重要輻射功能。
在城市發展和更新過程中,廊道可以增加孤立生境斑塊間的連通性,促進物種遷移等生態流動并維持生態系統的完整性。目前美國、德國和英國等發達國家主要通過對核心區、廊道、“生態踏腳石”(即大生境斑塊之間的一連串小型生境斑塊)的保護與發展,將城市內的殘存近自然生境和城市人工綠地與國家公園、自然保護區相連,從而構建出四通八達的生境網絡。已有研究發現,增加生境斑塊間連通性有助于小型生物(如蝴蝶)在城市綠地與城市周邊地區的生境之間的高度流動。
實踐表明,提高生境多樣性和面積是提升城市生境整體連通性的重要途徑。對于生境總面積和多樣性都較低的城市區域,可通過維持和擴大包含大部分生境斑塊的主要集群的面積來提高整體連通性。對于生境總面積和多樣性都較高的城市區域,可將生境斑塊作為“生態踏腳石”來提高潛在生境的可用性。
對于城市整體生物多樣性的保護,還應構建能與建成區以外的自然保護地相聯系的生境廊道,以支持城市生境斑塊與自然保護地間基因、物種和能量交流(主要基于生物間食物鏈關系),降低城市擴張的負面影響。同時,需要注意生境連通廊道可能帶來的外來生物入侵、病蟲害傳播和火災等風險。
近自然生境營造理念在國外的發展與應用
生境營造是退化生態系統重建的關鍵,也是恢復生物多樣性的前提。通過模擬自然來設計并營造近自然生境是當前全球城市生物多樣性保護與恢復的主流認識。
早在1898年,德國首先提出“近自然林業”理論。隨后,瑞士、匈牙利、波蘭、挪威、比利時等國均采納“近自然林業”經營法,取得良好的經濟效益和生態效益[1]。在“近自然林業”基礎上,德國植物社會學家蒂克遜(R. Tüxen)教授于1960年代末提出用地帶性的、潛在的植物種類,按頂極群落原理建成“生態綠地”(ecological greening)的理念。蒂克遜的學生、曾任國際生態學會會長的日本橫濱國立大學宮脅昭(Miyawaki Akira)教授進一步發展出“環境保護林”理念,并用20多年時間在全世界900個地點成功實踐該理念[2]。“近自然林”則是在“環境保護林”理念基礎上于20世紀末發展出的新理念,而近自然生境營造是這一新理念的延伸。

所謂“近自然林”,就是以生態學中的群落演替和潛在自然植被理論為基礎,選擇當地鄉土樹種(主要是建群種和優勢種),同時強調多種類、多層次、密植和混合,并應用容器育苗等模擬自然的技術和手法,通過人工營造與植物自然生長的結合,快速且低造價地建造以地帶性森林為目標、群落結構完整、物種多樣性豐富、生物量高、趨于穩定狀態、后期完全遵循自然生長規律的“少人工管理型”森林[3]。近自然林既不是天然林,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人工林,而是模擬本土原生森林中的樹種組成和林分結構并經人工重組的森林群落?!敖匀涣帧奔夹g可廣泛應用于城市道路和居住區綠化,以及廠區環境防護林建設。這種方式的群落重建理念已在日本、東南亞和南美洲熱帶地區的多地獲得成功,并向世界各地推廣。
近自然生境營造理念在我國的部分實踐案例
我國從1997年起,首先在北京進行了“近自然林”理念的嘗試,將其應用于長城周邊的荒山綠化造林,營造近自然生境。此后,以“近自然林”為主體的近自然生境營造理念在安徽省馬鞍山市被應用于尾礦地的植被恢復,并在江蘇省徐州市、山東省青島市、浙江省寧波市等地作為高速公路兩側綠化帶建設的一種重要方法。

在上海市,近自然生境營造理念被大范圍應用于市區綠地、外環線綠帶、垃圾填埋場植被恢復,以及大型工業區環境防護林、海岸防護林、水源生態涵養林和農田林網等城市建設中[4]。2006年,華東師范大學閔行校區對建設過程中遺留下的“垃圾島”進行生態恢復,用鄉土樹種營造了一片“近自然林”,使之成為樹木蔥蘢、環境良好的生態島,吸引90多種鳥類在此安家、休憩,同時成為受師生歡迎的自然教育場所[2]。
2019年5月,在上海環城綠帶洲海路段的近自然生命地標生物群落示范地(以下簡稱示范地)建設項目是一個典型的城市綠地近自然生境營造案例[3]。示范地的建設結合了建筑廢棄物的無害化再利用,采用異齡—復層常綠落葉混交林模式,對整個地塊開展“近自然林”建設,面積1公頃。該項目按上海潛在自然植被類型,選擇各群落的建群種和灌木層優勢種作為“近自然林”建設的種源,共選用木本植物25種,其中落葉針葉樹1種,為金錢松(Pseudolarix amabilis);落葉闊葉樹種13種,有櫸樹(Zelkova serrata)、烏桕(Triadica sebifera)、楓香(Liquidambar formosana)等;常綠闊葉樹種11種,有青岡(Cyclobalanopsis glauca)、青栲(C. myrsinifolia)、紅楠(Machilus thunbergii)等。
該示范地在近自然生境營造建設完成半年后,又進行了鄉土動物生境的營造,以增強對小型哺乳類、鳥類、兩棲類、爬行類和昆蟲的招引,促進動物多樣性的提升。對小型哺乳類的招引以鼩鼱、刺猬和蝙蝠為目標,隨機布置了引鼩欄和招蝠箱。對鳥類的招引主要通過在林內設置人工鳥箱和在周邊河道中安放生態浮床,分別便于林鳥和水鳥的活動。對于兩棲類的招引,在水陸交界處的平緩坡岸安置繁殖缸。同時,在河道等水體中豎立高低不一的竹竿,供蜻蜓等昆蟲停棲。示范地建設后1年內,監測到的鄉土植物占植物的比例達95%,鳥類和昆蟲的物種多樣性相較周邊地帶分別增加了約30%和50% [3]。

在快速城市化導致城市生境減少和破碎化日益加劇的背景下,城市綠地系統承擔的生物多樣性保護功能和生態服務功能愈加重要,卻常常未得到足夠的重視。通過采取保護殘存近自然生境、營造近自然生境和建立生境連通廊道等策略,不僅能增強城市綠地的生境斑塊間物種的擴散和遷移,有效地保護動植物資源,還能提高城市綠地生態系統的穩定性和抗干擾能力,提升其生態系統服務功能,有助于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
[1]陸元昌. 近自然森林經營的理論與實踐. 北京: 科學出版社, 2006.
[2]宋坤, 郭雪艷, 王澤英, 等. 上海城市近自然森林的重建動態.生態學雜志, 2020, 39(4): 1075-1081.
[3]達良俊. 基于本土生物多樣性恢復的近自然城市生命地標構建理念及其在上海的實踐. 中國園林, 2021, 37(5): 20-24.
[4]達良俊, 楊永川, 陳鳴. 生態型綠化法在上海城市“近自然”群落建設中的應用. 中國園林, 2004, 20(3): 38-40.
關鍵詞:生境營造 近自然生態恢復 生物多樣性 城市綠地系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