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毅, 林攀龍
(1.廣東外語外貿大學 外國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研究中心,廣東 廣州 510006;2.延邊大學 外國語學院,吉林 延吉 133002)
隨著1980年語言學者萊考夫(Lakoff)和哲學家約翰遜(Johnson)的劃時代著作《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MetaphorsWeLiveBy)出版問世,概念隱喻理論(Conceptual Metaphor Theory,簡稱CMT)由認知語言學領域眾多研究人員共同建構完善并廣為學界所熱議。概念隱喻用源域(source domains)這一具體概念域中的詞匯描述抽象的概念域,即靶域(target domains),其核心內容是跨概念域(cross-domain)的系統映射。[1]映射是單向的、抽象的推理過程,是以具體可感知的經驗理解抽象不可感知的概念范疇。[2]源域依托字面性實體、屬性、過程和關系,建構語義聯系并存儲于大腦之中;而靶域表征抽象概念,通過隱喻鏈接或概念隱喻,從源域搭建其結構。靶域在實體、屬性和過程之間相互關聯并反映源域中的對應關系。
基本隱喻(primary metaphors)是CMT的物質前提。萊考夫和約翰遜提議以直接身體體驗和社會經驗為基礎建構基本隱喻系統。[3]4維度、方位、大小等直接經驗鑄造的字面概念體系筑成隱喻概念的底座?;倦[喻概念以共享具身體驗為基礎,其具身性使之與語言和認知的具體方法相兼容。[4]譬如,蘊含方位概念的“健康為上”(HEALTHY IS UP)和“多為上”(MORE IS UP)等隱喻表達,基于具身的生活物理經驗擬構而成,而“時間是金錢”(TIME IS MONEY)、“時間是資源”(TIME IS A RESOURCE)和“時間是有價值的商品”(TIME IS A VALUABLE COMMODITY),則直接源于經濟體驗,并在時間價值關系的一般類別下形成獨立的子類別系統。
建構于特定文化體驗基礎之上的復雜概念常含多重隱喻。每個隱喻皆強調經驗的某些側面,而隱藏或淡化其他方面。[5]10“論證是戰爭”(ARGUMENT IS WAR),但“論證”亦可為“建筑”(BUILDING)、“路徑”(PATH)、“載體”(VEHICLE)或“游戲”(GAME)。隱喻概念還可延伸至絢麗多彩的奇思妙想之中而超越字面意義?!跋敕ㄊ俏矬w”(IDEAS ARE OBJECTS)等生動形象的規約隱喻使抽象概念具象化,如“把想法用花哨的語言表達出來”(dress thoughts up in fancy words)、“他把想法整齊地排列起來”(he lined his thoughts up in neat rows)及“那條建議石沉大?!?that suggestion sank like a stone)。
與此相仿,“理論是建筑”(THEORIES ARE BUILDINGS)中,“地基”(FOUNDATION)、“支柱”(SUPPORT)和“構件”(CONSTRUCT)等概念表達與日常語言密切聯系、融為一體。[5]53Grady視其為簡單隱喻“邏輯結構是物理結構”(LOGICAL STRUCTURE IS PHYSICAL STRUCTURE)與“堅持是保持直立”(PERSISTING IS REMAING ERECT)的概念整合。[6]70建筑的若干方面(地板、墻壁、天花板等)與理論既未形成系統映射,亦無直接經驗構筑理論概念與建筑結構之間的緊密聯系。若將建筑方面映射于理論層面,需假設隱喻內涵和外延由載體推動,而非由說者意圖和聽者解讀牽引。
方位隱喻(orientational metaphors)等基本隱喻建立的連貫隱喻系統,勢必影響新穎隱喻(novel metaphor)的演進和發展。“快樂”“更多”“健康”等意蘊“上升”,與之缺乏物理關聯(physical correlate)的“社會地位”(social status)等概念常用類似術語擬構隱喻表達。[5]5建構于特定文化基礎之上的隱喻系統往往是連貫而銜接的。譬如,“多為好”(MORE IS BETTER)和“大為好”(BIGGER IS BETTER),與“多為上”和“好為上”(GOOD IS UP)一脈相承,但其對立表達“少為好”(LESS IS BETTER)和“小為好”(SMALLER IS BETTER)則不然。
基于“理論是建筑”的討論,Grady論證了基本隱喻和復合隱喻(compound metaphors)的關系。[6]48-66其分析與萊考夫和約翰遜的觀點不謀而合。即便高度復雜的數學概念,也源于簡單概念組合而成的復合隱喻并建構于數量的生物具身性體驗之上。譬如,“有目的的生活是一場旅程”(A PURPOSEFUL LIFE IS A JOURNEY),為基本隱喻“目的是目的地”(PURPOSES ARE DESTINATIONS)和“行動是運動”(ACTIONS ARE MOTIONS)的概念組合,因為“在日常經驗中,有目的的生活和旅程并無關聯”。由此觀之,任何特定表達只表征一種潛在概念隱喻,而每種概念隱喻都植根于不甚抽象的特定隱喻組合或獨特且唯一的直接感覺運動經驗。[3]63
萊考夫和約翰遜提出“思維是運動”(THINKING IS MOVING)、“思維是感知”(THINKING IS PERCEIVING)、“知即見”(KNOWING IS SEEING)和“心智是建設者”(MIND AS A BUILDER)等眾多“思維”隱喻。[5]236高度復雜的概念由復雜程度較低的概念榫合而成,復合隱喻亦然,但其并非離散范疇,而是匯成一個連續統(continuum):從以童年早期體驗為鋪墊,如“情感是熱”(EMOTION IS HEAT)和“多為上”,到以童年后期體驗為條件,如“爭論是身體沖突”(ARGUMENT IS PHYSICAL CONFLICT),再到以自覺文學隱喻(self-consciously literary metaphors)為前提,如備受隱喻理論家推崇的隱喻表達“朱麗葉是太陽”(JULIET IS THE SUN)和“你是我的陽光”(YOU ARE MY SUNSHINE)。
萊考夫和約翰遜還指出,隱喻存在于概念層面,而“論證是戰爭”等語言標簽,是刻意用具體隱喻概念表征整個系統的結果。[3]182他們聲稱,“論證是國際象棋”(ARGUMENT IS CHESS)、“論證是拳擊”(ARGUMENT IS BOXING),甚至“論證是橋梁”(ARGUMENT IS BRIDGE),皆可代替“論證是戰爭”,且其隱喻分析仍然奏效。說者使用詞語和聽者解讀話語均很少考慮其隱喻蘊涵。[7]不同受眾對新穎隱喻解讀迥異,同現于論點中的“攻擊”“防御”或“戰略”等意象,可能構成與國際象棋、拳擊或全面戰爭的概念映射。
“攻擊”和“防御”等術語既適用于戰爭,也契合于爭論。[8]“攻擊”一詞多含進攻、敵意和缺乏克制之意,與“對照證據檢驗”(test against the evidence)、“試圖反駁”(try to disprove)和“試圖駁斥”(try to refute)等同義詞形成鮮明對比?!肮粽擖c”(attack an argument)與“反駁觀點”(refute an argument)、“給出反例”(give a counter-example)或“構建反論”(construct a counter-argument)蘊涵迥異,且僅在特定語境中可等價替換。這些表達與戰爭本身并無關聯,但其與沖突的隱喻映射致使受眾對攻擊與批判或反駁的反應大相徑庭。
萊考夫和約翰遜用“視覺隱喻”(visual metaphors)對“相似即接近”(SIMILARITY IS PROXIMITY)加以評論,聲稱倘無該隱喻,相似便無從談起。[3]59視覺隱喻倚仗相似性和關聯性鑄就,可分為基于相似性(resemblance-based)的視覺隱喻和基于關聯性(correlation-based)的視覺隱喻。[9]相似性涉及方方面面,選擇何種視覺隱喻取決于哪個方面最突顯,受眾理解隱喻蘊涵時往往強化某些相似性層面相對于其他層面的顯著性。除此之外,隱喻的不確定性會導致嚴重誤解。譬如,在國際象棋比賽中,“爭論”雙方無論輸贏都期望再度交手;而在戰爭中,其中一方則希冀以壓倒性優勢取勝,以致雙方無力再戰。[10]由是觀之,新穎隱喻需闡明個體在何種條件下建立隱喻聯系及搭建何種隱喻聯系。
CMT提供理論框架以闡釋藉由構建知識框架和提煉新穎觀點融合不同概念的方式。隱喻是思維和語言的普遍方面,是以簡單熟悉、觸手可及之物來理解復雜陌生、遙不可及之事,其貫穿人類交際過程的始終。[11]隱喻借助理論框架將信息添至語義程序,問題得以甄別并洞悉,同時運用“解決方案”徹底解決問題?!敖鉀Q方案”隱含于語義結構之中,無需直接表達或明示袒露,保持靜默和疊嵌(tacit and embedded)即可。隱喻能夠表征相互關聯的對應蘊涵,這是CMT的核心要義。隱喻分析還能培養批判性語言意識,從而使人通曉特定表達的蘊涵,以選擇影響受眾理解的方式。
萊考夫和約翰遜對比分析了相互關聯的隱喻表達系統。[5]16譬如,“論證是戰爭”和“論證是一場旅程”(ARGUMENT IS A JOURNEY)用于建構整體概念,而特異性隱喻表達(idiosyncratic metaphorical expressions)是獨立的,如“山腳”(the foot of a mountain)、“桌腿”(a table leg)等,雖也提及山的“肩膀”(shoulder of the mountain)和懸崖的“臉”(face of a cliff),但“山是人”(MOUNTAIN IS A PERSON)的任何意義延伸皆被視為奇思妙想和文學表達,如“山頂云蒸霞蔚”(The mountain’s head was covered with clouds);而山的“胳膊”“肋骨”“股”或“腿”等表達則毫無意義。
Grady重新審視概念隱喻及其語言表達差異的分析,凸顯CMT的分歧性或模糊性。[6]212個體是否通過體驗建筑構建理論化全程從而自然訴諸建筑來描述和討論理論化經驗?抑或,個體實現理論化的方式是否在某種程度上與設計、建造或使用建筑的經驗相似?即建筑術語是否適合表達理論化的某些方面?倘若表述成立,則隱喻使用者列述建筑方面映射理論概念的實例足矣,從“邏輯結構是物理結構”和“堅持是保持直立”的角度去解釋“理論是建筑”是合理的;從隱喻使用者的直接經驗來看,以上實例是從不同層面對特定蘊涵的概念化解釋,建筑是組成部分之間結構化關系的范例,尋求更直接的解釋亦可接受。
40年前,隨著CMT登堂入室,隱喻研究經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重大革命。CMT認為隱喻不僅折射語言的本質屬性,還是構筑人類思維的重要組成部分。隱喻語言源于先前存在的隱喻思維,概念隱喻不僅是隱喻語言的表達手段,更是參與人類認知過程的思維方式。[12]萊考夫和約翰遜顛覆了學界對隱喻的認識觀,推動了隱喻從傳統修辭研究到認知研究的重大轉向。[13]身體體驗(如溫暖、觸摸、方位等)和抽象情感體驗(如親近、愛等)加強神經聯系,并構成概念理解的基礎,繼而深化對抽象概念的理解。萊考夫和約翰遜及后繼學者提供了系統的語言學理據,以印證概念隱喻切實存在,而不同領域學者也從各自角度對CMT發起了多輪批評。
傳統隱喻觀認為,隱喻是不能僅從字面意義加以理解的特殊修辭用語,理解隱喻需付出較多認知努力。[14]萊考夫和約翰遜及其他學者將CMT進一步推廣,不僅有力地促成并推進了認知語言學的形成和發展,而且極大地影響了文學、哲學、政治學、經濟學、法學和社會學等研究領域。CMT注重解構暗含靶域的隱喻,而非明示源域和靶域的相似隱喻;但其亦可解釋某些相似隱喻,如“我的工作是監獄”(MY JOB IS A JAIL)之于“社會限制是物理限制”(SOCIAL RESTRICTIONS ARE PHYSICAL RESTRICTIONS)。[15]概念隱喻的原始理據源自不同規約表達的系統分析。譬如,以下表達常被用來描述情感關系。
(1)“We’re headed in opposite directions.”
“我們正背道而馳?!?/p>
(2)“We’re spinning our wheels.”
“我們在白費力氣?!?/p>
(3)“Our relationship is at a crossroads.”
“我們的關系正處于緊要關頭。”
(4)“Our marriage was on the rocks.”
“我們的婚姻岌岌可危?!?/p>
CMT聲稱,以上實例并非字面意義的直陳表達,而是反映持久概念隱喻“愛是一場旅程”(LOVE IS A JOURNEY)的不同層面,部分要素受其驅動。愛情域實體(如戀人、戀愛關系和共同目標)與旅行域實體(如旅行者、交通工具、目的地)形成緊密映射。隱喻使用者將旅程的具身性體驗映射于抽象的愛情關系概念(如愛情關系中的困境被視為物理旅程中的障礙),從而建構源域至靶域的對應聯系。此外,愛情關系亦可被視為自然力,即“愛情是自然力”(LOVE IS A NATURAL FORCE),如:
(5)“She swept me off my feet.”
“她使我一見傾心?!?/p>
(6)“Waves of passion overcame him.”
“激情的浪潮使他難以自拔?!?/p>
(7)“We were engulfed by love.”
“我們被愛吞沒了。”
(8)“She was deeply immersed in love.”
“她深深地沉浸在愛情中?!?/p>
隱喻概念可解釋互不相關的規約表達。CMT框架下,“堅持到底”(stay the course)和“我們在白費力氣”(We’re spinning our wheels)等所謂陳詞表達并非死隱喻,而是影射隱喻思維的活躍圖式。規約表達蘊含概念隱喻之外的意義,如“翹辮子”(kick the bucket)等牽涉轉喻修辭格的習語,其系統性為意義受持久隱喻驅動提供理據。除系統性之外,眾多新穎表達為規約隱喻的創造性實例,無法詳述源域向靶域的映射。譬如,“我的婚姻是從地獄駛來的過山車”(My marriage was a roller-coaster ride from hell),以不同尋常的方式建成浪漫關系與物理旅程之間的概念化映射。
CMT注意到若干新穎隱喻之間的顯著差異。表征規約映射、一次性映射(one-shot mapping)和靜態意象映射的新穎隱喻,如“我的婚姻是從地獄駛來的過山車”“我的工作是監獄”“我妻子的腰細得像沙漏”(My wife …whose waist is an hour glass),都并非豐富多產的概念域,而被歸結為“意象隱喻”(image metaphors)。[16]多義詞意義由規約隱喻激發,如“看”(to see)蘊含的“知道”之義,由“知即見”激活。從歷史角度來看,多義詞詞義源于概念隱喻這一人類概念系統的活躍組成部分,多義詞詞匯并非源于特異信息庫的隨機組合,而由概念隱喻等系統遞歸的認知原則構成。
K?vecses統合分析英語中的規約表達、新詞擴展和多義現象,發現其中存在數百個基本概念隱喻。[17]迄今,所有語言均涉及概念隱喻,包括當代口語和手語,以及古埃及象形文字、古漢字和早期希臘羅馬文字。概念隱喻以特定方式構建的抽象概念涉及領域寬泛,包括情感、自我、道德、政治、科學概念、疾病、精神分析概念、法律概念、數學和文化意識形態等等,不一而足。“不同語言以系統方式突顯隱喻,這一事實足以論證概念隱喻植根于人類共同經驗的認知地位?!盵18]
過去40余年間,萊考夫和約翰遜首創的CMT已一躍成為最具影響力的語言學理論之一。不同領域學者的概念隱喻研究成果有力支持了該理論的基本主張。然而,尚不清楚不同學者判斷系統性和概念隱喻是否遵循相同標準,他們對語言表達的直覺分析亦無法準確反映其使用隱喻語言的無意識行為。認知語言學者聲稱“堅持到底”(stay the course)并非隱喻表達卻暗涵隱喻意義,而當代英語操用者視其為“死”隱喻、直白言語或多義現象的實例。[19]眾多規約表達既無法解釋CMT具有系統性的緣由,也難以厘清論及抽象概念時源域與靶域的詳細對應關系。國內學者也對該理論的哲學基礎、定義、分類、性質、運行機制等進行了批判。[20]出于種種原因,CMT多年來一直飽受猛烈批評,不同學科的研究者從各自角度對其發起質疑。
1.方法論
CMT最常遭受的批評之一,是其研究人員往往基于直覺和非系統識別的語言隱喻(linguistic metaphors)凝聚概念隱喻。具體而言,眾多研究者以自身心理詞匯(mental lexicons)或詞典和同義詞表(thesauri)為基礎,運用發掘的語言實例提煉概念隱喻。譬如,在詞典中,動詞boil表示“極度憤怒”,explode意為“失控暴怒”,hotdead代指“易發火者”,seething蘊含“強壓怒火”。基于此,CMT主張用“憤怒是容器中的熱流體”(ANGER IS A HOT FLUID IN A CONTAINER)來對“憤怒”進行概念化表述。[21]一方面,批評者聲稱研究者想當然地認定哪些是隱喻表達;另一方面,批評者也指出該程序并未關照真實說話者(real speakers)在自然話語(natural discourse)的靶域中使用了哪些實際表達。[22]
隱喻具有三大層次:超個體(superaindividual)、個體(individual)和亞個體(subindividual)。在超個體層面,研究者通過識別并運用非語境化隱喻表達(如詞典釋義)建構其他概念隱喻;在個體層面,說者在特定交際情境中使用與給定靶域概念相關的隱喻表達;亞個體層面則提供隱喻接受的理據,即隱喻具有具身經驗或文化基礎。換言之,自然話語中系統識別的語言隱喻與個體層面密切相關。這些異議并未削弱超個體層面“隱喻表達構成概念隱喻的基礎”這一目標的效力。語言隱喻和概念隱喻指向不同靶域,二者的靶域互為你我、相輔相成。究其原因,訴諸直觀概念而建構的隱喻,將系統識別的語言隱喻組合構成個體層面“更大”的概念隱喻,且真實話語中系統識別的語言隱喻可以發掘迄今尚未識別的概念隱喻。
2.分析方向
CMT批評家還一針見血地點明分析方向的問題,即隱喻分析應遵循自上而下還是自下而上的路徑。沿襲CMT“傳統”實踐的研究者遵循自上而下的方法,以去語境化實例為基礎構筑隱喻概念系統,并審查其內部結構進而確立映射、蘊含等對應關系。以此為路徑,研究者需將概念隱喻本身作為假設前提的更高層次認知結構。相反,遵循自下而上的進路,CMT領域學者審讀語料庫中大量實例,并依據可靠程序甄別隱喻表達,同時審視其在具體語境中的具體行為(語義、結構、語用、美學等),繼而將概念隱喻歸結為多階段綜合作用的結果。倘若研究重點關注語言結構和語義過程,則其所用語料庫或呈不規則性;若不規則性占主導地位,強調規則性的自上而下的方法(如概念隱喻),便無法解釋隱喻表達獨特且不規則的語義行為。
究其本質,不規則性源自受特定文化因素影響并由其塑形的不規則隱喻表達(如暗含隱喻的習語),因此更廣泛、更普遍的概念隱喻無法解釋這一現象。若遵循自上而下的路徑,概念隱喻難以統攝隱喻表達的全部意義,即無法描述其不規則的語義行為。傳統CMT批評者認為,隱喻語義行為較強的不規則性被強調整體認知結構的路徑(如概念隱喻)所掩蓋。以CMT為框架闡釋隱喻表達的語義行為,須知哪個普遍性隱喻是概念化表達的基礎;若無法捕獲概念隱喻以解釋其表達意義,則該表達便無理據,其意義便不規則;但即便覓得這一隱喻,也無法檢索解釋特定隱喻表達的語義行為。
Dobrovolskij和Piirainen進一步批評CMT無法解釋源于同一概念化實例的隱喻表達的語義行為,認為該理論甚至無力統攝源自同一概念隱喻的兩個或以上語言表達的不同蘊涵。[23]109譬如,“他那愚蠢的評論無異于火上澆油”(His stupid comment just added fuel to the fire)和“他們之間的爭論爆發了”(The argument flared up between them),均由“爭論是火”(ARGUMENT IS FIRE)這一表達激發,但僅憑概念隱喻一己之力則難以充分厘清其意義差異?!霸黾訝幷摰膹姸取?add fuel to the fire)和“爭論突然爆發”(the argument flare up)意義迥異,但CMT未捕獲二者差異。究其本質,CMT并未因建立“爭論是火”或“理論是建筑”等普遍性概念隱喻而窮盡其意義。這只是分析過程的第一步,接下來還需審閱靶域對應源域哪些元素,深究源域向靶域的緊密映射是構成概念隱喻的關鍵。
3.圖式化
CMT批評者還鞭辟入里地指出隱喻圖式問題,即應在哪個圖式層級建構概念隱喻。萊考夫和約翰遜引證的“理論是建筑”這一隱喻實例,并未在適當層級凝練語言事實。[5]53Clausner和Croft提出圖式層級較低的隱喻:理論/論點的說服力是建筑物理結構的完整性(THE CONVINCINGNESS OF THEORIES/ARGUMENTS IS THE PHYSICAL INTEGRITY OF THE BUILDING)。[24]這一隱喻的源域和靶域均不及“理性論點是建筑”(RATIONAL ARGUMENTS ARE BUILDINGS)更具圖式意義,但他們斷定該程式在適當圖式層級更能體現隱喻特征,即能精準折射源域哪些元素映射至靶域及哪些元素未映射至靶域。概念隱喻的適當圖式層級為何?傳統CMT的主張經不起推敲。譬如,“愛情是一場旅程”的映射發生于車輛層面,而非船舶或火車層面;其隱喻映射發生于關系和車輛之間,而非關系和船舶或火車之間。
映射并非形成于上義或下義層次(superordinate or subordinate level),而是發生于基本層次概念(basic-level concepts)之間。若處于上義層次,則隸屬同一源域且具類似涵義的基本層次概念是高層次映射的替代表現形式(須可互換)。如想充分闡釋這一現象,需借助標準的萊考夫-約翰遜理論之外的概念工具——源域范圍(the scope of the source)和主要意義焦點(main meaning focus)。源域范圍,即每個隱喻源域都適用于某一組靶域。譬如,建筑隱喻適合政治、經濟、人際關系、生活或心智等復雜抽象系統靶域的任何要素。主要意義焦點指源域用于概念化靶域的某個或某些方面?!敖ㄖ痹从虻囊饬x焦點之一是結構,復雜抽象系統是復雜的物理對象,“建筑”源域可對其結構進行概念化(思考和討論)。
容器的意義焦點為“壓力”,由此生成概念隱喻“抽象張力是物理壓力”(ABSTRACT TENSION IS PHYSICAL PRESSURE)。表達這一意義焦點,壺比鍋的概念更合適,因壺內蒸汽產生壓力,甚至使壺發出哨聲。二者雖意義相似,但其意義焦點和隱喻使用卻具系統性差異。以“道路”(WAY)和“路線”(COURSE)的概念為例?!笆侄问锹窂健?MEANS ARE PATHS),是“道路”的概念化解釋,而“路線”是隱喻映射的實例,“規劃如何實現目標便是規劃如何抵達目的地”(SCHEDULING HOW TO ACHIEVE ONE’S PURPOSE IS TO REACH ONE’S DESTINATION)。綜而觀之,隱喻映射置身于上義層次,某些表達意義相似,隱喻用法卻不盡相同,原因在于這些表達的意義焦點基于不同映射并涉及特定源域。
4.具身性
具身性是CMT的核心要義之一,它將認知語言學與其他認知理論的概念內涵區分開來。具身性以基本身體體驗為基礎,在理解周遭世界的過程中無法規避。因此,意象圖式(image schema)在具身性概念化層面尤為重要。然而,試圖同時闡釋普遍性和文化特殊性的具身性觀點,往往導致理論內部產生矛盾。Rakova斷言,建立在意象圖式和身體體驗之上的理論不能與文化變異觀相提并論,而還原論與相對主義不應并存。[25]體驗主義常常表現為相對主義,直接表義概念(directly meaningful concepts)和動覺意象圖式(kinesthetic image schemas)的普遍性假設,與文化界定的概念化觀點并不相符,空間關系概念化中認知層面顯著的文化差異,與意象圖式理論所遵循的自然主義立場水火不容。
毋庸置疑,“容器圖式”等隱喻實例表明,意象圖式和具身性是“以自然方式”使事物概念化的普遍經驗。譬如,“憤怒”在不同文化中具身性表征大同小異,皆伴隨皮膚溫度升高、呼吸頻率加快、血壓升高等不同生理反應,恰如其分地解釋了在相互獨立的語言和文化中捕獲通用概念隱喻的緣由。具身性由若干部分組成,且其中所有要素均由來自不同文化的個人識別并受到關注。要應對上述批評帶來的挑戰,需轉變具身性思考方式,且不宜視其為單一同質因素,進而提煉和改進意義具身性的概念化全程。先前研究將該設想稱為“差異體驗焦點”(differential experiential focus)[26],為回應這一批評提供了堅實的理論支撐。
5.隱喻與文化的關系
與此同時,具身性概念并不刻板,卻無法全面統攬文化塑造隱喻概念化的整體方式。建構普遍隱喻的具身性過程與塑造特定語言隱喻的局部文化之間有何精確聯系,目前尚不明了。問題在于CMT能否同時解釋隱喻概念化的普遍性和文化特異性。自然情境中隱喻概念化源自具身性壓力和語境壓力,這種雙重壓力促使身體和文化保持一致,即普遍具身性與局部文化的文化特異性相匹配吻合。語境由局部文化決定,表現為身體、社會、文化、話語等方面,它由背景、話題、受眾和媒介等因素組成,進而影響隱喻概念化全程。
特定情境的隱喻使用不僅取決于表達特定意義的給定靶域中的潛在普遍隱喻,還受制于隱喻概念化的背景和主題。隱喻選擇受研究者身份的掣肘,其生活經歷或關注領域會影響隱喻決斷。在確定的自然情境中,職業背景、生活經歷、關注領域和興趣愛好均可為靶域覓得合適源域。隱喻概念化并非簡單使用現成的或普遍的隱喻。語境壓力是隱喻使用不可規避的因素,與局部語境保持一致是理解自然話語中隱喻蘊涵的重要前提。如今隱喻使用已超出CMT的解釋范圍,研究者應通過簡述新的概念工具,研磨相關隱喻實例,為依托認知語言學理論框架理解語言和文化創造性開辟新路。
語言學研究并未詳細闡述CMT領域的分析方法。概念隱喻的認知語言學分析通常不明示以下具體標準:(1)確定單詞或短語層面語言的隱喻構成;(2)定義涉及特定抽象靶域的給定表達之間的系統性;(3)運用某些隱喻表達的系統性推斷特定概念隱喻是否存在;(4)依據孤立的、捏造的隱喻實例或從語料庫提取的個例斷定真實話語分析是否具有代表性。研究人員嘗試設計方案構筑可靠程序識別隱喻語言,并開發精確計算程序甄別激發隱喻話語不同語義場的概念隱喻。語料庫語言學也編制識別語言隱喻和概念隱喻的程序,判定隱喻映射中哪些是隱喻詞匯,哪些是對應源域。語料庫研究支持認知語言學領域通過內省提取廣泛的概念隱喻,并訴諸量化隱喻模式為不同領域概念隱喻的相對顯著性提供重要見解。
語料庫研究者對CMT頗有微詞,認為概念隱喻須將源域的所有方面映射至靶域,以致形成非連貫映射。然而,CMT并不支持源域所有方面都能經由概念隱喻映射至靶域。該理論中“恒常性假設”(invariance hypothesis)指出,隱喻映射保留源域的認知拓撲結構(cognitive topology,即意象圖式結構)。[27]諸多源域均具有意象圖式結構,其理據是“感知交互和運動程序反復的動態模式為經驗提供連貫性”[28]。源域知識向抽象靶域的不變映射表明,隱喻映射的確立并非以特定屬性為基礎,而是彼此之間一一對應、密切聯系的結果。源域意象圖式結構可以預測由不同概念隱喻激發的隱喻詞匯及由其提供理據的習語含義。
實驗社會心理學表明,概念隱喻還影響非語言理解和社會認知的方式。受身體結構和地心引力等因素所限,人們對空間垂直概念的理解尤為深刻。[29]譬如,運用空間stroop范式對抽象概念上下空間表征進行研究發現,若具積極含義的單詞呈現于電腦屏幕頂部,受試會更快做出評價;如具消極含義的詞匯出現于屏幕底部,受試會更快加以識別。[30]受試表征詞匯褒貶意義與上下方位屬性密切相關,若方位信息與褒貶含義一致,則空間垂直維度對抽象概念加工產生促進作用,反之則產生干擾作用。由是觀之,好和壞沿垂直空間分布,這一論斷與“好為上”(如存活和健康)、“壞為下”(如死亡和疾病)等隱喻表達一脈相承。社會心理學研究直接回應了這一論斷,即CMT須論證概念隱喻在非語言經驗領域的地位舉足輕重,任何對該理論的適當評估均須承認并討論這一非語言理據。
認知語言學為概念隱喻理論的哲學基礎——經驗基礎提供了大量理據,但這種“語言—思維—語言”的循環研究模式尚不嚴謹。[31]認知語言學者普遍通過分析語言表達推論潛在的隱喻映射,再將隱喻映射的可能性歸結于語言,繼而關注人們在日常使用和理解語言時是否運用概念隱喻。相關實驗研究探討以下問題:(1)概念隱喻在隱性理解隱喻詞匯和短語時是否起效?其具體含義為何?(2)概念隱喻在即時生成和理解隱喻語言時奏效與否?回應上述問題至關重要。受試在實驗環境下生成和解釋隱喻時僅對某些單詞和短語概念化,而不做進一步識別。概念隱喻塑造規約表達和新穎隱喻蘊涵意義的默契理解,包括習語和諺語的心理意象研究、習語含義語境的敏感判斷、習語源域至靶域的映射判斷、基本隱喻隱含的映射判定、文本處理過程中讀者對連貫聯系的繪制以及概念隱喻的語義和情節記憶。
研究者需沖破藉由語言現象研究概念隱喻的藩籬,結合心理語言學和神經科學實驗等手段,開展隱喻語言經驗基礎的“趨同理據”(convergent evidence)研究,延申和補充非語言領域的概念隱喻現象。對此,心理語言學的實證研究功不可沒。心理語言學研究表明,概念隱喻影響語言隱喻的在線處理。譬如,通過組織完成短語閱讀測試,研究發現,較之于不同隱喻語境,受試更易理解相似隱喻中的委婉表達。[32]由此,審閱隱喻語境中某些語言隱喻耗時較短,并非完全得益于語境詞匯和隱喻詞匯之間的詞匯啟動,而是部分因為語境在隱喻語言理解中發揮著重要影響。譬如,概念隱喻“憤怒是容器中的熱液”(ANGER IS HEATED FLUID IN A CONTAINER),在習語“約翰勃然大怒”(John blew his stack)的即時處理中得以通達。比起由不同概念隱喻激發的隱喻,受試更易理解受相似概念隱喻驅動的表達。
近幾十年來,心理語言學者提供的大量理據證實了固有隱喻的存在,闡述了具身性體驗之于生成和理解隱喻的重要作用。一系列語言心理實驗結果表明,具身性體驗是使用和理解隱喻語言的基礎,彌補了普通語言中概念隱喻的語言學分析。然而,其他研究數據與將概念隱喻解讀為語言隱喻的心理學主張相左。分析表明,研究者不應將習語含義的直覺分析作為概念隱喻的理據,因其難免夾雜他們的喜惡偏好而缺乏客觀性和公正性。因此,要確證概念隱喻在隱喻理解中的認知機制,須借助ERPs和fMRI等先進的腦成像技術,利用腦電波變化實時在線觀察隱喻使用實況并推斷思維過程。[33]
規約隱喻經由概念隱喻得以通達,然而部分學者發布的心理語言學研究結果與該觀點相悖。[34]他們發現,以相關規約隱喻為語境審視新穎隱喻,與在非隱喻語境中閱讀相比理解速度不算快;而以新穎隱喻為語境審閱相似新穎隱喻時讀速更快。研究結果表明,新穎隱喻理解能激活更深層次的概念隱喻基礎,而規約表達則不然,這一發現與認知語言學主張相左。相關研究的語料庫分析進一步表明,受試審閱的所謂新穎隱喻是規約表達,其他表達則為新穎隱喻,因其反映與語境截然相反的不規則語言模式。[35]當審閱相同概念隱喻驅動的規約表達時,理解新穎隱喻要比審讀不同概念隱喻驅動的規約表達更快。由是觀之,“規約隱喻仍然奏效”,并且“規約隱喻家族解釋新穎隱喻時可以促成相關概念結構的映射”。[36]
CMT堅信,語言隱喻是發現并探索交際中潛在語義結構的有效途徑。以萊考夫和約翰遜為代表的傳統認知語言學者強調普遍認知結構的重要性,多以自上而下的方法通過內省和語料進行直覺分析,但其研究無法全面觀照潛在的隱喻模式,所得結論難免主觀片面。Dobrovolskij和Piirainen等研究人員則強調建構特殊概念機制以統攝隱喻表達的全部意義,而單憑普遍認知結構無法達成這一目的。[23]193越來越多研究者以自下而上為進路探究隱喻,強調數據中存有眾多不規則之處,無法遵循自上而下的解釋路徑。語料庫研究方法采用自下而上的研究路徑,系統、量化且全面地分析大量語料,歸納、揭示實際語言使用中的潛在隱喻模式和認知規律,恰如其分地滿足了CMT研究領域的數據分析需求,有助于糾正自上而下的傳統研究方式產生的理論偏差。
若無隱喻,則無法談論抽象概念,亦無法直接感知其內涵,惟有倚仗過濾直接經驗的具體概念才可理解。通過語料分析發現,大量文獻廣泛引用“有目的的生活是一場旅程”這一概念隱喻,其他隱喻則用于談論生活的方方面面,如“有目的的生活是一樁生意”(A PURPOSEFUL LIFE IS A BUSINESS)。如果抽象主題常用隱喻進行概念化表達,并已收集大量語言學理據來支撐這一論點,那么深究所用隱喻成為建構抽象概念的關鍵。萊考夫和Turner主張,解讀概念隱喻需認定概念為具體對象且可用隱喻進行概念化表達。[37]這一觀點凸顯利用已有知識理解新穎表達的方式,但也暗指隱喻理解過程較慢,需付出相當認知努力,而隱喻理解速度常因人而異。
為充分闡釋上述論點,研究者通常識別抽象主題的語言隱喻,并運用潛在概念隱喻予以激發,進而考察靶域的哪些方面得到凸顯和隱藏。語言隱喻表征說者或作者的潛意識選擇,其語言決斷受社區成員共享概念結構的限制。CMT聲稱,隱喻亦可論及困難、緊張或不尋常體驗并展開思考。在其他情況下,說者或作者會刻意選定特定隱喻表達來傳達涉及意識形態或說服力的觀點。譬如,隱喻分析者試圖應用CMT界定文本語料庫暗含的意識形態立場。國外學者挖掘了20世紀90年代海灣戰爭前后《時代》和《新聞周刊》雜志中的隱喻,發現其隱含種族主義傾向——世界被極化為“東方對西方,美國對他們”(the Orient vs. the West, the US vs. Them)。[38]還有學者提取了《洛杉磯時報》反對移民立法相關報道中的隱喻,發現“國家”被喻為“房子”,而移民被斥作“洪水”或“入侵”等威脅意味濃厚的貶義意象。[39]
修辭學界、哲學界一直認同隱喻與語言同屬普通思維的組成部分。四十載彈指一揮間,CMT發展迅猛,前景廣闊,在學界備受矚目。萊考夫和約翰遜合著的《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一經出版便廣為人知,他們旨在提供系統的語言學理據以印證概念隱喻切實存在。毋庸置疑,作為識別潛在意義的工具,極具啟發性的概念隱喻也不可避免地存有缺陷。研究人員試圖以有限語言理據為基礎過度概括觀點,并假設建立一致程序窮盡性地識別隱喻現象。20世紀80年代以降,文學、哲學、社會學及經濟學等許多學科與CMT融合并取得長足發展,推動這一理論毫無爭議地躍升為學界主導性理論框架。同時,學者也對其提出種種批評?!氨M管相關研究如火如荼,[概念隱喻]的觀點在理論和實證層面皆不足以服眾”[40],因此CMT的闡釋價值遭到多輪質疑。
本文列舉了支持CMT基本原則的各路確切理據,以適當評估持久的概念隱喻在語言、思維和文化中發揮的作用,直接統合批評該理論的重要語言學、非語言學和實驗數據。另外,我們還回應了近年來對CMT提出的五路批評,主要涉及方法論、分析方向、隱喻圖式化、具身性以及隱喻與文化的關系等。第一,方法論。批評家們提出的概念隱喻研究目標和傳統隱喻理論研究目標相悖。認知語言學家基于萊考夫-約翰遜理論框架展開研討,力圖在超個體層面假設概念隱喻,而批評者則力求在個體層面系統識別語言隱喻并生成假設的概念隱喻。第二,分析方向。批評還涉及概念隱喻的定量分析。自下而上的隱喻研究者聲稱,語言隱喻的不規則性更強,若概念隱喻分析旨在窮盡性地揭示抽象概念的性質和結構,那么定量隱喻分析需輔以直觀的定性分析。第三,隱喻的圖式層次問題。Zinken等批評者認為,在真實話語中可抓取基礎層次隱喻,而無法識別更高層次隱喻,更高層次中隸屬同一物理域且具相似含義的表達須具相同隱喻意義,但實則不然,映射發生于基礎層次,而非上義層次。第四,CMT具身性的核心思想也飽受批評。具身性可解釋隱喻概念化的普遍方面,卻無法解釋跨文化現象和歷史差異。第五,關于隱喻與文化的關系。Rakova等學者質疑CMT能否同時解釋隱喻概念化的普遍性和文化特異性。[25]
與此同時,不同領域研究者認為,概念隱喻在以下層面具有相當影響力:(1)抽象概念的文化模式;(2)語言的演變;(3)當代語言(如規約表達、新穎擴展和多義現象);(4)當代語言操用者的非語言思維和交流;(5)當代語言操用者運用根深蒂固的知識建構抽象概念,促使人們理解單詞、短語和文本何以傳達隱喻意義;(6)當代語言操用者運用根深蒂固的知識重新收集(即通達或激活)在線隱喻語言。學界關于CMT的廣泛爭議,集中體現在哪些層面,對洞悉概念隱喻之于語言、思維和文化的作用最為關鍵。譬如,反對CMT的心理語言學者認為,概念隱喻影響1到3,而非4到6。但從動態角度觀之,不同層級表征經驗中分層組織且相互嵌套的不同時間尺度(從最慢向最快移動),使得某個層級(如層級1或2)的約束以復雜、非線性的方式與其他層級(如層級5或6)的約束耦合。因此,隱喻詞匯不僅反映概念隱喻作為吸引域(basins of attraction)(在5和6運作)的影響,還折射出隱喻體驗在不同層級以持續互惠方式同時運作的交互作用。譬如,規約表達“我看不透這篇文章的要點”(I don’t see the point of this article),不僅受到基本隱喻“知即見”的簡單激活,還因為不同層級之間的相互約束,使讀者自發對類似表達產生特定解讀。因此,概念隱喻可在思考、說話和理解過程中“軟組裝”(soft-assembled),而非從長期記憶中“獲取”或“檢索”。
一言以蔽之,本文在充分回溯四十年中CMT發端和拓展的基礎上,梳理了學界支持和詬病這一理論的正反兩方面的理據。四十而不惑,萊考夫和約翰遜等學者竭力從語言學角度試圖論證概念隱喻存在的合理性及其在不同層面的重要闡釋價值,而不同領域學者也從各自角度對其大加指摘?;诖?本文通過概述心理語言學和語料庫視域的CMT研究現狀,試圖探究該理論與心理語言學、語料庫語言學等領域實現跨學科交叉研究的可行性,擬構新的研究框架作為“標準的”“傳統的”萊考夫-約翰遜理論框架的迭代品,希冀該脈絡思路將使CMT在今后的嬗變和演進洪流中更加靈活、開放、包容,力避各種備受詬病之處,揚長避短,趨利避害,使其更具解釋力和說服力,進一步拓寬認知隱喻在思維交際領域的研究新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