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莉萍

當代長篇小說創作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華彩一章,迄今已走過七十多年的歷程,雖然在發展過程中有過磨難和曲折,但取得的成就無疑是令人矚目的。在這七十多年的歷程中,長篇小說經歷了兩次創作熱潮。第一次是20世紀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涌現出了如“三紅一創”、《三里灣》、《山鄉巨變》等一大批優秀的長篇小說;第二次是從“文革”結束后一直延續至今,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呈現出嶄新的面貌。這些創作給社會和讀者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部分作品被冠之以經典之名。但面對生活環境的變遷、多元文化的沖擊,讀者大眾的審美趣味也發生了諸多變化,曾經被廣泛認同的文學經典在當下不斷遭到質疑,文學經典及文學經典化也是學界一直熱烈討論的話題。
作為中國具有最高榮譽的文學大獎之一的茅盾文學獎(以下簡稱“茅獎”),承擔著建設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推進文化自信自強,推動中國當代文學走向經典化,豐富人民精神世界、增強人民精神力量的重大使命。文學獎最主要的目標不外乎獎勵最優秀的作品或作家,使獲獎作品經典化也是文學獎的宗旨所在。茅盾文學獎“從一開始就有著明確的經典意識、規范和追求”[1]。不論是茅盾在寫給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的“遺囑”中明確提到“獎勵每年最優秀的長篇小說”,還是《茅盾文學獎評獎條例》中規定“堅持導向性、權威性、公正性,褒獎體現中國當代長篇小說思想和藝術高度的優秀作品”,此處的“最優秀”“權威性”等都可算作是經典的別名。因此,篩選出經典作品也是“茅獎”最重要的任務之一。
然而,近幾屆“茅獎”結果公布后都會爭議不斷,某些獲獎作品難以獲得讀者的一致認可,部分作品很快就被讀者淡忘,特別是部分獲獎作品在當代文學史教材中所占比重不大,甚至有些作品根本未被提及。“也許可以這樣說,一個時期文學經典的秩序,最終需要在文學教育和文學史撰寫中加以體現和‘固化’,以實現其‘合法性’,并在教育過程中普及和推廣。”[2]“茅獎”作品如不能進入大學學術傳播渠道,不僅“茅獎”的權威性會遭到質疑,而且“茅獎”作品能否被稱為經典名作也是需要商榷的。對于何謂“經典”,許多研究者都試圖給出自己的定義。一般而言,經典主要用來指被尊奉為典范的儒家著作,比如“五經”“十三經”,或者泛指宗教的經書或權威之作。由此可見,“經典”一詞包含著某種意識形態的主導作用。童慶炳認為文學經典建構起碼要有六個因素:“(1)文學作品的藝術價值;(2)文學作品的可闡釋的空間;(3)意識形態和文化權力變動;(4)文學理論和批評的價值取向;(5)特定時期讀者的期待視野;(6)發現人(又可稱為‘贊助人’)。”[3]由此可知,建構文學經典既牽涉文學作品的內部因素、外部因素,也與連接內外部因素的中介因素密切相關。文學經典是一個不斷建構的過程。“茅獎”作為構建當代文學經典的一個環節,也發揮著關鍵作用。
自1982年首屆“茅獎”誕生,到2019年第十屆“茅獎”,共評選出四十八部獲獎作品(包括兩部獲榮譽獎作品)。在長篇小說創作的第二次熱潮中,我國長篇小說的數量呈現井噴式增長,在眾多的作品中選出精品力作可謂是難上加難。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作品能榮獲“茅獎”的概率是極小的,“茅獎”在我國各類文學獎項中的地位是舉足輕重的。在評選過程中,“茅獎”評選條例經過多次修訂(有1999年、2003年、2007年、2011年、2015年、2019年、2023年版的評獎條例),始終堅持思想性和藝術性有機統一的原則。“文學作品本身的藝術價值是建構文學經典的基礎。”[4]具有較高藝術價值的作品能引起讀者的閱讀興趣和心理共鳴,滿足讀者的閱讀期待,同時可闡釋的空間也是“說不盡”的。通過考察獲獎作品不難發現,有些作品確實有著相當高的藝術水平,得到了讀者和批評家的肯定,但同時也有部分作品在藝術手法上比較粗糙。洪治綱認為,“從評委成員和評獎結果來看,政治的質量認證明顯大于藝術的審美認證”[5]。不可否認,條例中的評獎標準雖然會根據現實政策進行微調,但弘揚主旋律、貼近時代精神、反映現實生活等始終是“茅獎”的核心指導思想。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獲“茅獎”的作品大多以現實為題材,以現實主義為主要創作手法。近一個世紀以來中國翻天覆地的變化,百年來的變革和奮斗歷程,都被生動靈活地記錄在獲獎作品中。因而,大多數批評家在闡釋這些作品時常用的詞語有:歷史、史詩性、英雄敘事、鄉村敘事、改革、時代、現實、民族、文化、命運、反思等等。文學和文學批評都不可能徹底擺脫意識形態的制約。
“茅獎”參評作品為1977年至2018年公開出版的長篇小說,幾乎與改革開放同步。2018年8月,《小說選刊》雜志社、中國小說學會、人民日報海外網主辦評選“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周年最有影響力小說”,評選出的四十部小說是“時代精神與民族精神的融合,是關注現實與藝術創新的統一,是社會影響和文學成就的典范”[6]。2019年9月由學習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聯合八家出版社推出了“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叢書。這套叢書“描寫我國人民生活圖景、展現我國社會全方位變革、反映社會現實和人民主體地位、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和謳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7]。這三項評選的時間下限大致接近,同時也都具有強烈的主流意識形態色彩,因此將其放在一起進行對照分析。通過分析發現,“茅獎”作品與“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周年最有影響力小說”中的十五部長篇小說重合的有七部,與“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叢書重合的有二十七部,占“茅獎”作品的百分之五十六點二五;而這三項評選結果均重疊的篇目僅有六部,分別是張潔《沉重的翅膀》、路遙《平凡的世界》、陳忠實《白鹿原》、阿來《塵埃落定》、王安憶《長恨歌》、金宇澄《繁花》。此外,比較特別的兩部作品是《芙蓉鎮》(獲“茅獎”,但未入選其他兩項)和《笨花》(未獲“茅獎”,但入選其他兩項)。有三位作家的不同作品分別入選這三項評選:王蒙(《這邊風景》《活動變人形》《青春萬歲》)、莫言(《蛙》《生死疲勞》《紅高粱家族》)、張煒(《你在高原》《古船》《九月寓言》)。
從高度重合的六部作品來看,《沉重的翅膀》是反映經濟改革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詮釋了社會轉型期人們的心理變化及青年人的成長經歷;《白鹿原》書寫了一個民族的“心靈秘史”,具有史詩品格和文化批判意味;《塵埃落定》具有濃郁的地方色彩和民族風情,充滿了浪漫神秘和詩情畫意;《長恨歌》通過女性的故事來描繪城市的傳奇和命運;《繁花》在日常敘事中建構了城市詩學。這六部作品,從題材分布上看,涵蓋了工業、農村、歷史、少數民族、城市等不同題材,表現了我國改革開放的方方面面;從創作手法上看,主要以現實主義為主,同時也借鑒了西方現代派小說的表現手法;從思想內涵上看,基本聚焦現實,關注民生,反映了時代的風貌,表達了對歷史的反思和現實的批判。在推進中國式現代化建設、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征程中,主流的意識形態必然要在思想引導、輿論風向等方面發揮主導作用,這就不難理解“作為國家期許的當代文學典范—茅盾文學獎,是不可能獨立于意識形態之外的”[8]。“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周年最有影響力小說”和“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叢書評選同樣如此。可以說,這三項評選活動是在主流意識形態主導下進行的,是帶有主題的評選,注重作品的社會影響、文學的教化作用和感召力量。正因為承擔了如此重大的使命,“茅獎”確立的價值取向,決定了在評選過程中必然會傾向于有利于堅定文化自信、展現中國精神的作品。
雷達認為“茅獎”有自己的美學傾向和審美偏好,即“對宏大敘事的側重,對一些厚重的史詩性作品的青睞,對現實主義精神的倚重,對歷史題材的更多關注”[9]。此評價無疑是非常中肯的。從獲獎作品的題材來看,有二十四部現實題材作品。這一方面與茅盾的以現實主義為核心的文學思想有關,另一方面也與“茅獎”的主辦方中國作協的性質相關。此外,評獎條例中也明確規定“對于深刻反映時代變革、現實生活和人民主體地位,書寫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的作品,尤應予以關注”[10]。因此,現實主義作品在獲獎作品中占主導地位也是“茅獎”內在邏輯的表征之一。此外,從讀者的角度來說,大部分普通讀者雖然也曾對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作品產生過好奇和閱讀沖動,但由于文學傳統和文化語境的差異,這些作品與普通讀者的閱讀趣味之間還是存在著一定的隔膜。相較而言,現實主義文學作品更讓讀者感到熟悉和親切。大眾對現實主義文學根深蒂固的喜愛和接受,也是“茅獎”評選時需要考慮的因素之一。
同時,文學作品不等同于意識形態的宣傳工具,而是要在審美愉悅中達到潛移默化的認同效果。縱覽十屆茅盾文學獎的評獎結果,雖然有一些遺珠之憾,但不可否認的是還有部分作品得到了學者們的認可,高度肯定了這些作品的藝術性,比如說《白鹿原》《長恨歌》《塵埃落定》等等,它們能夠代表當代長篇小說創作的高峰。而《平凡的世界》在未得獎前已經在讀者大眾之中產生了較大的影響力,學者們卻對此部作品討論較少,評價并不高。這主要是因為當時文學批評界更關注現代派文學。隨著新時期現實主義話語的回歸,不少學者開始重新發現和闡釋《平凡的世界》的價值,從而確認了其在文學史中的地位。對《平凡的世界》的評價和闡釋也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了不同學者對同一部作品的闡釋存在著較大的差異,文學理論和批評的價值取向、學者的視野等等對建構文學經典也起著重要的作用。因此,“官方主流意識形態、文學界話語與大眾接受之間存在著的微妙差異,它們時而分裂時而重合,最終能夠被經典化的一定是各方面的最大公約數,茅盾文學獎在中間僅僅起到了部分推波助瀾的作用”[11]。
陳平原認為有兩種意義上的“經典”:其一,“‘經典’可以是臨時性的—只要為一時代的讀者廣泛認可”[12];其二,“經典”“需要在歷史長河中,經由一系列的沉浮,再最終確定其地位”[13]。前者降低了遴選的標準,每個時代每個民族都能奉上“經典著作”,后者經過嚴格淘洗,最終能長久地停留在讀者心中,一再被重讀。以此為據,可以說有些“茅獎”作品是臨時性的經典,曾引起一時的轟動效應,這些作品更具有時代性特征,難以達到超越時代的“普遍性”,最終可能會被歷史淘汰。真正的“文學經典作品可以向當下的時代以及世世代代揭示生活的本質和人性的永恒問題”[14],還需要時間的檢驗和讀者的響應。
使獲獎作品經典化的美好愿景有時可望而不可即。在歷史的檢驗和讀者的選擇中,有些轟動一時或被吹捧的作品在時過境遷之后被遺忘被拋棄。文學評獎雖然可以參照已有的經驗,但在具體評獎過程中,時代、環境、文化與讀者等因素的影響也不容忽視。此外,商業化炒作、媒體介入、圈子批評、社會的熱點話題等等,也會使文學評獎更加復雜化,文學經典處在“不確定”之中。通過文學評獎只能部分地實現確定文學經典這一目標。我們要理性地看待茅盾文學獎的經典性。每屆“茅獎”以四年為限,評選出一定時期的長篇小說的代表或高峰,時間過短,與“現在”未能拉開距離,無法超越當前,只能以既有的經驗與水平進行選擇,這也是“當代性”的局限之一。在媒體時代,大眾更易接觸到碎片化的經驗,導致內心空洞乏味。但還是有一部分人仍在追求永恒性,關注生存的本源和意義,人類共同的情感、道德、信仰等問題。在于人生有限,生命終有盡頭;而書籍浩如煙海,讀書需要取舍。在時代呼喚“全民閱讀”的氛圍中,亟須“茅獎”為讀者篩選出能開闊視野、表現文字之美、傳達閱讀愉悅、陶冶思想情操等方面的精品力作。在文化價值多元的今天,篩選出經典確實是難上加難;但正因為艱難,更需要作家、批評家及讀者三方協力合作,共同構建當代文學經典。期待“茅獎”能將最優秀的長篇小說評選出來,為人民大眾提供精神盛宴。
注釋:
任東華:《茅盾文學獎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77頁。
洪子誠:《中國當代的“文學經典”問題》,《中國比較文學》2003年第3期。
童慶炳:《文學經典建構諸因素及其關系》,《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5期。
童慶炳:《文學經典建構諸因素及其關系》,《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5期。
洪治綱:《無邊的質疑—關于歷屆“茅盾文學獎”的二十二個設問和一個設想》,《當代作家評論》1999年第5期。
《“改革開放四十周年最有影響力小說”在青島發布》,中國作家網,2018年9月28日,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8/0928/c403994-30317647.html。
《“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叢書出版》,中國作家網,2019年9月23日, 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9/0923/c403994-31368489.html。
任東華:《茅盾文學獎研究》,第83頁。
雷達:《我所知道的茅盾文學獎》,《北京文學》2009年第1期。
《茅盾文學獎評獎條例》(2019年3月11日修訂),中國作家網,2019年3月15日,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9/0315/c403937-30976984.html。
劉大先:《茅獎、經典化與現代文學倫理》,《東吳學術》2020年第1期
陳平原:《經典是怎樣形成的—周氏兄弟等為胡適刪詩考(一)》,《魯迅研究月刊》2001年第4期。
陳平原:《經典是怎樣形成的—周氏兄弟等為胡適刪詩考(一)》,《魯迅研究月刊》2001年第4期。
張穎:《中國文學經典建構的理論與實踐(1976—2016)》,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第28頁。
(作者單位:廈門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