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就喜歡山,尤其喜歡在太陽快要出來的那個時候,站在我們家的東嶺上,向西遙看那群黑黢黢的連綿不斷的山。
山里有什么我不知道。初看,那是一片層層疊疊、起起伏伏的黑;仔細看,那些黑黑的影影綽綽的影子里,似乎有著許多忽閃忽閃的光亮。以后,每當我想起山里那些忽閃忽閃的光亮時,總感覺那里面隱含著一顆巨大無邊的惻隱之心,而且那情景時常像夢一樣出現在我的夜里,給我帶來一種持續不斷的溫馨。
去年夏天,我與一位從山里趕來的朋友相聚,其間談起小時候心目中的那些山。他告訴我說,那里他經常過去,有機會他要領我進山,去看看一個讓人感動的地方。說這話時,朋友的眼里有一束光亮忽閃而過,透出一絲神秘。
一年過后,我去了朋友那里,和朋友一起開車進山。山越來越高,山溝越來越窄、越來越深。與城市的喧囂有別,車窗外吹著一陣陣清新的風,山坡上一座座用石頭壘砌的紅瓦房,錯落有致地分布在山溝的兩側。山溝里嘩嘩的流水聲,被水流打磨得光滑光滑的鵝卵石,四周郁郁蔥蔥的花草樹木……不知不覺中,我的思緒飛出好遠。
我們去的這個地方叫桃棵子,是沂水縣院東頭鎮的一個村莊。這個村莊有一戶從山西省遷來的人家。如今,因為這戶人家,因為這戶人家的主人,因為與這戶人家主人的生命息息相關的一位母親,因為這戶人家的主人與這位母親的故事,有許多人從四面八方趕來。
這個村子緊靠公路,周圍全是山。以前,我路過這里幾次,曾數次被美好的山村風景逼停。這次來我才明白,這座山,這個村莊,如果過而不停,是會留下許多遺憾的。
這里,所有的房子都建在山坡上,而且,從屋墻到院墻,從道路到田埂,幾乎都是用石頭做的。在這里,我與朋友一起,沿著一條曲曲折折的石板路向前行走。就在這里,我的腳印與一位肩挑酒罐的山西漢子的腳印重疊了。此刻,山道周圍,漫漫時光張開了歷史的光翼。那時光,在天空,在山間,在路邊的瓦房和樹林間,像大海的波浪般涌動著。我和朋友沿著腳下這條曲曲折折的山道,一直向前走了下去。
路上,似有一種莫名的傷感,伴隨著縷縷山風向我襲來。我突然意識到眼前這條山道上所隱含的精神價值的存在。是的,就是在這條山道上,就是這深入石頭里的腳印,就是留下這腳印的那個人,在這個山村里找到了娘!當我循著這腳印逆向尋找時,才發現,那是一個不忍踩踏又不愿離開的、由起點到起點的圓,那個圓讓一個人再也離不開他生命的那個點了。
戰爭年代,一位身負重傷的八路軍戰士,在一個山溝里被一位母親發現。這位母親把他背到一個山洞里,躲過了敵人的搜捕。她像對待親兒子那樣,悉心呵護,精心照顧,直至他傷愈歸隊。那時,對于沂蒙大地上的母親們而言,這一切常常被她們認為是分內的事情。但是,這個故事沒有結束。
戰爭結束后,人們發現,有一個身影在沂蒙大山里徘徊。他——山西人郭伍士,就是被那位母親救起的八路軍戰士,在四處尋找“他的母親”。
沂蒙這個地方救過八路軍傷員的母親很多,想找到救自己一命的那位母親,談何容易。而且,在那個特殊時期,郭伍士根本來不及問一下那個村莊和那位母親的名字,只知道她叫“張大娘”。在他的印象里,僅有一座高大模糊的山、幽暗星光下那位母親慈祥的臉龐和關懷的眼神。
不打仗了,郭伍士沒有去做官,也沒有回山西老家。他挑起擔子,一頭挑著燒酒,一頭挑著狗肉,在沂蒙大山里尋找張大娘。他一條山溝一條山溝地找,一個村落一個村落地打聽。他翻過山山嶺嶺,走過無數溝溝坎坎。但是沂蒙山叫張大娘的人太多了,幾年下來,郭伍士居然結識了好多個張大娘。
八年了,一路找娘的郭伍士,讓一向沉穩的大山,讓只知道低頭走路、事不關己的河流,都開始著急。路上,大山頂上時不時地滾下一塊石頭,河流時不時地發出一陣聲響,似在提醒郭伍士:這里離娘不遠了。
一天上午,在一個山坡上,郭伍士看到一道用石頭壘砌的田埂。日光和云的影子在他的眼前飄浮著,他順著云的影子,來到了一條山溝里。當他看到山溝里嘩嘩的流水時,心突然急促地跳了起來。他撫摸著這些熟悉的石頭,記憶逐漸清晰了起來?!皩?!我就是在這條山溝里身中七彈。對!當時山石碰觸到我露出的腸子,是母親的手捂住了我受傷的肚子……”郭伍士整個人完全失控了。他扔掉擔子,向著不遠處的那個村莊狂奔,直至昏厥在地。他被村民攙扶著,來到一間矮矮的石屋前,在一位白發蒼蒼的老母親面前長跪不起。他號啕大哭:“娘啊……兒回來了!”
就這樣,沂蒙大山里,那個肩挑擔子,一路找娘的人,用了整整八年,終于找到日思夜想的母親。他舉家從山西遷往桃棵子村,和妻兒一起陪伴著這位救他一命的母親,為母親盡孝送終。他囑咐兒女,待他死后,要葬在這位母親身邊。
后來,張大娘走了,郭伍士也走了,他們去了同一個地方。朋友指著不遠處一大一小的兩座墳說:“那座小的是郭伍士,大的是母親?!?/p>
眼前,一大一小的兩座墳,兒子向著母親。那是一種人性的面向,一種神圣的沉靜。靜靜的山坡上,兒子和母親靠得很近,很近!這很像一幅看了讓人流淚的畫。它似乎在告訴我,這里面深藏著人們平時少有關注又近在眼前的、看似深奧實則明了的道理:人是有靈魂的。
天漸漸黑了下來,山村的燈火高高低低,疏疏落落,在泛著微光的天空下閃閃爍爍。此刻,站在這里的我,除了心底涌動著一種由衷的感動和崇敬,還想了很多,但不想多說了……
故鄉人|馮春明
山東省臨沂市沂南縣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有散文、文學評論見于《山東文學》《山東作家》《前衛文學》《時代文學》《當代文苑》《青島文學》《延河》《九州詩文》《蓮池周刊》等。著有散文集《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