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這一沓裁得方方正正的詩篇,幾經(jīng)輾轉(zhuǎn),都還在。
那天我不經(jīng)意間翻到了這沓詩篇,幾十張紙疊在一起,足足有幾厘米厚,時間的烙印使上面的字跡失去了原有的模樣。我細細摩挲著紙上的一筆一畫,以及爺爺與我的那段歲月。
爺爺在我不多的印象中一直是個執(zhí)拗的人,做什么事都極細致。自打我記事起,爺爺便教我識字背詩,充當(dāng)了我的啟蒙老師。他的字是極好看的,也會寫文章,打小就令我羨慕。他在很多目不識丁的老一輩人群中算是知識分子般的存在。
小時候,我常搬張小板凳坐在爺爺身旁,湊上去看他用一雙刻滿滄桑的手將一張白紙裁成規(guī)整的幾片,再細細摩挲平整,犄角旮旯的凹凸也不會放過。白日他教我識字讀詩,晚上便在臺燈下,照著書本一筆一畫地將這些詩歌抄在裁好的紙上。爺爺很認真,年幼的我不敢打擾,只能偷偷地趴在門框邊等待,仿佛這是一項非常神圣莊嚴(yán)的工作。現(xiàn)在再拾起翻閱,才發(fā)現(xiàn)紙上有修改的痕跡。
一撇一捺的筆墨中,暈開了寸寸舊時光。
那時,爺爺身子很健朗,日日騎著自行車送我上下學(xué)。我就像浣熊一樣趴在他腰上,頭還到不了他的肩哩。上下學(xué)的路線總是固定的,必經(jīng)一條小巷。巷子挺僻靜,沿途只有兩個小賣部和幾片灌木叢。我總拿著幾張爺爺謄寫的古詩,字還不會寫幾個就反反復(fù)復(fù)地念了一路。我在后面念,爺爺在前面吟,就這樣騎了一路。我是一個不擅長捕捉愛的人,卻分明在那布滿皺紋的臉上瞥到了愛的影子。
念著念著,兩個隔代人便在這條淺橫交錯的巷子里走散了。
懵懵懂懂的八歲,還不懂得什么是離別,照片的濾鏡就被調(diào)成了黑白色,模糊著生與死的界限。
在一個陰雨天,我踏進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里面盡是黑的墻,白的花。我看見爺爺靜靜地躺在一個很大很大的木匣子里,穿著很正式,就像酣睡著一樣安詳。我沒有哭,因為爸爸媽媽都沒有哭。一個八歲的孩童好像真的理解不了什么是分別吧,她只知道生活還在繼續(xù),而爺爺只是去了另一個地方,僅此而已。出了殯儀館,我聽見大人們說火化場幾個字,這個八歲的女孩在雨中怔了一下,無聲地哭了。
那一刻,我才模糊地意識到,自己可能再也見不到爺爺了。
初秋的云,一片比一片白凈,一片比一片輕。爺爺沒有給我留下什么念想,就只有一沓親手謄抄的古詩。五年時光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白白的紙片都泛黃,他卻從來沒有淡出我的生活。只是爺爺變得小氣了,連夢里都不愿來看我一回。
死亡不是真正的終點,遺忘才是。因為有了紀(jì)念,所以有了惦念。愛總會使逝去的生命長出新的血肉。我將那沓陳舊文字夾在了一起,因為他見證了我與爺爺?shù)乃袝r光,就當(dāng)是爺爺從未離開的證據(jù)吧。
那天,爺爺帶著我,帶著那沓詩,穿過那條不變的小巷,一直向前騎……
寒云微點評
歲月如歌,沒有誰能一直陪伴我們,很多人都要在中途下車,而我們終將長大,獨自前行。但,那些美好的回憶,也許就是我們前行路上最寶貴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