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晉是我的引路人

祝希娟

謝晉導演是我的良師益友，我能夠走到今天，改變我人生道路的是謝晉導演。我這輩子最大的幸福就是謝晉導演選我演了吳瓊花這個角色，這其實也是非常偶然的事情。

當時在上戲三年級的時候，我們有一個實習演出，演出話劇《在和平的日子里》，我在劇中出演了兩個角色，一個是技術員，一個是嚴大嫂。演了大概半個月后，有一天，謝晉導演就來看我們的戲。后來聽他講，那天他到后臺去的時候，忽然聽見有很大的聲音，他跑過去一看，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爭得很厲害，這個女孩眼睛大大的，濃眉大眼，穿著工裝褲，在那兒很激動地講著什么，這就是我當時給他留下的一個深刻印象。他后來跟我講，他考察了我很久，覺得我這個演員還是有可塑性的。后來他讓人約我在舞蹈教室見面。這是我第一次跟謝晉面對面的交談。

一開始交談時謝導問了我很多問題，我想大概都是為了讓我放松。等到他覺得我可能已經放松了，又讓我講講我的學習情況。我講完了以后，他才最后決定給我一個劇本。當時這個劇本名字叫《瓊島英雄花》，還不叫《紅色娘子軍》。他說：“你看看你喜不喜歡這個劇本。”我拿回去連夜一口氣讀完，吳瓊花這個角色讓我非常喜歡。但是我不奢望我能出演這個角色，所以看完了也就算了。直到有一天，我們教導主任叫我去上影廠報到，說謝晉導演有一個戲要你演，我當時也不管演什么角色，反正是開心得不得了。因為這是我真正出演的第一個角色，所以這一路是又蹦又跳地跑回宿舍，然后就去上影廠報到了。

報到之后，謝晉導演告訴我，《紅色娘子軍》這個劇組有王心剛、陳強、朱莎，還有《女籃5號》的向梅，還有牛犇。當時的我覺得自己太幸運了，能和這么多我喜歡的演員在一起合作，簡直覺得我是一覺跌到青云里去了，所以就特別緊張，但是我也覺得我要特別用功才行。當時謝晉導演很認真地對我說：“你雖然是第一次拍電影，但是你不要管你是在拍電影，你只要把你學到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體系，想辦法怎么去體現在銀幕上。”他拍《紅色娘子軍》就是要讓我們的表演更真實、更動人、更深入。

謝導是有想法的。我們去了以后，他說：“第一，現在你不要急著去演這個劇本，你們和向梅她們這一群娘子軍全部跟著當時的娘子軍連長馮增敏到海南去下生活。別的你們不要管，她帶著你們去，我在這邊修改劇本。”于是我們就去了，跟著馮增敏同志去海南待了一個月。我們坐上“丁香”號客輪，一直開到海口。讓我覺得很震撼的是，海口碼頭上的碼頭工人全是女的，一人一根扁擔，挑著行李。當時連長就跟我說：“你知道娘子軍為什么出在海南？就是因為我們這里的婦女能頂起半邊天，所有的重活、家務活，里里外外全是由我們婦女擔當。海南當時的男子是不干活的，窮的可能還稍微幫著家里做點家務，有錢的就玩玩鳥、進進茶館，全是女人干活。”這是我第一次理解為什么紅色娘子軍會在海南出現。

謝晉導演拍攝《紅色娘子軍》時，要求我們做小品，就是補充劇本里沒有的。謝晉說：“我讓你們做小品，就是讓你們逐漸地進入到這個角色里去，慢慢地習慣你跟這些人物的關系。”慢慢地，我們在生活里都進入了角色，大家都是用人物關系在那兒相處。我覺得謝晉導演確實非常了不起，他在中國電影史上是劃時代的。

做小品之前，謝導還要求我們寫人物自傳。當時不是我一個人寫，心剛、陳強都要寫。我覺得這些東西是導演思考了很久才想出來的方法，他是在幫助我們逐步進入角色，逐步進入境界，這對我的幫助很大。我們當時拍電影，案頭工作幾乎要做一兩個月，然后才進入拍攝。如果放在現在的環境下，可能給不了演員那么多時間。

拍完《紅色娘子軍》以后，劇組里的大家一直都是好朋友。我和謝晉導演也一直保持著這樣的友誼。謝晉導演有一個習慣：《紅色娘子軍》拍完以后，他所有寫過的新劇本都要先給我們看。他讓我們從演員的角度給劇本提提意見。

20世紀70年代，我在演話劇《夜上海》的時候，謝晉給我看了一個劇本，就是《啊！搖籃》，但當時叫《馬背上的搖籃》。這劇本我看了后很喜歡，他說如果我有空的話，他想請我演，所以我對這個劇本研究很深。但是一開始，據說是廠領導覺得我年紀大了，就沒有用我。為此，謝導還給我打了電話，說很抱歉。于是我就還是演我的話劇《夜上海》。有一天，傳達室叫我聽電話，我一聽，是謝導助手打來的。他說：“謝導就在旁邊，你現在怎么樣？你能不能趕快趕到山西來？我們劇組的演員施建嵐從馬背上摔下來了，已經昏迷了三天，但是大隊人馬都在山西，劇組一天的花費要3000多元。他說你能不能趕來救場？”救場如救火，于是我馬上跟我們劇團領導匯報，第二天就坐火車趕往了山西。

這部電影后來改名為《啊！搖籃》，還獲得了文化部的優秀影片獎。

謝晉導演對我們很愛護，很關心。在《啊！搖籃》里我有一場戲很危險，就是我騎著馬去報到。那個騎馬本來說要用替身，謝晉說不要，所以我就用了一個禮拜學會了騎馬。但是拍攝這場戲時很危險，一邊是懸崖，一邊是馬，一邊是汽車。我騎的那匹馬原來是蒙古騎兵隊政委的馬，它習慣在前面跑，帶著別人。我騎上去后，前面試走了兩次，路線都還可以，沒想到實拍時，一旁的汽車是紅顏色的，紅色汽車越往前開，馬就越跑得快。我很緊張，只好兩只腳死死地踩著馬鐙，因為我知道，我只要一掉下馬就會立即滾到車輪底下。等導演說停，我下了馬，兩腿都軟了，心想這條命總算撿回來了。沒想到謝導說：“再來一條，好吧？”因為當時已經拍了很長一條，我便說：“不，我上有老下有小，就這樣了，您看著剪吧。”謝導居然沒有責備我。他總是把溫柔放在心里，不太喜歡表露出來。我真的很榮幸碰到這樣一個導演。

謝晉導演和我是一直保持聯系的，我和他之間沒有那種相互吹捧。他拍完《高山下的花環》給我打電話。他說，阿祝你看看這個電影，看了后我保證你哭。當時我正好是那一屆百花獎和金雞獎的評委，我直接和謝導講述了我的觀點和意見。我說你沒有解決兩段的問題，就是前面打打打，后面悲傷的王玉梅來了，就哭哭哭。所以這個最佳故事片，我投了《紅衣少女》。后來在成都電影節遇見他，我說謝導，我要跟你談談關于《高山下的花環》的事，他說他都了解。因為有人在他面前挑撥說，你看阿祝做評委都沒投你的電影，去投《紅衣少女》。我說《紅衣少女》的導演是一個新進的青年女性導演，是不是應該給她一些鼓勵，當時謝導已經拿了很多最佳導演、最佳故事片的獎項了，這次應該讓這個年輕導演上來。我和謝導講了我的想法，我發現他完全理解我，沒有受人影響。

他熱愛電影，他總說我最好的一部電影是下一部。但是確實他太勞累了，他把自己全部的身心、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電影當中去了。他只要一到攝影機旁，就把一切都忘了，心里只有電影。我覺得，他是偉大的藝術家，是一個有劃時代意義的中國最優秀的導演。

我想對謝晉導演說：

我們永遠懷念您，永遠懷念和您合作的時代，永遠懷念我們那個時代的電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