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銀春,張慧儀,曾斌丹,王金偉
(1.湖南師范大學旅游學院,湖南長沙 410081;2.湖南師范大學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基地,湖南長沙 410081;3.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旅游科學學院,北京 100024;4.北京旅游發展研究基地,北京 100024;5.中國科學院地理科學與資源研究所,北京 100101)
隨著文旅融合的不斷發展,我國文化遺產旅游已逐漸成為滿足人民美好生活需要、推動高質量發展的有力支撐。文化遺產承載著豐富的遺產價值和精神文化內涵,是游客領會文化魅力、升華民族情懷、感悟價值內涵、達成物我認同的重要場域[1-2],更是凝聚民族情感、匯聚多元認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載體。旅游是收集感知和符號的過程[3],尤其在體驗經濟轉向背景下,旅游成為凝聚游客情感能量、塑造價值感知、激發個人與集體意識的重要媒介[4]。《“十四五”文化和旅游發展規劃》提出,要“深挖遺址價值認知,讓旅游成為人們感悟中華文化、增強文化自信的過程,引導游客成為中華文明的實踐者和傳播者”。國家文化和旅游部、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聯合頒布的《關于實施旅游促進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計劃的意見》亦指出,要“實施旅游促進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計劃,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由此可見,文化遺產旅游在當代肩負建構普世價值的重要責任與使命,在此背景下,文化遺產的客觀身份、普世價值如何在旅游實踐中被游客所感知并形成遺產認同,成為重要的研究話題。
遺產地游客價值感知是形塑其旅游實踐過程中遺產認同的重要因素[5-6],游客通過解讀遺產文化意涵感知其價值,在自我內視和構筑經驗與想象的基礎上生成包括地方、文化、國家等認同[7-9]。同時,遺產認同作為遺產價值呈現的有效途徑[10],其概念的產生正是因為遺產具備經濟、文化、社會等多種價值。由此可見,游客價值感知與遺產認同存在天然的學理關聯,但具體的作用機理尚未解明。研究游客價值感知對遺產認同的作用機理,有利于明晰非權威主體的遺產認知,尋求非權威主體與權威主體間的和諧對話,指導遺產意義的再生產,充分發揮遺產在當代建構普世價值的功能。值得注意的是,游客價值感知對遺產認同的驅動作用是一個復雜的社會心理過程,研究者們也呼吁從“表征與實踐”的視角,既關注遺產的象征性意義,也關注非表征視角的實踐和情感[11]。
因此,本文基于游客視角,以世界文化遺產地永順老司城為研究案例,基于價值感知中介對遺產認同的影響因素進行探索性研究。本研究有助于深入理解游客價值感知影響遺產認同的內在機制,彌補遺產認同影響因素相關研究之不足,使理論發展更契合當下的中國情境,同時為充分發揮文化遺產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作用提供理論基礎。
遺產認同由heritage identity 翻譯而來[11],是多元認同的重要維度。1994 年,Ashworth 和Larkham首次闡述遺產與認同的關系,遺產的產生就代表了某種身份價值觀的產生[12];Howard 則指出,在遺產的管理與實踐中包含著多層次的地理性認同[13]。隨著研究的深入,學者們開始對不同主體的遺產認同進行區分。Smith 認為,遺產表達的是精英階層的意志和價值觀,因此,遺產是精英階層的遺產[14];其他學者也基于游客、居民等主體分析遺產在管理和實踐中的認同問題[15-17]。國內學者強調,遺產認同是當地人表述遺產象征符號的價值、功能與意義[18],包括遺產和身份認同的關系以及行動主體對遺產的認同[19],不同類型原住民會在環境變化和意義褫奪中對遺產表達出不同的情感與態度[20]。張朝枝等創新性地從主客統一視角發展了遺產認同的概念,提出客體是遺產被賦予的客觀身份特征,主體是人們對遺產的認知、情感、評價和行為實踐[11]。在此基礎上,有學者指出,遺產化進程中的遺產認同客體和主體都具有轉變性,不同主體的遺產認同表現出非均質性[21]。
由于遺產認同的相關研究仍處于起步階段,遺產認同影響因素的研究也未能引起足夠重視,學者們僅從遺產的客觀身份與表征、主體層面的異質性以及主客互動等方面對與遺產關聯的身份和認同進行了一些探索。首先,遺產客體層面,城市更新是影響社區居民建筑遺產認同的誘因[22],也有研究基于其他認同理論,找尋遺產客觀身份建構對遺產認同的影響,如地方認同理論下旅游發展對當地社區的影響[23]、身份認同理論下事件刺激對游客身份形成的作用[24]、文化認同理論下遺產地核心文化符號對增進文化互信的意義[25]、民族認同理論下戰爭遺產價值對游客理解國家集體價值觀的作用[26]等。其次,在遺產主體層面,不管是利益相關者[27]還是同一群體內部[12],旅游態度、居住時間、旅游感知等都與各自對遺產的身份識別與認同建立息息相關[28]。最后,旅游體驗過程中的主客互動也會影響認同,游客對遺產客體的在場感知達成積極或消極認同后必然影響遺產的旅游打造,在主客互動、互融中游客的情感能量得到激發[29],只有在遺產地文化環境、社會情境和主客有效互動的前提下才能獲得遺產的認同[30]。
可見,國內外對遺產所附著的主體價值觀及多元主體對遺產認同的建構意義已形成一定研究基礎。一方面,不同主體的遺產認同具有差異性,居民主體的遺產認同成果相對豐富,游客主體的遺產“看客”身份使其遺產認同未能引起廣泛討論,而游客作為遺產價值的傳承者和傳播者,對實現遺產旅游發展意義、回歸遺產旅游本質具有重要作用。另一方面,影響因素的研究多以地方認同、身份認同、文化認同、民族認同等為理論起點,以文化遺產為參照尺度而開展,而直接對照遺產認同理論框架的研究則較為匱乏。因此,有必要聚焦游客群體,對遺產價值展現與傳遞過程中游客遺產認同的影響機理進行解析。
感知屬于心理學范疇,是人們利用感知覺器官獲取對事物的印象、探索周圍世界的必要心理進程[31]。游客價值感知是體驗遺產、感知文化的一種價值賦予,強調人與遺產的互動以及感知的主觀能動性[32],是對遺產旅游產品或服務的整體性感覺和總體性評價。當前,學界關于價值感知的作用研究成果頗豐,重點關注價值感知對游客行為實踐和精神層面的作用,前者重點探討了價值感知對游客 滿意度與忠誠度[33-35]、游后行為傾向[36]和遺產保護行動[9]的影響,后者則關注游客地方依戀[37]、地方認同[5]、文化認同[8]、民族認同[38]和國家認同[39]等方面。可見,價值感知對認同的影響已得到了充分證實,可作為檢驗影響遺產認同的重要因素。
有關價值感知對遺產認同的作用研究雖未得到學界直接關注,但可從既往研究中挖掘個體感知影響遺產身份識別、價值體驗的3條路徑:一是從遺產客體入手進行探究,遺產的文化意義是其價值內涵的關鍵,歷史文化氛圍是影響游客認同形成的主要因子[40];二是從感知主體著手深入探討,游客各異的自身背景、認知基礎、涉入程度等對遺產的身份識別也不盡相同[21,41],游客會將自身知識、情感融入遺產價值感知[42],旅游動機、感知價值和感知態度等也會影響其價值體驗[43];三是將遺產客體和主體結合起來予以分析,旅游吸引物、旅游環境氛圍、旅游設施和服務、歷史文化等的展現也會和游客自身的感知能力一同影響價值傳播和遺產保護[44],通過主客聯結影響對遺產的認同建構。
綜上所述,不管是遺產相關認同影響的嘗試性探索,還是游客價值感知對遺產身份的路徑識別,都可以從契合遺產認同內涵中歸納出游客價值感知影響遺產認同的3個邏輯起點,即遺產的客體、遺產的主體和遺產的主客互動。因此,本研究以游客價值感知為先在條件,建立影響遺產認同的客體、主體、主客互動分析框架,探討游客價值感知影響遺產認同的作用機理,在旅游情境下建立價值感知和遺產認同的理論聯結。
本研究選取世界文化遺產地永順老司城遺址為案例。永順老司城遺址位于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永順縣,是永順彭氏土司統治古溪州地區近600 年的政權地。2015 年,湖南永順老司城遺址聯合湖北唐崖土司遺址、貴州播州海龍屯遺址成功入選《世界遺產名錄》,與其他兩處遺址相比,永順老司城保存最完整、歷史最悠久,是體現中國古代統一多民族國家管理智慧的杰出代表。永順老司城遺址集土司文化、土家文化、建筑文化、宗教文化等多元文化于一體,是當代傳播傳統文化、凝聚民族感情、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載體。同時,老司城遺址也是重要的文化遺產旅游地,2016 年被評選為國家4A 級旅游景區,遺址公園、博物館、文化展示區等景點吸引了眾多游客駐足欣賞,是游客感知土家民族文化魅力、土司忠貞愛國情懷鮮活的旅游場域。
本研究通過半結構訪談和網絡搜集資料獲取數據。研究團隊于2022 年1 月1—5 日在永順老司城進行實地調研,有效訪談50 位游客(按訪談先后順序編號為A01~A50),訪談內容主要包括“您是否了解老司城?旅游過程中有什么感受與收獲?”“老司城讓您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您認為老司城價值表現在哪些方面?對您了解老司城有何影響?”“您后續是否會繼續關注老司城及其文化?”并講述個人旅游經歷,訪談時間為10 分鐘~60 分鐘。在征得訪談者同意后,對訪談過程進行錄音,并留下部分訪談者的聯系方式以便開展補充訪談,50 份樣本中抽取1/5 用作理論飽和度檢驗。網絡搜集資料主要選取攜程網和馬蜂窩兩大主流在線旅游網站,手動收集網絡評論和游記用作游客價值感知和遺產認同建構的補充性資料。鑒于老司城于2015 年申遺成功,尤其是2016年被列為4A 級景區,故選取近6 年(2016—2021 年)的網絡評論與游記,經過篩選共獲取有效信息98 條,其中,攜程網60 條(按發布先后順序編號為XC01~XC60),馬蜂窩38 條(按發布先后順序編號為MFW01~MFW38)。
本研究采用內容分析法和扎根理論,對老司城游客價值感知的多元表征和價值感知對遺產認同的作用機理展開分析。如前文所述,“表征與實踐”為解明游客價值感知影響遺產認同的復雜過程提供了科學合理的視角,結合研究案例老司城蘊含的特定價值內涵,首先從遺產客體出發,通過內容分析法識別游客感知的遺產價值多元維度,從而闡明遺產的客觀身份表征;然后從遺產主體出發,通過扎根理論探索在游客價值感知過程中遺產認同如何形成,實現遺產主體在旅游實踐中的意義升華;最后從遺產主客互動出發,建構遺產價值感知對遺產認同影響的作用機理的理論模型。
2.3.1 內容分析法
內容分析法是一種將不系統的、定性的符號性內容轉化成系統的定量的數據資料的研究方法[45],可對散落在文本資料中的碎片化信息進行結構化處理,獲取游客對遺產地文化和心理感知的完整信息[46]。為確保分析效度,科學反映數據間的互動關系及結構,本研究運用KH Coder轉譯訪談文本。遵循數據預處理-建立分析詞典-詞頻分析-確定有效高頻詞-實現共現網絡的處理步驟,以排名前200的高頻詞作為價值感知內容的基本分析單元,將其進一步概念化并歸納出價值感知節點,對游客價值感知的多元表征進行提煉(圖1、表1)。

表1 永順老司城游客價值感知維度劃分Tab.1 Dimensional division of tourist’value perception in Yongshun Laosicheng Tusi Domain

圖1 高頻詞集群分析Fig.1 Cluster analysis of high frequency words
2.3.2 扎根理論
扎根理論是一種自下而上建構實質理論的研究方法,由Glaser 和Strauss 于1967 年提出,該方法強調研究中的開放性和理論敏感,注重材料和編碼間的不斷比較[47],在開放式編碼、主軸式編碼和選擇式編碼的過程中對原始資料逐步進行概念化、范疇化和理論化分析。本研究在系統化搜集與分析資料的前提下,運用Nvivo12進行資料編碼,發掘遺產地游客價值感知影響遺產認同的核心概念及其邏輯關系,實現游客價值感知對遺產認同的作用理論化過程。
游客基于遺產地的價值感知賦予遺產認同某種特定的地方性聯結與意義[5,48]。本研究基于研究案例老司城的特殊性,在識別其價值感知的多元維度的基礎上,重點關注價值感知對遺產認同的作用過程分析,探討游客在老司城價值感知情境持續性在場影響下建構遺產認同的方式與過程。
3.1.1 土司遺址價值感知
土司遺址價值感知(集群1)由遺址規模和遺址建筑兩個節點表征,是游客對老司城遺址完整保存的感知與評價。“遺址”“規模”“宏偉”“悠久”是游客對土司遺址價值表征的直接感知,并通過對“宗祠”“城墻”“街道”“花紋”等客觀載體的感知深化認同,最終以“了不起”“彭氏家族”“智慧”“古人”“歷史”等高頻詞抒發內心贊嘆。
3.1.2 民族交往價值感知
民族交往價值感知(集群2)由文字交流、銅柱立定兩個節點表征,漢族對土家族、苗族在文字上的影響通過博物館展出的編鐘得以印證,土司與楚國訂自治條約、立溪州銅柱彰顯土漢民族交往之深遠,是游客對于土家族與各民族和諧相處、共同隨著時代潮流進步的標志性符號感知。
3.1.3 整體形象價值感知
整體形象價值感知(集群3)由景區名號、地方氛圍兩個節點表征,“世界文化遺產”“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等名號是游客在游前便已烙上的形象印記;富有特色的少數民族文化和自然山水則是游客在游程中對老司城整體氛圍的感知與評價。
3.1.4 旅游符號價值感知
旅游符號價值感知(集群4)由旅游資源、旅游設施和旅游發展3 個節點表征,“飲食”“服飾”“臘肉”“祖師殿”“吊腳樓”是游客感知到的特色旅游資源符號,而“指示牌”“垃圾桶”等配套基礎設施的完善、“道路”的修建等是對旅游設施設備的感知,政府對“旅游的扶持”“促進地方經濟發展”則是人心所向。由于產品形式單一、體驗單調、交通不便等感知評價,游客的旅游體驗質量仍有很大提升空間,一定程度上不利于游客積極遺產認同的建構。
3.1.5 土司制度價值感知
土司制度價值感知(集群5)由制度內涵和制度變化兩個節點表征,自五代起中央下放給邊疆的“權力”自治、與“朝廷”官員的交流是游客對土司制度感知的具體內容;“改土歸流”后土司制度的消失強化了游客對古時政治管理的認知與理解,即這種因中央“鞭長莫及”而生的制度最終順應時代潮流退出舞臺是符合歷史規律的。
3.1.6 土司事跡價值感知
土司事跡價值感知(集群6)由土司英雄和英雄事跡兩個節點表征,“彭翼南”“彭世麒”“英雄”等高頻詞是游客領略歷代土司事跡后最深刻的表征,而彭翼南在東南沿海抗倭并被譽為“東南戰功第一云”的歷史功績以及由此誕生的趕年習俗,引發游客對忠貞報國情懷的內心共鳴。
3.2.1 扎根理論分析
(1)開放式編碼
首先進行概念化。將訪談錄音轉化為文本,對原始文本逐句閱讀和分析,并嚴格按照貼近材料的原則,在編碼中注意使用原始代碼進行文本的解構。經過兩次獨立性編碼和多次比較修正,最終提取197 個概念。然后進行范疇化,根據概念間的意義指代與邏輯關系將其歸類,共形成16個范疇。開放式編碼舉例如表2所示。

表2 開放式編碼示例Tab.2 Examples of open coding
(2)主軸式編碼
主軸式編碼是將開放式編碼中的范疇進一步精煉與歸類從而形成主范疇,主要依據范疇間的因果、并列邏輯和語義關系等完成聚類和主范疇命名。通過分析,最終將16 個范疇進一步歸并為5 個主范疇。主范疇、范疇和涉及概念如表3所示。
(3)選擇式編碼
選擇式編碼是對主范疇在更高抽象水平上的提煉和整合,通過構建主范疇的核心關系,發展出能夠串聯游客價值感知作用于遺產認同的故事線,本研究將“游客價值感知對遺產認同的作用機理”作為核心范疇,并根據概念和范疇間的意義指代識別出主范疇間存在的典型關系結構(圖2)。具體表現為:具身感知和情感湍流是游客受到動機驅使后的具體行動表現,在身心交互中升華認知、建構遺產認同,成為動機驅使的意義生產結果。故事線可以描述為:游客內部期望或外界吸引力的刺激驅使產生價值期望,并邁向文化遺產旅游場域,經由五官感覺的“身體出場”、集我者情感觸發、他者情感移入和情感延伸于一體的情感湍流過程,身心交互沉浸于旅游目的地中,達到“以身體之、以心驗之”的價值體驗狀態,最終形塑己內的認知升華和己外的遺產認同。

圖2 主范疇的典型關系結構Fig.2 Typical relation structure of main categories
3.2.2 模型建構與分析
對留存的10份樣本進行飽和度檢驗,發現沒有產生新的概念與范疇,說明已達到理論飽和。圍繞核心范疇和故事線,構建文化遺產地游客價值感知過程中遺產認同形成的理論模型(圖3)。

圖3 文化遺產地游客價值感知過程中遺產認同形成的理論模型Fig.3 Theoretical model for the formation of heritage identity in the process of tourists’value perception in cultural heritage sites
(1)游客價值感知影響遺產認同的邏輯起點:動機驅使
旅游動機是推動游客旅游行為的內在動因[49],也是價值感知方式作用的起點與關鍵因素[50],對遺產認同的建構、維持、強化和改變等有驅動、引導作用。游客在生活世界或受自身動機的“推”動,或受遺產地吸引的“拉”動,產生主動尋求型旅游動機和外部刺激型旅游動機,前者是游客有明確所求的動機,主要表現為參觀游覽遺址、懷舊和體驗遺產地文化等,生成遺產認同的作用更強,后者則目的性較弱,主要受朋友、綜藝節目和遺產地名號等外界吸引力來拉動游覽參觀,對遺產認同無明顯作用。
“來這就是為了看一看市區沒有了的老房子,博物館里的老房子很有以前那種味道,我們七八歲的時候都是住那種房子,一模一樣,感覺像回到了過去一樣,博物館保存了過去的記憶,有很大的價值。”(A37)抱有懷舊動機的游客對老房子和博物館建立的時光軸式的展陳布局產生強烈感知,在獨特的旅游符號價值感知(集群4)中產生積極感受,引發對過去的共鳴,在動機實現和感知達成中建構起遺產認同。“來這里的原因是因為朋友是本地人,如果沒有這個朋友的話,可能也不會特意過來。”(A14)類似朋友推薦的外界刺激型動機使游客感受平平甚至覺得“沒有什么特別”(A33),缺少對遺產地價值感知呈現的期望與關注,從而影響了遺產認同的建構。
(2)游客價值感知影響遺產認同的外在方式:具身感知
具身強調游客通過感官體驗與遺產地交互、融合并獲得存在意義,身體是出發點,也是手段,旅游感知、判斷和認同等都與游客的感官功能、身體要素和構造密切相關[51]。游客通常先關注到異于慣常世界的地方整體形象(集群3),“鑲嵌在青山綠水間的古老文化寶藏”(XC23)映入眼簾,“美不勝收”(XC28),“世外桃源般”(XC49)的自然山水是游客凝視到的老司城第一縷美。隨著游覽的深入,“排水渠和城墻都很真實,需要人力,尤其是古時開山采石不容易”(A11),游客隨即沉醉于“排水渠”“城墻”等表征土司遺址建筑節點的元素符號(集群1)。不單是凝視的結果,遺產認同的建構還需整體身體的參與,這時,聽覺、觸覺和味-嗅覺等感官綜合出場。“我先前只看了遺址,聽完講解后,我能想到以前的建筑肯定很宏偉,而且當時建造技術、材料都有限,所以古人很不容易、了不起。”(A35)聽覺感官的出場彌補了單一視覺感官的不足,創造出對土司遺址的身臨其境感,強化遺產認同。正如受訪者A45 提到,“以前只能從書本上了解哭嫁歌,這次在博物館聽到了真實的哭嫁歌,覺得這種民族特色值得保留和發揚。”基于觸覺的本體覺感知也讓游客感受到了老司城“淳樸的民風和熱情的土家人”(A50)。“米粉里加了山胡椒油,挺獨特的”(A44),獨特的味-嗅覺感知也能加深游客對遺產地的印象[52],感官的綜合作用使遺產地圖景不僅在游客的視野之中,也在可觸碰的范圍之內[51]。具身感知是連接游客個體與遺產地價值感知多元表征的通道,正是感性身體的存在使游客肆意地移情、共感、想象和回憶,收獲情感和認知,實現自我意義的認知和遺產認同。
(3)游客價值感知影響遺產認同的內在方式:情感湍流
情感是游客對遺產地客觀事物是否滿足自己需要而產生的態度體驗[53],貫穿于旅游活動始終。“湍流”是游客在當下、未來不同時刻中情感作用的集合[54],具有內容和形式上的流動發展性。情感湍流表現在游客個體情感的觸發、他者情感的移入和情感的延續,主要在感知遺產地符號要素的基礎上刺激情緒情感的生成影響遺產認同,是游客是否建立起遺產認同的重要依據。
情感觸發。情感是游客連接肉體和精神、內心和外界的節點。經過具身感知的投射,游客在人地互動中產生情感聯結,在流動境遇中感知多元價值表征。無論是“這是湖南第一個世界文化遺產,我感到很自豪”(A06)“永順土司一共是世襲28 代,這個家族非常了不起,我很崇敬”(A24)等自豪、崇敬、驚喜和歡喜的積極情感,還是“我看到小孩在城墻上爬會很難受”(A26)“我完全沒有品嘗到當地的美食,覺得很可惜”(A44)等難受、可惜的消極情感,都構成了復雜的情感異質空間。實際上,積極情感可以影響游客評判、認可事物的標準,如A44 受訪者后續講到“吊腳樓原汁原味,富有煙火氣息”“山胡椒油很獨特”“土司制度很有智慧”等評價促使其對老司城價值感知表征產生積極的判斷,“這里還有很多其他的秘密值得我好好探究”,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消極情緒。因此,游客通過感知底蘊深厚、傳承完整的“吊腳樓”“飲食”等旅游資源符號(集群4)和富有智慧的土司制度內涵(集群5),觸發積極情緒情感,調節遺產認同。
共情移入。共情是一種高層次的旅游情感體驗[55],產生于游客之間、游客與東道主之間以及游客與對象物之間,有利于實現旅游關系的共睦態,達到感同身受的境界。隨著旅游和情緒情感的深入,情感邊界逐漸擴展到與其息息相關的客觀對象上,與遺址規模(集群1)、地方氛圍(集群3)和旅游資源(集群4)等節點建立情感聯結。“老司城就像一位古稀老人,在娓娓講述著歷史的故事和土家族的傳統”(XC15)“忘心游覽,感受春夏之季山水間的美好,于林間小路,走走停停、拍拍歇歇,陽光甚好”(MFW32),這些共同情感的產生顯示著游客肆意地徜徉在遺產地并與其親密接觸的力量。游客也會與文物對話,調動并強化已有的價值觀念。“這么大面積的遺址如果不加以保護,作為旅游產業、文保部門會不會感到悲憤。”(A26)游客在近距離接觸遺址的過程中發現保護力度與其已形成的保護價值觀念不符,因而共情于遺址保護部門,產生悲憤的情感意象感知。還有游客通過博物館展出的一雙小腳鞋說到,“還是我們現在(社會環境下)的女性更好”(A24),在古今對比中強化自身價值觀念,實現對已有價值觀的認可與升華。
情感延伸。情感觸發與共情移入使得游客對遺產地生成了強烈的情感依戀,通過表達期許、強化關注形成持續意義感知。一方面,游客會感知先前所寄予的情感是否與實際感知相符,預期瓦解后建立期待閾值,多位受訪者期待“殘垣斷壁”(A03)的老司城遺址能恢復往日的繁華,期待“有實景畫面”(A15)的“沉浸式體驗活動”(A45),“希望老司城發展得更好一點”(A44),通過對旅游設施和旅游發展等實地旅游符號價值(集群4)的感知,建立起對后續旅游發展的期望,在期許中凸顯認同感。另一方面,游客也通過強化關注表達認同,“這次旅游結束后,會比以前多關注它一點”(A33),比如通過“短視頻、書籍”(A35)“紀錄片”(A44)等途徑,還表達了強烈的重游意愿(XC36)。這樣,游客就形成了一個從走進到沉醉再到離開遺產地的完整的、連綿的情感湍流過程,表明遺產認同并非跳躍、間斷出現的,而是一個持續形成、不斷深化的過程。
(4)游客價值感知影響遺產認同的意識途徑:認知升華
認知是一個主觀客觀化的過程,包括感覺、知覺、記憶、思維和想象等[56]。升華的實質是個體通過追求社會更高的價值理想排遣本我的本能欲望[57]。認知升華是游客認知整體的、螺旋式上升的變化,通過認知基礎、真實性認知和記憶、想象等認知體驗,形成認同,實現個體的自我更新、自我實現與自我發展。
認知基礎。游客在遺產地的行為表現與生活世界中的經驗有一定關聯,即游客的日常慣習是“他們旅游行囊中的一部分”[58]。例如多位游客提到“遺址、城墻需要有一定研究基礎的人才看得懂”(A38),“文化底蘊不夠的人無法感受其魅力”(A50)。對于老司城歷史細節把握較淺的游客來說,即使是游程結束也難以強化其認知,而本身興趣濃厚、有一定知識儲備的游客則易于獲取新的認知。“我本身對歷史有興趣,但這么有區域特性的歷史,實際上是聽了導游講解后才了解得更透徹一點。”(A12)
真實性認知。真實性認知是游客與遺產互動,以全方位、真實地感受遺產地的過程,涉及遺產旅游中的人、遺產客體和環境3個核心要素,其中,后兩者又是游客感知遺產地并引發認知的主要要素[59]。受老司城物質和文化遺存特征影響,游客對真實性認知濃厚,即主要圍繞土司遺址(集群1)、民族交往(集群2)、旅游符號價值感知(集群4)3個維度,對遺址建筑、土家建筑與習俗、博物館文物展陳都表達了強烈的認同傾向。例如A13 受訪者提到“人類活動干擾性非常小,整個游覽過程中這個感受占比很大……土司文化富有特色,對我來說是全新的文化”,其通過對真實的土司文化感知,一定程度上彌補了以往認知的缺陷,喚醒了新的價值感知。
記憶喚醒。遺產是一種記憶工具,能通過旅游激活、喚醒、建構與強化記憶,是游客對旅游全程的一次回顧與“反思”[60]。遺產地是記憶場域(lieuxde mémoire),承載著記憶的遺產直接促進遺產認同的產生。“以前破破爛爛,想來老司城很多趟都沒來成”(A47),當下的景觀價值感知使游客再現了過去的心理和情感,在解讀旅游開發價值中抒發感想、強化認知。旅游記憶的喚醒也會影響游客將來的旅游決策與實踐,“我去過其他一些遺產地,都是外面的人來經營,比較商業化,而這邊就全是村民(參與經營),希望可以多一些沉浸式的體驗”(A45),游客調動出旅游回憶,在對比中建立旅游符號價值期望,表明記憶是旅游活動的衍生和延續,游客將在強化自身認知中追求向往的體驗。
想象模擬。想象作為一種無形的、模糊的、特殊的心理認知,是人們對遺產形象感知的一部分[61]。對于老司城來說,歷史文化是游客想象的基礎。“遺址區的城墻,雖然多已損毀,但仍然很高大,我覺得在鼎盛時期應該是非常宏偉的……博物館里播放的視頻中也復原了土司王朝的景象,我也能想象出他鼎盛時期的樣子”(A44),游客通過對遺址建筑(集群1)和旅游設施(集群4)的感知,在聯想中與老司城過往歷史達成了某種的契合,實現時空交疊和想象升華。但旅游想象因人而異,并非都是積極正面的,消極想象對認知、體驗也會產生負面影響。“我感覺沒有想象中那么深刻、氣勢宏偉”(A15),游客踏入景區看到一片殘垣斷壁,產生巨大落差。同時,“我們不是土家人,對土司文化也不是很了解,所以很難聯想到它的原始風貌”(A14),對于土司文化的淺顯了解也使其難以聯想還原,無法充分感知遺產地價值,自覺“內心平淡”(A14)。
(5)游客價值感知影響遺產認同的意義旨歸:多元認同的生成
游客在價值感知多元表征和價值感知作用過程的交織下生成包含文化認同、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在內的遺產認同,在與“他者”文化的互動中增強依附感,凝聚認同感(圖4)。
文化認同。文化認同主要指游客在多元化體驗和批判性參觀后對遺產地古老而真實的歷史、建筑、民族、景觀等內容的積極性情感與評價,是對遺產文化價值的表征。作為西南少數民族地區的土司城址,無論是“土司遺址功能分區明確”(A17)“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土司制度)能夠延續幾百年,有自己的道理,有存在的合理性和價值”(A12)“第二十五世土司彭翼南是‘東南戰功第一人’”(A09),還是“我住在永順縣城,‘耳能恭順,我無苛徭’這句話我天天都能看到”(A10),都表明游客在遺產地感知到了深厚的土司文化,而“了不起”“優秀”“不容易”等評價性話語則更凸顯其對土司王朝的“崇敬”“敬佩”之心。由此可見,游客通過土司遺址(集群1)、土司制度(集群5)、土司英雄事跡(集群6)等深化了對土司文化的認同。
民族認同。民族認同主要指游客在遺產地感知各民族相互依存、共同發展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價值,強調對民族關系的認知和認同。文化遺產歷來就是各民族共同開發與建設的成果,凝聚了民族集體智慧與意識,民族大同、民族相處和諧、民族共同進步等都是游客游玩結束后的核心感受,為游客感知民族交往價值(集群2)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物質和精神來源。“像我們這里(湘西)有土家族、苗族、漢族等,大家相處得都很融洽,沒有思想隔閡和溝通障礙。”(A35)“漢族、苗族、土家族之間的融合貫通、文化交流,把漢族文化帶進來,苗族、土家族的東西帶出去,比如一些農產品、土特產啊……促進民族團結進步、大同,一起隨著潮流向前進。”(A26)這是在異質文化環境中以文化遺產旅游為媒介不斷激發和強化認同感的結果。
國家認同。國家認同是游客在價值感知過程中產生的歸屬于自己國家的身份感和對國家的感情。由于遺產的傳承、保護與開發無不有國家話語和政府權力的介入,因此,遺產一定程度上可以表述為“國家遺產”。“政府會舉辦大型活動,在老司城旅游發展過程中起了很大的作用”(A18),“國家建了博物館、開展考古挖掘、整潔道路,房子也經過一番修繕,有很多政策支持旅游和少數民族的發展,黨和政府都有真正在關心少數民族的生活”(A44),政府對老司城旅游發展和少數民族生活方面的支持(集群4)使游客看到了實實在在的國家行動力,愛國主義情感得以增強。多位受訪者提到政府舉辦的“民族文化進校園”活動讓當地很多學生都學會了擺手舞,再現了“一片纏綿擺手歌”的歷史圖景。“申遺前,永順縣舉全縣之力、老司城舉全村之力申遺……召開了專題研究老司城的研討會”,并抒發出“我對我們共產黨是有感情的”“國家很照顧少數民族”(A46)等對國家的認同。
本研究以永順老司城為案例地,在表征與實踐的視角下,以遺產主體、遺產客體和遺產主客互動為邏輯起點,探索性地研究了游客價值感知對遺產認同的作用,研究有如下發現。
第一,游客價值感知由土司遺址價值感知、民族交往價值感知、整體形象價值感知、旅游符號價值感知、土司制度價值感知和土司事跡價值感知多元表征組成。其中,游客對土司遺址價值感知和旅游符號價值感知程度最深,對遺產認同的建構更明顯,遺產地本身的歷史文化基礎、旅游資源稟賦和旅游開發水平是影響游客遺產認同的重要元素。游客在感知多元價值表征中逐步建立了歷史與現實、個人與民族、國家的關聯與共鳴,遺產文化意義與個人情感抒發得以升華。
第二,游客在遺產價值感知過程中通過動機驅使、具身感知、情感湍流、認知升華等方式,最終生成遺產認同。動機驅使是價值感知影響遺產認同的邏輯起點,主動尋求型動機對游客遺產認同的建構、強化作用更明顯。具身感知是價值感知影響遺產認同的外在方式,通過五感連接游客個體與遺產地并建立持續性關聯,消除了主體與客體間的二元對立。情感湍流則是內在方式,通過變化、發展著的情緒情感不斷選擇、矯正遺產認同。認知升華是游客價值感知的意識途徑,通過認知基礎、真實性感知、記憶喚醒和想象模擬實現自我價值的更新與發展,最終生成遺產認同。
第三,遺產認同的內涵包含文化認同、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等,是遺產地主客互動建構的結果。游客感知到了完整的傳統文化、鮮明的民族景觀、多彩的旅游符號、豐富的民族交融成果,并強化了對國家、政府的感情。游客既可感知獨特地域文化、純正民族文化,也可找尋多民族共同建設、共同繁榮的歷史痕跡,在遺產主客互動中實現遺產認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第四,游客價值感知對遺產認同的作用實質就是表征與非表征統一的過程。游客價值感知的多元表征是對遺產地文化和景觀等地方性知識符號化的過程,價值感知的作用過程則是一種動態性的、“默會”對象的顯性化過程,分別屬于表征和非表征維度,兩者共同作用實現了表征和實踐的協商對話,在建構、維持和調節中完整刻畫遺產認同的意義。
本研究完整勾勒了游客價值感知對遺產認同的作用機理,對當前文化遺產價值感知與遺產認同的深入研究以及充分發揮文化遺產在當代的普世價值具有重要意義。理論層面,以往研究多傾向于將價值感知視為靜態、抽象的結構[1-2],本研究則對游客價值感知復雜的、動態的具體感知方式進行深入剖析,并全面探討了游客價值感知作用于遺產認同的機理,增進了價值感知與遺產認同的理論互嵌,也進一步拓展了價值感知對認同的作用面向。同時,通過對價值感知符號的挖掘與解構,在疊加具體旅游場景和文化語境的過程中凸顯遺產認同的多元與動態特征,創新發展了遺產認同的影響機理研究,豐富了遺產認同的內涵,一定程度上深化了遺產認同的理論研究。不僅如此,表征與實踐的視角也響應了關注身體、情感、日常生活行為等方面的研究[62],拉近了遺產與身體隱喻的景觀的理論聯結[63]。
實踐層面,重點剖析游客價值感知對遺產認同的作用有助于增強全社會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感知與理解,讓游客進一步理解地方文化意義,從而形成從“遺產”到“人”,又由“人”反饋至“遺產”的價值傳遞的循環過程,科學指導遺產意義的再生產。此外,在當前強調游客需求、偏好和心理的市場環境下,重視游客與遺產地的互動及認同建立至關重要,如何提高文化再生產和旅游服務水平,加強游客與遺產地的互動,顯化地方特色景觀,并豐富游客的價值感知、深化遺產認同的建構,以實現非表征向表征層面的轉換,對于挖掘文化遺產的普世價值,實施文化遺產旅游促進民族交往交流交融,進一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具有重要現實指導意義。
同時,本研究存在一定的局限性。首先,本研究以永順老司城遺址作為案例地展開討論,游客價值感知和遺產認同富有鮮明的地域色彩,未來可基于不同類型的文化遺產地,進一步完善游客價值感知對遺產認同的作用機理模型建構。其次,研究基于游客視角探討其價值感知對遺產認同的影響,未來可融入地方居民、政府工作人員等不同群體的價值感知,獲取不同群體價值感知對遺產認同作用的差異表現。最后,遺產認同影響因素復雜多樣,本研究從價值感知出發,探索性研究了其對遺產認同的作用和影響,未來或可持續挖掘其他影響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