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倩影(廣東省中山市中等專業(yè)學校,中山 528458)
小星(化名),男,中職二年級學生,17 歲。性格外向,陽光自信,形象高大帥氣,人際關系好,積極活躍,一年級時熱衷于參加學校各項活動和志愿服務,二年級時當選為學生會主席。我作為社團指導老師,與他關系良好。二年級下學期剛開學不久,我發(fā)現小星“消失”了。打聽后才知道,他父親突然去世了,他請了假回家。兩周后,小星回到學校,與之前判若兩人,整個人狀態(tài)恍惚,各種集體活動都不參加,像行尸走肉。他的老師和同學向我反映了情況,希望我能開導一下他。
小星自述覺得生活沒有了意義,做什么都提不起勁,只想睡覺;上課聽不進去,下課后不想跟其他人一起,也不想當學生會主席了。他是經班主任推薦前來咨詢的,班主任已經事先跟他做過溝通,但效果并不理想,他一開始并不愿意傾訴。
小星由于經歷突然喪父而出現放任自流、感覺空虛、缺乏目標和動力、對未來感到迷茫、對生存失去意義感等情況,屬于遭遇喪親后的心理應激反應。事發(fā)突然,當事者的心理反應通常會經歷麻木期、抑郁期、憤怒期和心理恢復期。綜合小星的情況來看,他可能正處在麻木期或抑郁期。另外,小星正處于自我意識發(fā)展的關鍵期,喪父可能會對他良好性格和人生態(tài)度的形成產生不良影響。
因此,我決定對其進行哀傷輔導,完成哀傷輔導的四大基本任務:使來訪者接受喪失,經歷悲傷的痛苦,重新適應環(huán)境和自我世界,將情緒活力重新投入到其他關系和事業(yè)上[1]。小星是被動接受輔導,心理防御比較強。 “意象火柴”是一款新型的心理測量工具,它以火柴作為價值觀文字的物質載體,引導程序完善,可以用來測量個體的價值觀系統(tǒng)以及輔助生涯咨詢[2]。針對小星的情況,我決定嘗試運用“意象火柴”技術破除其心理戒備,幫助他正確認識自我,重新找到生活的希望。
作為他的社團指導老師和心理老師,在發(fā)現問題后,我主動給他發(fā)了微信:“最近都見不到你,想聊聊嗎?”
他回復:“如果你打算像老班一樣跟我講大道理,做思想教育,就沒必要了。”
如此看來,他對心理輔導是有些許期待的,只是心里有些抗拒,于是我決定打破常規(guī),先讓他走出來。“輔導時間地點你定吧,我都可以。”當天中午,在比約定時間晚了半小時后,小星來了。我們在學校走廊上席地而坐,中午的校園非常靜謐,和風習習,讓人感到很舒適。
哀傷輔導的第二步是幫助來訪者表達悲傷,充分地去哀傷。小星在父親去世后一直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拒絕談論喪失。在輔導前的10 分鐘,他是沉默的,我也沒有問話,只是靜靜守候在他身旁。
“我不知道要說什么。他們都叫我別想太多。”小星終于打破了沉默,但似乎還在回避。
我試著通過真誠、同理和自我暴露,讓他感到自己不孤單,感到自己被理解,從而接納喪失帶來的痛苦,在追憶中表達宣泄,進而修復喪失。“其實我也有過相似的經歷,”我跟他分享了自己曾經歷的親人去世的痛苦,并告訴他,“我們可以不用總是這么堅強。”
“上中專之前我不是這樣的,我很自卑、很內向,這一年來我努力改變自己。可惜,現在全部都崩塌了。”小星眼泛淚光,“我爸是我們家的支柱,因為媽媽長期臥病在家,弟弟才剛上初中,我又在學校讀書。我一直很努力地成長,希望能為我爸分擔,但沒想到他突然就走了。現在我無論做什么都提不起勁,壓力很大,我快撐不住了。”他終于說出了心里話,“我很想我爸。”
說到這里,我們都沉默了,小星似乎進入了屬于他和父親的寧靜時刻,無聲地宣泄著自己的情緒。小星目前正在度過一個很痛苦的時期,沒辦法跟家里人傾訴,也沒辦法告訴朋友,只能自己硬扛。對于不愿意表露自己情緒的來訪者,輔導老師過多的話語其實并不會讓他覺得好一點,無言的陪伴反而能起到很大的安撫作用。
那次特別的對話后,我們有了第二次輔導。這一階段,我要做的是幫助小星調整和適應喪失的生活,尋找支撐下去的一點希望。我拿出一盒意象火柴(春華版),說:“這里有很多火柴,你先逐一看看上面的詞語。看的時候問問自己:這根火柴上所寫的東西讓我聯想到了什么?此時,我心中、我的身體有什么感覺?”在我的引導下,小星仔細地擺弄起火柴。
“看完所有火柴以后,請在當中挑選出五根火柴,代表你生命中最看重的五樣東西,并說明選擇的理由:為什么我會選這根火柴,而不選其他的?”
他看著火柴認真思考,反復斟酌。他最先拿出的是“親情”火柴,他說:“家庭、歸屬感,我對這方面很淡漠,可能是因為我出生的家庭給我太少愛了吧。父母可能有難言之隱,所以我不想改變別人,只能改變自己。”
然后,他拿出“友誼”火柴,說:“最近除了老師你,還有一個好朋友找我聊天。很多東西家庭給不了我,通過朋友能勉強得到。”
接著,他拿了“思想”、“健康”和“事業(yè)”火柴,解釋說:“一開始我想選‘金錢’,但后來想了想還是選了‘事業(yè)’,有事業(yè)才能有金錢,有事業(yè)還能充實自己的時間,這樣就不會胡思亂想了。”聽得出來,小星其實對自己的原生家庭既有渴望、責任感,也有抱怨,他正通過努力去改變自己。
我讓小星將選出的五根火柴按照重要性進行排序,并說明排序的理由。他將“事業(yè)”放在了第一位,“親情”放在了最后。意象火柴最特別的功能是引燃,文字圖案燃盡導致的喪失感能使來訪者進行更嚴肅的思考。在游戲最后,我請小星拿起對他來說重要性最低的一根火柴,并點燃它。
“假如火柴上所寫的東西真的從此在你的生命中消失的話,會怎么樣?”
他劃亮火柴,眼里再次泛起淚光。“原先以為自己沒得到什么親情,但火柴燃盡,我心里還是很難受,我很想我爸。”
我想,此時小星已經將內心的哀傷充分外化,并意識到很多問題是自己沒有能力解決的,也不是一下子能解決的,他要學會與創(chuàng)傷共存、和解。
接下來,我引導他思考余下的四種價值元素在他心中的位置,作出調整,按順序點燃,逐一體驗這些重要元素帶給自己的力量。待五盞星火燃盡,靜下心來,重新回味和掂量這五樣東西在心中的分量。
他認為最重要的是“事業(yè)”,并解釋說:“與其把心思放在其他方面,不如放在事業(yè)上。我有點上帝視角了,雖然我也不知道遇到問題時自己能否做到。”
我回應:“你應該慢慢找到支撐自己前行的動力。雖然適應現狀的過程很不容易,但你可以允許自己有做不到的時候。你要相信,這些‘火柴’會照亮你。就像你的名字‘星’,越黑暗的地方,那一點點希望就越明亮。”
第三次輔導時,我們談到未來的計劃。小星堅持不再參與社團的工作,我尊重他的決定,允許他辭去了職務,把時間用到專業(yè)學習上來。在此之后,我們保持著聯系,他偶爾會向我匯報近況,我也會從其他同學口中了解他的狀態(tài)。
小星在三次心理輔導后,基本能夠接受父親去世的事實,逐漸適應了喪失后的生活,并能進一步認識自我,投入到學習和新的關系中。他自述心理狀態(tài)良好,同學和老師也反饋小星能很好地融入學校生活中。
一年后,小星畢業(yè)了,他考上了大學,被他喜歡的專業(yè)錄取了。又過了三年,他突然在微信里對我說想回母校看看老師。他已經進入大四實習期,正努力學習自己喜歡的專業(yè),忙著考證。我們回憶起在中專時期的往事,他說自己已經能坦然面對父親的去世。他說:“我現在跟媽媽和弟弟一起住,不過現在跟當時的情況不一樣了。那時候自己對事物的理解能力不夠,給了自己很多壓力,雖然想得多,但沒有能力解決。很幸運能遇到老師你,陪我熬過那段時間,幫助我重新認識了自己。我現在還在慢慢搭建新的自己。”
目前,生命教育在中小學逐漸開展起來,但更多關注的是珍愛生命這個主題,忽視了學生喪親后的心理輔導。由于認知能力和社會經驗的限制,青少年面對喪失事件時往往無法處理哀傷,甚至會出現心理危機,使其在以后的生活中出現抑郁情緒,無法建立親密關系。研究顯示,經歷喪親的青少年如果沒有得到及時的援助,有20%~30%會出現心理障礙[3]。因此,心理輔導老師需要主動伸出援手,有時還要靈活調整心理輔導的常規(guī)“框架”,用尊重、接納、真誠的態(tài)度為學生表達悲傷提供機會。例如,在本個案的初次輔導中,我讓來訪者主動選擇他認為合適的時間和地點。此外,在哀傷的麻木期,來訪者可能不會主動表達,輔導老師要善于運用非語言反應給予理解、支持和陪伴,而非急于開導。
意象火柴是一種價值觀測量和生涯輔導工具,常規(guī)的操作流程是,咨詢者引導來訪者選出火柴,然后按照對自己的重要性由高到低依次點燃,體驗失去生命中重要東西的感受,引發(fā)來訪者的死亡意念和焦慮,從而對自己的生活意義進行反思。目前,意象火柴應用于青少年的哀傷輔導,還處在嘗試階段。
從本個案來看,首先,意象火柴能夠在來訪者處于不愿傾訴的情感壓抑階段時,提供一種非語言的表達方式,來訪者通過細閱火柴完成自我內在對話,深入思考,以找到具有重要價值的人生成分。
其次,在引導程序的最后,是依次點燃象征不同意義的火柴,這個過程是要讓來訪者感受意象的喪失,從而進行更深層次的反思。應用在哀傷輔導中時,這種“喪失感”無疑會疊加。
對于本個案,燃燒相當于將來訪者壓抑的傷痛進行外化,通過這一儀式,來訪者與父親真正告別,更有效地宣泄悲傷、接納喪失,從而反思自我,重建新的聯系。不過,也可能會刺激來訪者的情緒因而加重悲傷,增加出現危機的風險,輔導老師在使用時要謹慎把握。
再次,因為本個案的輔導目標是完成哀傷任務,因此,在意象火柴的引導程序中,我只進行了排序、分類、燃燒的操作就結束了探索。如果時間允許,可以給予來訪者更多的陪伴和思考空間,使用“悔步”、“生存相關”和“意象結構化提問”等其他引導策略,幫助來訪者進行更深層的自我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