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隆落馬：斗了一輩子窮，卻沒斗過貪

張鐸

將時光回溯到1998年，在八桂大地的首府南寧，一場廣西十大杰出青年的評選引人關注。最終，評選結果出爐，獲選十大杰出青年的，有教師、醫生、運動員，還有一名縣委書記——時任巴馬縣委書記張秀隆。

獲選廣西十大杰出青年時，張秀隆40歲，擔任縣委書記已有5年。所有人都說，以他的年齡、資歷，還有所獲得的榮譽與關注，意味著一顆政壇新星正冉冉升起。果不其然，就在當年，張秀隆離開巴馬，晉升副廳，僅僅兩年后，又成為正廳級官員。此后，他屢膺重任，官至副省。

直到2023年10月，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發布消息：廣西壯族自治區人大常委會原黨組副書記、副主任張秀隆接受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寥寥數語，震蕩著廣西官場，也讓一段故事塵埃落定。

35歲的縣委書記

出生于1958年的張秀隆，是湖南懷化人。據一名廣西河池官場人士介紹，張秀隆初中畢業后作為知青，來到河池地區，從此留在了當地。此后幾十年的廣西生活，讓張秀隆能說一口地道的河池話，外界也將其視為廣西本地干部。

17歲時，張秀隆在河池地區所轄天峨縣的農村工作隊工作，18歲進入天峨縣委組織部任干事，26歲擔任向陽鎮黨委書記。早年的經歷，讓張秀隆得到了外界較為一致的評價——這是一個從基層干起來的干部。

張秀隆31歲被提拔為副處，34歲任河池地委副秘書長。1993年，35歲的張秀隆離開地委大院，前往巴馬縣任縣委書記。在當時，他是河池地區最年輕的縣委書記。

與日后聲名在外的“世界長壽之鄉”不同，那時的巴馬是個偏僻之地。當年有句話，整個廣西，最窮的地方是河池，河池最窮的地方是巴馬，被稱為“貧窮之最”。

張秀隆曾說過，早年自己工作的天峨縣也窮，但來到巴馬還是嚇一跳。縣城里全是牛尿街、馬糞街，還不如其它縣的一個鎮。許多干部職工已被拖欠了三四年工資，各單位的差旅費根本無法報銷……張秀隆新官上任，辦公室里堆著一摞請調報告，許多人托關系走后門，只想早點離開巴馬。

一個35歲的縣委書記，接手這樣的攤子，很快卻制造出驚喜。許多年后，巴馬的退休干部還會議論，張秀隆主政時期，的確給當地帶來了巨大變化。在多任“一把手”中，老百姓對張秀隆的印象也很深刻。“張秀隆有本事，能干事，但膽子太大，不講規矩。”

上任伊始，張秀隆公開說，當務之急是要錢，誰能要來錢就是本事。很快，巴馬縣出臺了幾條頗有爭議的規定。比如：凡能邀請上級對口部門領導到巴馬來的，年終考核加分，且分值不一樣，邀請處級領導是一個分數，邀請廳級領導分數會翻番。當時有人提出，這種事可以做，但不宜白紙黑字寫出來。張秀隆卻在會上公開說，關系也是生產力，誰能幫巴馬搞通關系，誰就是英雄。那段時間，廣西好幾個廳官被請到巴馬來。有時甚至廳官到了巴馬，河池地區相關部門的領導還不知道。

另一個規定，凡能從上級部門爭取到資金的，給予現金重獎。據當地人士說，所謂現金重獎，幾乎就是按比例提成。“這肯定違反相關政策，公務員怎么能拿提成？但張秀隆敢這樣干。”有一次，巴馬某局的一名股長，從上級部門爭取到幾十萬元專項資金，錢到賬后，局里商量能否先把前幾年的工資補發，獎勵緩一緩。張秀隆把局長訓了一頓，說承諾的獎勵絕不能拖。

無論張秀隆的做法是否合乎政策法規，但確實為當地爭取到了錢。1996年春節，張秀隆上任縣委書記三年后，終于將當地從1989年以來拖欠的所有工資結清。當年春節，巴馬的大街小巷里，異乎尋常的喜慶熱鬧。

搞關系，“走夜路”

張秀隆的另一個政績，是將一座小縣城打造成了世界長壽之鄉。

1990年，第四次全國人口普查時，巴馬擁有百歲以上老人66名。這在當時，只是人們口中的一件談資，大多數人并未意識到其中蘊含的機遇。張秀隆走馬上任后，提出長壽老人是寶貴的軟資源，還要在當地打造大健康產業。從舉辦各種論壇，到邀請媒體采風，興建健康食品廠，巴馬打出一系列組合拳，深度挖掘當地的長壽文化。

一名廣西當地人士表示，巴馬如今已是享譽海內外的長壽之鄉，這是巴馬歷屆黨委政府努力的結果，但追根溯源，張秀隆發揮了開創性作用。后來，廣西陸續出現多個百歲老人聚集的長壽之鄉，但因為巴馬在品牌打造上先走一步，別人追趕起來不容易。

深信“關系也是生產力”的張秀隆，鼓動下屬搞關系，自己當然也是搞關系的“高手”。打造巴馬長壽之鄉的過程中，張秀隆邀請了許多老領導或現任官員的父母們來當地度假旅游。在巴馬期間，他們受到張秀隆的熱情款待。巴馬興建了一個配套齊全的高檔度假村，因為各種原因，當時來巴馬的游客并不多，度假村入住率很低，有人說修這樣的度假村太超前。張秀隆對度假村卻格外看重，經費優先保障，為數不多的入住率，正是用來接待“重要客人”的。

張秀隆精力旺盛，也是出了名的。他出差習慣“走夜路”，為此縣委專門為他配備了兩個司機。當時從巴馬到南寧沒有高速，路上要跑七八小時。如果去南寧出差，來回兩個白天，中間辦事一天，輕輕松松就要三天時間。張秀隆喜歡“走夜路”，晚上開夜車去南寧，白天辦完事，晚上再返回。縣委書記“走夜路”，其他人也只好有樣學樣。不過，其他人沒有兩個司機輪換駕駛，一個司機折騰下來，出現過安全問題。

在巴馬時，張秀隆身邊不乏“圍獵”者，他也曾高調公開退贓。好幾次，老板給張秀隆塞紅包，金額數萬元。事后，張秀隆通知工作人員，原封不動把錢退回去。此外，他還多次將名煙名酒等禮品上繳。不過，此后仕途中，張秀隆走上了更高崗位，手握更大權力，按說“圍獵”者不會少，卻再沒有公開退贓的舉動。

一名河池官場人士還提到另一件事。擔任巴馬縣委書記幾年后，組織有意調張秀隆去另一個縣任“一把手”。頓時，當地出現許多請愿書，說張秀隆這樣的好官，不能調走。在一些人看來，請愿書是張秀隆授意或者默許的，他不是不愿走，而是覺得平調沒意思，組織應當提拔重用自己。

就在獲選十大杰出青年后幾個月，張秀隆離開巴馬與河池，調任南寧地委副書記。盡管當時尚未“減副”，黨委班子中副書記有多人，但一名縣委書記越過副專員與地委委員，直接成為地委副書記，依舊屬于破格重用。宣布人事任免時，河池地區一名領導還對張秀隆開玩笑，說群眾的眼睛真是雪亮的，這一回沒人寫信留你了。

晉升副書記兩年后，張秀隆又擔任南寧行署專員，成為正廳級干部。特別說明一下，此時的南寧地區，與自治區首府南寧市，不是一個概念。在當時的廣西，有多個同名的地級市與地區，比如南寧市與南寧地區同時存在，兩者地理位置緊鄰，但范圍并不重合。相類似的，還有地級市柳州與柳州地區。后來，在地改市的浪潮中，南寧地區撤銷，成為崇左市，柳州地區也撤銷，成為來賓市，而身為地級市的南寧與柳州，一直延續至今。

張秀隆是南寧地區最后一任行署專員，也是崇左市首任市長。在當地工作8年后，張秀隆調任桂林市市長。此番職務調整有重用之意，況且在許多人眼中，張秀隆大概在市長位置上過渡一下，就會接任“一把手”。

來賓舊事

“到什么山頭，就能唱什么歌。”這是廣西一名資深媒體人對張秀隆的評價。無論主政“貧窮之最”巴馬縣，還是在崇左時應對撤地建市的復雜局面，張秀隆都給人一種“拓荒牛”的印象。來到人文歷史厚重的桂林，他立刻換上一副儒將派頭。

張秀隆與媒體的關系不錯，同許多記者都是老熟人。一名記者回憶，張秀隆從基層干上來，個性豪爽耿直，說話有時言辭激烈。來到桂林后，張秀隆召開過一場新聞發布會，會上講話時溫文爾雅，大段引用與桂林有關的詩詞歌賦。媒體人私下議論，他們清楚張秀隆的文化水平，這些古文詩歌，一定是臨時抱佛腳惡補來的。

2008年，桂林市委書記即將調整，擔任桂林市市長已兩年的張秀隆，成為呼聲最高的接棒者。最終，卻未能如愿。劉君空降而來，接任市委書記，張秀隆調往來賓任市委書記。一名廣西政界人士介紹，對于此次調整，張秀隆意見很大，找相關領導發過牢騷。來賓的經濟總量，常年在廣西排末尾，張秀隆更希望在桂林扶正。張秀隆甚至抱怨，自己太老實，不會跑官，到頭來只能給別人騰位置。劉君擔任桂林“一把手”近5年，后升任自治區政協副主席。2018年，劉君落馬。

雖然懷有怨氣，但畢竟成了“一把手”，張秀隆身上仍有干勁兒。來到來賓后，他收拾好心情，很快就推出一個雄心勃勃的計劃——打造桂中水城。

來賓位于廣西中部，雖有紅水河過境，但因河床切割太深，水資源難以利用，千百年來只得望水興嘆。來賓因此成為全國有名的旱區，被稱為“桂中旱片”。

要在一個被干旱折磨了千百年的城市，打造一座水城？方案提出后，引來不少質疑，有人說來賓的水灌溉農作物都吃力，怎么還去搞水城？但張秀隆堅持這個方案——從來賓北部的北之江引水入城，形成網狀水系覆蓋全城，穿城而過后匯入紅水河，從而形成“一河四湖十三渠”的生態城市濱水景觀，讓“桂中旱片”成為一座親水城市。

經過幾年建設，桂中水城大獲成功，改善了來賓的人居環境。十年過去，桂中水城依舊是來賓的城市名片，如今的自媒體上，這里更是網紅打卡地。憑借桂中水城，張秀隆收獲沉甸甸的政績。

一名來賓的退休官員認為，建設桂中水城，是來賓所有干部群眾共同努力的結果，絕不是哪一個人的功勞。張秀隆作為時任“一把手”，當然發揮了相當重要的作用。不過，在將清水引入來賓市區時，張秀隆也把政治上的污水引入來賓官場。多名來賓人士介紹，張秀隆是一個很霸道的人，在桂中水城建設現場，多次把班子成員罵得下不來臺。

張秀隆主政來賓時，莫樺與余治平是他頗為信任的左膀右臂。莫樺曾在桂林下轄的永福縣任縣委書記，張秀隆任桂林市市長時，莫樺已調任北海市副市長，兩人并無工作交集。不過，一名在桂林工作過的老領導，將老部下莫樺鄭重引薦給了張秀隆。此后，莫樺來到來賓，擔任常務副市長。余治平原為來賓市發改委主任，跑項目時膽子大、點子多，受到張秀隆賞識，將其提拔為市委常委、秘書長。

得益于桂中水城建設，整個來賓進入城市擴張期，上馬了大量市政工程。莫樺與余治平手握大權，成為許多商人“圍獵”的對象。關于他們的舉報很多，最終卻不了了之。

受到“重用”的莫樺與余治平“感恩戴德”。當時，莫樺是常務副市長，手握城建大權，據傳張秀隆的親屬經常給莫樺打招呼，莫樺親自協調，幫張秀隆家族做成了許多“生意”。

舊案不斷

主政來賓六年后，在毀譽參半之中，55歲的張秀隆升任廣西壯族自治區政協副主席。他留在來賓的，除了靚麗大氣的桂中水城，還有其家族陷入貪腐的種種傳聞。對于這名充滿個性的“一把手”，來賓人的情感也頗為復雜。

55歲的年齡來到自治區政協，所有人都以為，張秀隆會在這里等待退休。然而兩年后，他卻調往自治區政府，擔任副主席，從二線重新回到一線。一名當地政界人士介紹，張秀隆從政協到政府任職，除了個人運作，也得益于他的履歷與能力。當時，正值脫貧攻堅關鍵時刻，張秀隆長期在艱苦地區工作，擁有豐富的工作經驗。擔任政府副主席后，張秀隆分管農林系統，主抓全區脫貧攻堅工作。

在一次會議上，張秀隆說，自己曾在廣西最窮的縣與GDP最低的地級市擔任過“一把手”，和貧窮斗了一輩子。退休之前，還要赤膊上陣，與貧窮做最后一搏。他的這番話，頗有感染力，贏得了長時間掌聲。

分管脫貧攻堅工作后，張秀隆經常下基層。在某地一片經濟作物林，張秀隆曾大發雷霆，把縣委書記痛罵了十多分鐘。他說自己一眼就能看出，這些經濟作物是為了應付檢查臨時栽種的，關鍵這種作物很難存活，應付完檢查后，不出兩年就得死掉。

工作雷厲風行的同時，張秀隆親人涉腐的傳聞也不斷傳出。廣西林業集團是一家大型國有企業，掌控著當地豐富的林業資源。近年來，廣西林業集團出現多起腐敗案件，兩任“一把手”被查。據相關人士介紹，按照工作分工，擔任自治區政府副主席的張秀隆分管廣西林業集團。張秀隆的一名親屬與林業集團高層很熟悉，扮演了掮客角色，將不少商人老板介紹給企業主要負責人。

任政府副主席三年后，張秀隆調任自治區人大常委會副主任，2022年退休。不過，張秀隆無法安享晚年，從來賓到林業集團，許多舊案都指向他。

2022年8月，廣西林業集團有限公司原黨委書記、董事長許鋒落馬，張秀隆的一名親屬涉案，被相關部門約談。據傳一名向許鋒巨額行賄的商人，與張秀隆家族也有利益糾葛。同時，張秀隆主政來賓時的兩員愛將，莫樺與余治平也相繼落馬。余治平歷任來賓市委秘書長與常務副市長，2022年接受調查。莫樺曾任來賓常務副市長，此后仕途一路高升，官至玉林市委書記。2023年3月，莫樺在市委書記任上被帶走接受調查。據消息人士介紹，莫樺與余治平落馬都涉及來賓舊案，兩人的行賄名單上，有不少來賓的商人，這些行賄者與張秀隆及其親人同樣交情匪淺。

老部下接連落馬，舊案相繼爆出，有關張秀隆的負面消息不斷。直到2023年10月，已退休的張秀隆被宣布接受調查。

豪言和貧窮斗了一輩子的張秀隆，曾贏得過如潮掌聲。可惜，他沒斗過貪，最終身敗名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