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子教練”與他的青少年女足隊

章夢晗

“壓上去！壓上去！”

“控制節奏！位置位置！”

12月19日，以四川省內江市資中縣體育運動學校女足為班底的資中一中女足隊率先在第四屆“貢嘎杯”青少年校園足球聯賽小組出線后，球隊教練廖峻峰提前回到資中參加下一年工作規劃會。會后，廖峻峰難得有了一絲喘息的時間。不過他還是選擇打開視頻，復盤前幾日在長沙結束的第四屆全國“體校杯”足球比賽。視頻外的廖峻峰和視頻中大吼的教練判若兩人。

“一看到足球我就激動，朋友們都叫我‘瘋子。”廖峻峰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在14日“體校杯”足球比賽（女子組）三、四名爭奪賽中，代表四川的資中縣體校U15女足在常規賽0：0戰平河南女足，點球大戰中以4：3戰勝對手，最終取得季軍，創全國比賽中歷史最佳成績。14歲的守門員曾佩奇更是在本屆比賽諸多來自全國各地的守門員中脫穎而出，獲得“最佳守門員”的殊榮。

在女足球員們走上領獎臺時，不少人紛紛發出疑問，這支來自四川的縣級足球隊是一支什么隊伍，這群孩子到底有什么來頭，為何能與來自江蘇和上海的體育強隊共同站在領獎臺上？

然而廖峻峰并不滿足于這樣的成績。在他看來，他手下的這支女足隊伍還有潛力可挖。而這樣的信心，可能來自這個“瘋子”教練20年的堅持與守望。

在新血液中傳承的“背篼精神”

“U15是青少年比賽中極其重要的年齡組別，不少昔日名將，都是在這樣全國性的青少年體育賽事中脫穎而出，逐漸走向職業道路。”12月20日，記者在資中縣體育場見到了廖峻峰。球場邊上，他穿著一件軍綠相間的羽絨服，顯得頗為相配。黝黑的面龐、利落的短發、運動褲、球鞋，廖峻峰給人第一眼的感覺就是“他是搞體育的。”？

資中縣的體育場位于老縣城，紅色的塑膠跑道圈著人工草地鋪成的足球場。一旁的水泥看臺有些地方已經剝落，看起來已有些年頭。而廖峻峰的辦公室就在水泥看臺下方的一處四方房間，正對著球場。說是辦公室，但這里的天花板很低，四周的白墻沒有一絲裝飾物，房間也有些陰冷，唯一讓人覺得有辦公室氛圍的就是放在中間的大辦公桌，和上面攤開的寫了一半的“訓練計劃”。

訓練計劃厚厚幾本，以年齡區分。每一頁都將訓練目的、任務、要求，具體的訓練內容寫得滿滿當當。廖峻峰說，做訓練計劃是他在資中女足做教練20年來，不間斷的習慣。

踏踏實實訓練，一點一滴進步，這是他堅信的“取勝法寶”之一。

沒有太陽的冬日，下午五點半時，操場上冷意刺骨，但孩子們已經集合，開始熱身。昨天剛從綿陽賽場回來的她們，臉上有些倦容，但這也掩蓋不住她們的興奮。有的隊員在相互比畫著踢球動作，有的在激烈地討論前兩天的比賽。

這是女足隊員們歸來后的第一次訓練。廖峻峰說，因連續外出比賽，許多技術、戰術都需要改善和增強。“這次先讓她們恢復一下，然后再慢慢循序漸進地增加強度。”

女足隊的訓練時間每天3個小時，從下午五點半到晚上八點半。“之前改制后，縣教育體育局來了個新領導，不放心球隊的日常訓練，偷偷來看了幾次，發現女足訓練雷打不動似的，后面就不來了。”資中縣教育和體育局專職督學邱波說。

對“資中女足”放心，似乎是當地歷代領導的共識。

將時間的指針撥回1986年，內江資中女子足球隊組建之初。“那時條件差得很，缺乏裝備，隊員們用背篼背著參賽物品前往各地參加比賽，被稱為‘背篼女足。當時她們代表四川隊參加全國比賽，取得了第四名的成績。”廖峻峰年紀不大，但對那時的資中女足印象深刻，“我第一次接觸足球，就是被父親帶去球場看她們比賽。”廖峻峰說，那時的自己被足球場的女球員們“鎮住了”。“她們就像是英雄。”而廖峻峰沒想到的是，多年之后，自己成了連接資中新老女足的橋梁。

更讓他沒想到的是，在自己手下，這群年輕的娘子軍正刷新著老一輩女足健將留下的優異成績。廖峻峰帶領球隊的20年來，資中女足已經拿下了95個冠軍，在四川省內，一騎絕塵。

廖峻峰認為，資中女足一直傳承著的“背篼精神”是另一個“取勝法寶”。他說，其實自己不常在訓練中提到什么精神。但是每一屆的女足隊員，都能在訓練日常中體會什么是“艱苦奮斗、頑強拼搏、科學訓練、追求卓越”。

“不嬌氣，不怕苦，對自己的訓練、身體情況有清晰的認知，在高對抗的運動中釋放自己，突破自己的極限。”廖峻峰說。

今年，在體育總局、省體育局和各級領導的幫助支持下，廖峻峰開始帶領資中女足重回全國賽場，參加各類比賽70場。

資中縣教育體育局局長張強介紹，除了前不久結束的“體校杯”，在今年的第二屆“中青聯”比賽中，資中女足也奪得了第四名的優異成績，時隔多年后以更強的姿態再次回到大眾視野。“這幾年來，由于成績出色，資中女足與四川省隊一直合作共建，持續往省隊輸送骨干力量。明年，將全力配合省隊調整隊伍訓練計劃，為四川省備戰全運會做好準備。”

一個溫柔的“瘋子教練”

不過，看起來游刃有余、胸有成竹的廖教練，其實是經年打磨后的模樣。

“我原來也是球員，剛開始做教練時其實不懂怎么去引導球員、管理球隊。有幾次還因為球員不聽話‘負氣出走過。”

廖峻峰的職業生涯也開始于自己的青少年時期。“11歲，我把報紙中間球隊招生的廣告剪下來給父母看，然后被帶著去了德陽。”

后來，廖峻峰被成都五牛隊選上，成為職業球員，從三隊、二隊一直踢到預備隊。然而到了2004年，中國足球的寒冬讓他與許多球員一樣難以堅持，最終選擇回到老家資中。

不過，在招商引資局實習的半年時間，廖峻峰明白，自己還是屬于球場。然而到資中女足做教練后，廖峻峰又開始懷疑自己的選擇。

那時，由于過去幾年資中縣體育場搬遷，女足劃歸資中縣二中管理，很長時間內，球隊建制屬于荒廢狀態，球隊名存實亡。

接下重組女足的棒子后，廖峻峰沒想到只是招募球員就讓他非常挫敗。“第一次去鄉鎮招募球員，招到60來個人，最后剩下7個。那時候的家長都覺得踢球不是什么正經事，來不來訓練也無所謂，經常打個招呼人就不見了。前前后后招了好多次，才算集成了一支球隊。但那時球場荒廢，我和球員每天撿石子就撿了半年。一下雨，泥土也會翻上來，孩子們經常踢得一身泥。”

“以前有一種崇學習，輕體育的風氣，好多家長擔心踢足球分了心。也怕孩子踢‘野了。”一名隊員的家長黃女士說。

因為一些家長對足球運動員抱有成見，廖峻峰這個以前非常“愛玩兒”的人，做了一個驚人的決定。“為了不讓家長們覺得我們踢足球的容易‘混社會‘不學好，我和朋友說再也不要約我出去玩兒了。想用我自己的行為改變家長們的固有印象。”

朋友們很驚訝，改口叫他“瘋子”。家長們倒是投來欣賞的目光“廖教練還不讓其他教練出去喝酒，出入娛樂場所，我們像是吃了定心丸。覺得這個教練能下這樣的決心，肯定也能把孩子帶好。我這才放心讓孩子去踢球”黃女士說。

不過好在資中女足終于重新起航了。老校長羅集中還記得“第一年到省上比賽就得了獎。”這給廖教練提振了一些精神，他下定決心要好好整飭球隊，于是到處請教。“那時體校的田徑教練周幼君給了廖教練很多建議，無論是在訓練方法上，還是如何保持和球員的關系上，他們都不停地商量。比如剛開始訓練的孩子容易受傷，這時候就要引導她們正確理解對抗、認識自己的身體，要去鼓勵。但是越到后面，強度越大，我們就要引導孩子克服困難，不怕苦不怕累。”

就這樣，廖峻峰從一個沒什么耐心的毛頭小子，漸漸地學會分析女孩子們的心理，配合不同年齡、不同性格的孩子改變自己的訓練方法。他也從“瘋子教練”變成“溫柔教練”。

“孩子們都很喜歡圍著他轉，不訓練的時候他還會帶著孩子們出去玩兒，就像是帶自己的孩子一樣。”一名小球員的家長對記者說。

今年，廖峻峰和擔任資中女足總教練的妻子一起帶隊到廣州比賽。“每天早上起來孩子們排著隊等我們梳頭扎辮子。當時遇到支原體肺炎，我們連夜帶生病的孩子去排隊看急診，孩子們也不鬧，后面還堅持比賽。”孩子們也說，有時候自己的心里話可能不愿意和家長、老師分享，但愿意講給廖教練，因為他“很理解我們”。

“我帶了5屆女足，這些孩子中有很多是留守兒童，還有很多是單親家庭。”廖峻峰說，一方面自己欣賞這些孩子在球場上的“野”，另一方面，也希望她們能夠通過踢球，多一個人生選擇，找到自己的人生價值。去外地比賽的時候，廖峻峰還會利用訓練間隙，帶著孩子們到比賽當地的城市轉轉，希望“讓孩子們長長見識，開闊視野”。

“廖教練還喜歡帶我們去看博物館！”“看比賽！”“還有吃好吃的！”在被問到喜歡廖教練什么時，幾個孩子爭先恐后地給記者分享。

廖峻峰每每說起這群孩子，也顯得有些興奮，臉上的笑容驕傲又欣慰，但他又補充，“我在訓練的時候可是很嚴肅的，孩子們還是有點怕我。”

貴相知心的攜手并進

不光是讓孩子們長見識、開闊視野。廖峻峰在資中女足的二十年，一手帶出來不少優秀的年輕教練。明年，廖峻峰計劃推薦另一個助理教練去德國學習。“之前我去美國學習時受益匪淺。不光是孩子們要踢球要進步，教練們也要打開思路，學習吸收好的方法。”

現在，資中女足已經往省隊、國家隊送去不少教練。

90后教練肖瑞琪來自資中，從小在資中體校女足隊踢球。之后選入四川省隊，16歲時進入“國少”隊伍，18歲入選“國青”。打完全運會后，肖瑞琪到成都體育學院完成了4年的本科學習，同時也開始思考自己未來的職業道路。畢業后，肖瑞琪受到“廖教”的感召，回到家鄉，和廖峻峰做了同事。

廖峻峰說，縣里、市上都非常支持教練們出去學習。現在，肖瑞琪憑借自己的實力和領導同事們的鼓勵，被抽調到“國字號”的女足青訓隊伍中，學習各地先進的訓練理念。“更大的平臺才能打開視野。現在我正在國家青訓隊進行短期的集訓，結束后再回到資中，看看如何改進我們的訓練模式和體系。”肖瑞琪對記者說。

作為一個縣級球隊，資中女足資源有限。“我們按年齡分了5支隊伍。我帶領的這支就有30人。大家工作壓力還是比較大。就比如練習守門一個動作，我們只有一個守門員教練，為了給球員喂球，他每天一個動作可能就要踢上兩三百次。”廖峻峰說，日積月累，教練們人人都有傷病。

不過令他欣慰的是，教練們都很愿意和孩子們在一起。對于年輕教練，廖峻峰也為他們摸索出一套訓練方法。“孩子們都喜歡新來的年輕教練，有時候他們拉不下臉督促孩子，我就會和他們商量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等和孩子們熟悉之后，就要引導教練如何調整和孩子們的關系。”

除了同事們的配合，廖峻峰認為這二十年來資中女足能夠不斷發展壯大，離不開市、縣兩級教育局、體育局領導的支持，這也讓他感到背后一直不缺強大的后盾。

“現在國家在倡導‘體校融合，其實這20年來，我們資中在這上面一直做得很好。”廖峻峰告訴記者，教育局和體育局的領導們也一直很反對“走了體育的路子就可以不重視學習”的想法。

“不只是我，我愛人也一直在抓孩子們的學習。我們和學校任課老師、班主任的關系也很好，有時候孩子們在學習上有什么波動，老師們都會及時和我們溝通。我們出去比賽，教育局也會給我們協調主科老師跟隊，利用空余時間給孩子們上課。遇到集訓時，我們也會組織周末進行補課。”廖峻峰說，自己一直認為青少年的教育應該“文明其精神，野蠻其體魄”，“在學習上活躍，性格上開放的孩子，對球的認識也不會差。”

去年，廖峻峰帶出來的一個球員以體育特長生的身份被河海大學錄取，“這個孩子高考考了598分，球踢得好，演講口才也很棒。”

回憶這20年，廖峻峰慶幸自己一直遇到喜愛足球的球員、攜手共進的同事和重視女足發展的領導。

“在過去女足發展困難的時候，體校校長、體育局的領導都到處想辦法，幫我們拉資金。現在我們資中的領導也一直把我們掛在心上，我們每每出去比賽，縣委路書記都要給我發信息，關心女足的情況。”廖峻峰說，“去年國家體育總局領導也來到資中考察女足，之后市里和縣里的幾位領導親自帶著我到北京，為女足尋求新的發展機會。”

說起這些，廖峻峰的眼中閃爍著光芒。他踩在剛剛用贊助款升級過的草坪上，興奮地為記者描繪著未來發展的方向。

這周，他再次飛往北京，在全國體育局長會議現場，領取國家體育總局頒發的2023年全國體育事業突出貢獻獎。“這是體育人的最高榮譽，希望在未來，我們能為省隊、國家隊輸送更多新鮮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