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祎祎
劉鶚,字鐵云,號老殘,筆名鴻都百煉生。他不僅是清末著名的長篇小說家,也是清末著名的經世學者,學識淵博,涉獵諸多領域。劉鶚從師于太古學派李龍川,落第不中之后,就不再講帖括時藝而專心于經世之學,學習西學,以求治國利民之道。清光緒二年(1876年),劉鶚開始研究自己的家學,即河工之學。劉鶚亦究心于勾股、開方等數學問題,以及西洋繪圖工具。此后,他更是在醫學、音律、水利、甲骨、礦產、鐵路等領域有了不俗的成就。在劉鶚的諸多成就中,水利成就即為其中重要的一項。
一、劉鶚河工思想的起源
劉鶚之父劉成忠,精通水利,講求治河之策,曾總理河南省水利局事務,長期任職河南。著有《河防芻議》《吹臺隨筆》《因齋扎記》等文。
在《河防芻議》中,劉成忠認為,防范河急要從“埽、壩、引河、重堤”四方面入手,提出“外灘宜守”“蓋壩宜建”“埽制宜更”“重堤宜筑”等方略,足見其對水利之精通,經驗之豐富。《因齋扎記》為劉成忠記述家史的文稿。根據文史學家劉厚生先生的考證,《因齋扎記》成文之時為劉鶚10歲左右,雖與劉鶚沒有直接關系,但可見劉鶚博覽群書,好雜學,有其家學的傳承。《吹臺隨筆》為劉成忠在清同治三年(1864年)至同治八年(1869年)任職河南時所作詩文的手稿本,內容龐雜,諸如河工、救災、學習西方技術等都有涉及。
劉成忠還熱衷于西方的先進科學技術。清同治八年(1869年),他命人以《泰西水法》為準,仿造歐式“龍尾水車”8具。經過多次試驗后,獲得了成功,他將試驗的過程與方法記入《記龍尾車遲速》一文。在其父親的影響下,劉鶚對西方的科學技術也很關注。
劉鶚從5歲起至20歲,常年跟隨父親,耳濡目染,積累學習了很多治河的學問。清光緒二年(1876年),劉鶚在20歲落第后作詩云:“南河尋故址,西壩訪新莊。”可見他已經開始深入研究河工之學,并開始實地探訪。正如近代考古學家羅振玉言劉鶚:“年未逾冠,已能傳其先德子恕觀察之學,精疇人術,尤長于治河。”總而言之,劉鶚的河工思想與事業,受其父親影響很深。
二、劉鶚河工思想的形成
劉鶚的河工思想是他刻苦鉆研歷代治河名臣著作的結果。東漢王景,明清之際的潘季馴、靳輔等都對劉鶚產生了很大的啟發和影響。劉鶚曾說:“嘗考歷代治河,首推王景。其次,則潘季馴、靳文襄(靳輔)、黎襄勤(黎世序)等。”
東漢王景對劉鶚研習河工之學產生了很大影響。鄭州決口,劉鶚向河南巡撫吳大澂談論自己的治河方法時,提及“設閘壩以泄黃”和“束水攻沙”之策,并贊嘆該策“歷千余年無河患”。
潘季馴、靳輔二人著作對劉鶚研習河工之學,亦有很大幫助。清光緒二年(1876年),劉鶚落第不中之后,返回故鄉淮安。在清咸豐五年(1855年)黃河北徙之前,淮安一直是黃河河工的重心。潘季馴的《河防一覽》、靳輔的《治河方略》、陳潢的《河防述言》、張鵬翮的《治河全書》、傅澤洪的《行水金鑒》以及黎世序的《續行水金鑒》,均編纂于淮安,記載了這一地區的治河方略。劉鶚曾盛贊靳輔:“國朝之治河,以靳文襄公為第一人。”另外,劉鶚在繪制《歷代黃河變遷圖考》時,參考研讀了《尚書·禹貢》《尚書·孔傳》《水經注》,以及沿黃各縣縣志等百余種河工書籍。
由此可見,東漢王景和明清治河大家的治河思想是劉鶚河工思想與實踐的基石,在此基礎上,劉鶚河工思想不斷形成和完善。
三、劉鶚河工思想的繼承與創新
清光緒十三年(1887年),黃河在河南境內十堡口決堤,河南中牟等10多個州縣約1500 個村莊遭受洪災,數百萬災民無家可歸。在新汛將至之時,黃河鄭工堵口仍未竣工。河南總督吳大澂急需河工人才,劉鶚上呈了自己的治河主張并得到任用。劉鶚受吳大澂委任開始負責河南的治黃工程。他親赴河堤,同河員一道,采取“開閘泄黃”“束水攻沙”等方法,成功使得黃河決口合龍。
清光緒十五年(1889年),吳大澂奏請朝廷成立了三省河圖局,以測繪河南、直隸、山東三省的黃河河圖。吳大澂任命易順鼎為總辦,劉鶚等三人為提調。吳大澂還從福建船政局、上海機器局等處挑選了20多位擅長測繪、繪圖的技術人員參與此項目。劉鶚負責黃河最下游一段的測量繪圖、合稿和文字解說工作。清光緒十六年(1890年),《三省黃河全圖》竣工。清光緒十九年(1893年),山東巡撫福潤以奇才保舉劉鶚為京師知府,劉鶚的治河經歷結束。
在父親與王景、潘季馴、靳輔等人的影響下,在8年的治黃實踐中,劉鶚的治河思想逐步形成并不斷完善。他的河工思想與治河主張主要體現在其《治河五說》中,根本思想即“束水攻沙”,基本繼承了潘季馴、靳輔的思想,體現了劉鶚較為完整和系統的治河理論。
治河五說,即河患說、河性說、治河說、估費說和善后說。這些具有系統性、實踐性、可操作性的治河策略,基本上囊括了河工的整個程序,且不乏深入透徹和精辟之處。“河患說”“河性說”指出,黃河特性在于善淤、善決、善徙,因而清后期黃河沉疴難起,泛濫頻繁,根本原因還在于泥沙淤積嚴重,“由淤生溢,由溢生淤,其患環興,未易己也”。《治河五說》與《治河續說》中的治河策略便是以泥沙淤積為出發點,通過修縷堤、播支河、改河門、創斜堤以刷淤護堤,消除暴漲。“估費”“善后”“續一”等策略的內容,其涉及之處亦有所指。如山東淤墊“治法已詳前說,茲略估其費從寬計算,約不過三百萬而已”是針對當時河工靡費問題,“互詆交非,其實皆誤”是針對當時河員的治河主張之爭,水車“宜存儲數副,且使勇夫數人常常習蹈,以備不虞”則是針對普通河員的安全問題。
劉鶚治河注重調研考證,體現了他河工思想的實踐性。治河,“無一成不變者”,最為重要的就是把握時勢。因此,必須注重實地考察,把握水勢,根據具體情況靈活變通。劉鶚的著作中,從“終日管窺蠡測,奔驟河干”,用兩個圓木桶證實“此水競力在上之證也”到“試取伏汛水一盞,以礬澄之,從無有三成沙者”之類的語句時常可見,充分顯示出其實踐精神。劉鶚繼承前人河工的治河思想,悉心加以揣摩,不迷信權威,也不拘泥于傳統成法。對于潘季馴的“束水攻沙”之說,他指出“其弊也,易溢”,縷堤與遙堤相結合的堤防系統則是解決這一弊端的方法。他依靠自己的實地調查訪問,以實事求是為根本,對治黃簡史和治黃理論予以追溯,并加以點評和論述。
劉鶚在治河具體措施上創造了“筑斜堤以澄淤填堤”之法,提出“斜堤”這一系統的設計方案,并附有簡明的大意圖。過去的“格堤”直面洪水,將洪水防堵在堤防之外,對堤根破壞很大。他對此進行改進創新,修建斜堤。如此,汛期之時,洪水不再被防堵在河堤之外,而是通過斜堤引入堤防之內,以斜堤旁面受水,減緩流速,撇溜歸河。洪水退后,泥沙在堤旁沉淀,又可加固堤防。同時,斜堤與滾壩、遙堤、縷堤相配合,“甫過灘脊,即被滾壩驟掣其水,勢力頓衰。又被斜堤步步回逼,不能馳騁。數武之外,已成漫溜。及至漸浸大堤,土得水漬,反藉為固,漲滿民埝,力同后戧。”劉鶚稱此為以水敵水之法。這一方法對于今人治理黃河仍不無啟示。
此外,劉鶚在考慮河工策略之時還注意到了一些相關因素,如資金、鹽灘、漕運、民生情況,以及策略實施的可能性問題。如,黃河改道韓家園鹽灘,劉鶚判斷“僅經過楊家河灘兩副而已,其余有益無損也”。開通支河時,劉鶚曾“以此意遍訪民間”。
要而言之,劉鶚經過河南、山東的治河實踐,撰寫了多本河工著作,形成了較為完整和系統的治河理論,提出了符合實際的治河方策。劉鶚在治黃上的論述,是在吸取前人智慧的基礎上,結合實際進行的創造性的革新。其理論貫穿古今,堅持科學性和系統性。從長期來看,這一時期的治河方略與救急之策相結合,構成了較完備的河工理論。
四、劉鶚河工思想的近代性
講求效率,追求規范,是劉鶚河工思想近代性的體現。
其一,在水情預報中,把握水情水勢的變化,是劉鶚追求治河規范的表現。把握水位水情信息的變化,才能夠精準治河,采用適合這一情況的良策。劉鶚對河情進行考察,“潘印川之時,河面不過寬三百丈,靳文襄時中游河面不過寬二百八十丈”,由此考慮河寬愈寬的對策。同時,劉鶚還建議道,每年三次汛前,派人巡視河情,對水文測驗做詳細記載,仿繪河圖,“其變者易之,不變者仍之”。
其二,劉鶚十分注重水學知識,這是他追求規范的另一表現。福潤贊劉鶚深諳機器、船械、水學、力學、電學、測量等水學知識。劉鶚熟悉水文規律和治河策略。他考察黃河沿河全勢,鞏洛濮范之間河患較少,“長清、齊河而下,災患連年”,應當全力治理。劉鶚熟知黃河水性,將其總結為“首尾弱而中強”,所以應采取“束水攻沙”之法,不應加寬河道。對于黃河泥沙淤積的規律,劉鶚將其比喻為“稅局抽捐”,千金貨船抽取一金,但一月不止千船,那么稅款多的不止一倍五倍。由此推之,清晰了然。對于筑壩,他評論道,“人人多怯言之”,而他準備依王景之法,在斜堤與民埝相交之處修建滾壩,其作用為掣肘洪汛、減衰水力。
其三,大量運用數學語言,是劉鶚追求規范和水學專業知識的集中表現。劉鶚雖未將水利數學上升至理論,但他在治理黃河的實踐中,有意識地運用數學思想和量化方法,對土料預算、河工薪資、水情水勢進行量化分析,將數學應用到治黃的各個環節,讓錯綜復雜的河工變得清晰明了。他指出,“未嘗測量高下”,不敢妄言某項河工是否有風險。除了運用數學文字語言外,劉鶚在《三省黃河全圖》凡例里,還運用數學圖形語言,將河圖之中的河道、村莊、山體等用特定符號標注。
其四,引用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是劉鶚提高治河效率的重要表現。鄭工決口之時,劉鶚建議將過去的拋石建壩改為用水泥砌筑,此為第一次將水泥應用于黃河河工。另外,劉鶚提議采用西法測繪、繪制黃河河圖。其不僅可以預防黃河泛漲、估算土木,亦可加強管理、明確職責,使得“修守無從推諉,兩岸得以合籌”。他亦提出“石閘閘板,中國制法甚笨”,應仿行西法,用機器制作。
其五,系統思想與全局思想也是劉鶚講求規范、提高治河效率的重要表現。他提出,“籌治河者,當合全局以謀之”,并且“但知一節而不知全局”,則不能有效治理黃河。劉鶚在《治河五說》中,不僅分析了黃河的河性,而且提出了治河措施和善后之法,甚至對治河方策的原因都進行了分析。由此可見,劉鶚治河的系統思想可以說是“全流域治理”治河思想的一個萌芽,可謂是近代性的重要特征。
五、結語
數年間,劉鶚身體力行謀劃河事,著有《三省黃河全圖》《歷代黃河變遷圖考》《治河五說》《河工稟稿》等。長期的調查研究和揣摩論證,使得劉鶚的河工思想呈現出繼承性與創新性、批判性與建設性相統一的特點,已具有近代性思想和進步性意義。
近代以來,西方的水利人才不斷在黃河進行考察活動和研究活動。相比之下,劉鶚雖無先進儀器,但他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實地調查繪制出歷代黃河河圖,在黃河治理技術和治理方策方面進行了有益的探索與創新。他對數學語言的運用,以及對規范高效治黃的探討,都富有新意,是中國近代水利學發展史上的一筆寶貴財富。
受時代之局限,劉鶚在黃河水患頻繁的原因上并未進行人文和經濟方面的思考,其所堅持的治河方策由于總督的不認可,在其治河經歷的后半段并未實施。他的河工思想沒有上升到理論高度,缺乏宣傳,因而并未廣泛傳播。劉鶚河工思想的近代化,在今天也有著重要意義,對黃河治理工程有借鑒與參考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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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 鄭州大學歷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