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狼患：當羊遇上受保護的狼

劉煦皎

約有1500只狼在德國全境亂晃，它們咬傷數百只羊、牛和馬，激化了農場主和動物保護人士之間的矛盾。

| 獵狼 |

2021年2月，一個月朗風清的夜晚，在薩克森州蘇德海德附近，一名獵手拿著一把放置了五發子彈、裝備了瞄準望遠鏡的連發步槍，準備擊斃一匹狼。這名獵手回憶道，他7點45分看到第一匹狼從樹林里鉆出來，踏上了田地，緊接著出現了第二匹，之后五匹全部出現。“它們盯上了這里關著數百只羊的羊圈。”出于對那些好斗愛狼人士的畏懼，獵手要求保持匿名。

一種1.05米高、可通電的防狼柵欄理應可以保護羊群，然而埃布斯托夫市附近的這些狼早已練就了跳躍柵欄的技能，吃掉了許許多多的綿羊和山羊，逼得當地不得不出臺允許捕殺領頭狼的“特別許可”。

“狼群擺出了要圍剿的架勢，”獵手說，“其中三匹排著隊，另外兩匹分別在兩側。”羊群被嚇得仰著脖子四處亂竄。這群狼兩天前曾出現，咬死了七只羊，之后獵手便守在了那兒。他站在百米開外的瞭望塔上，透過瞄準望遠鏡看到了狼深色的輪廓，鎖定了羊群邊上的一匹狼。或許，那就是領頭狼。“大晚上黑乎乎的，其實很難看清。”獵手說。臨近晚上八點，他射出了第一槍，子彈從正面擊中了那匹狼，但它還在掙扎。之后射出的第二顆子彈終于放倒了它，也讓羊群暫時脫了困。

死掉的那匹狼顯然并不是什么狼首領，而只是一匹年輕的母狼。它遭到射殺后不久，附近的三座瞭望塔就都被燒毀了。獵手懷疑是生氣的愛狼人士們放的火，他們一直極力反對射殺這些“狼孩子”。

| 狼患嚴重 |

過去幾年，在德國，已經形成了農場主和獵人一起對抗狼和愛狼人士的局面。狼的數量不斷增長，同時增加的還有被撕咬致死的羊、牛和馬的數目，以及人和狼直接打照面的幾率。曾有一匹孤狼直接出現在了于爾岑市的一所森林幼兒園里。自此之后，園長給所有孩子都戴上了一只口哨，以便及時驅趕這一猛獸。

與此相關的爭論早已引起了州政府的注意。石荷州州長丹尼爾·金特希望盡快立法明確獵狼的權利。雖然在特殊情況下可以射殺惡狼，但狼在歐盟境內仍得到了嚴格保護。黑森州州長博利斯·萊茵日前提出了一項歐盟倡議，希望借由狩獵的方式管控好全德境內的1500來匹狼，以求改變現狀。

他在下薩克森州的同僚施特凡·威爾也希望能夠減少北海海岸狼的數量：如果在那里吃草的羊群不斷受到狼的攻擊，那么最終河堤也會受到威脅。就連聯邦環境部長史蒂菲·萊姆克也突然開始要求射殺那些會造成危害的惡狼了。

或許，他們擔憂自己的政治生涯，要遠多于擔憂狼會造成的實際傷害。總的來說，狼是害羞、傾向于避開人類的動物，大多數狼群幾乎全靠捕獵野生動物生存，下薩克森州的41個狼群中僅有5個被獵人標記為“行為不當”。然而，這個話題很容易讓一些人動怒。

一個春日的清晨，一位攝影愛好者在吉夫霍恩市附近發現了一個狼頭。他原計劃拍攝動物保護區內的鸛巢，卻看到了人行道上狼的殘骸：眼睛半睜著，嘴被撬開了。這之前兩周，有路人在吉夫霍恩市的一條街道上發現了另一具被毀壞的狼軀干，原本是頭部的位置只有下巴和耳朵懸掛著。經證實，這兩匹死掉的狼是一對母女。

被砍頭的年輕狼媽媽出生在林格拉森林，2022年8月的一部野生動物紀錄片還拍下了它和兩只狼崽玩耍的情形。畫面中的它看起來很是無害，一心只想照護好幼崽的模樣，一份清單上卻列出了這匹母狼曾如何一次次殘忍撕咬牲畜。

早在2021年，這位狼媽媽所在的狼群便捕殺了一匹馬和一頭牛。2022年7月，吉夫霍恩市附近一頭被襲的牛身上也驗出過它的基因組織。它的最后一次攻擊行為發生在2022年10月，在距離野生動物自然保護區不遠的萊弗德咬死了兩只綿羊。據統計，狼媽媽所在的這群狼對牛群、馬匹、山羊等共發動了約20次襲擊。這對狼母女被殺之后，這群狼再也沒有發動過類似的攻擊。

| 司法上的搖擺 |

僅在呂訥堡草原附近，就生活著超過100匹狼。“這里野狼的密度之大是歐洲之最。”下薩克森州獵人協會主席赫爾穆特·達曼–塔木科說。在這片草原上，牧羊人帶著他們的海德施努克羊群來回穿梭，達曼–塔木科希望能大幅減少這里野狼的數量，并且能毫無顧忌地射殺那些會制造麻煩的惡狼。

然而，州政府對此持保留意見。自綠黨上臺后，下薩克森州便沒再批準過一次射殺狼的行為。來自綠黨的州環境部長克里斯蒂安·邁耶宣稱，如果將來可能頒發特別射殺許可，那么要在它生效前一周對外公開消息，以實現必要的信息透明。

然而，信息公開等同于知會了愛狼人士：過去，他們一旦知曉了這一決定，便會立刻趕到，驅散當地的狼群和其他野生動物。獵人們也反映，他們曾遇到車輛螺絲被松動、瞭望臺橫梁被鋸斷的情況。2022年，“狼保護”協會和“野狼之友”組織曾向奧爾登堡行政法院提出緊急申請，阻止了對兩匹狼的捕殺行動。

在是否殺狼的問題上，司法上可能反反復復。比如，對于咬死了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的小馬多莉的那匹狼，法庭先是決定要殺掉它，之后決定不殺，最后還是殺了。

下薩克森州環境部長邁耶并不支持單獨射殺某匹狼的行為。他表示，下薩克森州曾有七次射殺行動，但僅有一次命中了正確的那匹，有一次射中了一匹剛巧路過的狼，還有幾次射中的狼來自其他狼群。

從2019年起，《聯邦自然保護法》實際上允許射殺同一個狼群中的多匹狼，直到它們停止對農畜進行撕咬攻擊，但射殺和撕咬行為必須“在時間和空間上有緊密關聯性”。在下薩克森州，人們并不會迫切想知道究竟是哪一匹狼弄死了哪只動物。聯邦環境部下屬的狼研究辦公室已經很少會在第一時間將被撕咬動物身上的組織送去進行基因鑒定。每年4月中旬，黑森州森肯貝格研究所會比對所有基因測試抹片和全德境內死掉的野狼，并在7月底公布結果。而在2023年4月就發生了28起野狼攻擊事件的背景下，也僅僅通過比對找到了一匹咬死過綿羊的狼。

面對現狀的緊迫性，下薩克森州環境部長邁耶提出了另一個方案：“相比于針對有問題的狼群，我更傾向于明確問題地區。如果經過特別保護，仍有許多牲畜被咬傷，則應當允許在特定時段捕殺該地的狼。”但是，在此之前，聯邦政府需要明確德國境內的野狼不再瀕危，并修改自然保護法規。

| 牧羊人的損失 |

67歲的牧羊人馬提亞斯·穆勒曾在蘇德海德飼養400多只海德施努克羊，其中160只都被狼群擄走了。這個例子可以清楚地說明狼群的撕咬會給牧場帶來怎樣的損失。

十多年前，穆勒第一次見到了被咬到開腸破肚的綿羊。“當時，我們還不知道那是什么動物干的。”他說，“在此之前，從未有人談起過野狼。之后幾年，附近的狼卻越來越多，特別是在森林里難以覓食的冬天。”這位牧羊人一再設法加固他的牧場，先是安裝了90厘米高的安全圍欄，然后抬高到1.05米，最后升至1.2米，還掛上了彩帶來嚇唬野狼。

“狼很聰明，它們知道如何應對越來越復雜的障礙。”穆勒說，“它們時常表現得比我還多考慮了一步。”有一次，惡狼一下子咬死了很多只羊，穆勒直接把這些羊的殘骸掛在拖車上，一腳油門開到了漢諾威的下薩克森州環境部門口。當時來自社民黨的部長承諾要幫助他，拜訪了他的牧場。之后，德國自然保護組織的義工們也幫他建起了新的柵欄。“有一位大學教授甚至還拿來了動物園里老虎的糞便，想幫我嚇退狼群。”穆勒微笑著回憶道，“然而，這一切都是徒勞。歐洲的野狼上哪兒知道老虎的糞便是什么氣味呢？”

穆勒的牧場位于于爾岑和吉夫霍恩之間，常有狼群出沒。他指著牧場中的一塊池塘說，那里就是之前惡狼殘忍殺害羊群的地方，“就在我家的正門口。”2020年的一個春夜，一群狼悄無聲息地來到牧場，直接躍過了內外兩道帶電的圍欄。第二天早上，草地上躺著22只被咬死的母羊和幾只剛出生不久的小羊羔，還有另外25只海德施努克羊也不得不被獸醫執行了安樂死。“直到半年之后，我還在街邊的灌木叢里發現了半只被咬死的羊的殘骸。”穆勒說。

地方政府頒布了特別許可，允許獵人捕殺其中的兩只狼。然而，獵人沒能抓住它們，穆勒也不得不放棄，最終變賣了剩下的羊。

| 狼患難治 |

“蘇德海德地區的農場主們心情都很沉重。”67歲的狼事務顧問卡爾–古斯塔夫·拉澤說。如果某處出現了死掉的狼，人們總會請他去鑒定。他在蘇德海德的村莊里演講，給農戶們提建議。林格拉森林里那兩只被砍頭的狼也是拉澤檢查的。

拉澤眼見著農戶和愛狼人士之間的氣氛越來越緊張，他卻毫無調解的辦法。他說：“很多農場主都非常氣憤，覺得自己成了政治斗爭的犧牲品。有些農場主并不想搭理我，因為我一直相信我們有辦法可以理性地和狼相處；極端的愛狼人士也不喜歡我，因為我自己也是農戶，他們覺得我的立場肯定有問題。”

2023年6月中旬，東弗里斯蘭奧里希地區大約有3000名農戶開著拖拉機游行，要求打造一個沒有狼的海岸，以保護他們的羊群。蘇德海德地區的農民和獵人們則考慮成立“自由選民黨”的一個分部。“這個黨派沒有德國選擇黨那么極端，但好過下薩克森州所有其他的政黨。”一位農戶說。這之前兩個月，反狼人士請該黨派的主席兼巴伐利亞州副州長胡伯特·艾萬格去拜訪一名牧羊人。在200位在場人士的歡呼聲中，艾萬格宣布將推行每年在德國境內獵殺500匹狼的計劃。一位獵人說：“農戶們真的太生氣了，有些甚至考慮不惜犯法也要去打死那些襲擊他們羊群的惡狼。”

帕德里克·費舍爾希望找出一個和平的方案。他把攝影機架在圍欄里、灌木叢中或高高的石蘭花株上，在夜里監控著蘇德海德的大約300只海德施努克羊。“前幾天，我拍到了一匹狼，在羊圈這里探頭探腦的。”53歲的費舍爾曾是一名獄警，如今是職業獵人，目前幾乎只關注狼群。

他把皮卡停在沙路邊，從那里可以很好地觀察狼群。“它們喜歡穿梭在這些路上。我帶著一條毯子和一壺茶，一般情況下我就睡在這里。如果狼真的來了，我那三條守護犬就會開始狂吠。”費舍爾說。如果只有一匹狼，他還應付得過來。如果來了一群狼怎么辦呢？“我會下車，打開車燈，把它們趕走。”費舍爾答道。因為這片區域的禁令，他沒有辦法隨身攜帶武器。

如此這般已經持續了數月，有時候幾個獵人輪班站崗。冬天時，費舍爾會待在房車里。“如果國家不幫我們，那我們就只能靠自己了。”他說。他堅決反對非法捕殺的行為，覺得殘忍殺害吉夫霍恩那兩匹狼的行為“實在是太惡劣了”。

那兩匹狼的殘尸被送去了柏林萊布尼茨動物園與野生動物研究所，研究人員試圖找出它們的死因。“送來我們這里的狼約有10%死于非法獵殺。”一名發言人說，“比如，能在它們體內找到鉛彈彈丸或其他狩獵彈藥，有些傷痕則明顯是被車輛蓄意撞擊的結果。”

有時，憤怒的農戶能得到來自大自然的幫助。2022年，研究所里送來一匹來自呂訥堡草原的母狼。研究人員一開始判斷它的死因也是非法獵殺，但最后發現是別的狼群所為。這匹母狼死掉之后，它所在的狼群再也沒在附近襲擊過牲畜。

編輯：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