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秉林 陳昱澤
“上帝不會擲骰子”。愛因斯坦此一斷言的背后,矗立著人類擁抱現代性時的美好愿景:事物本身具有某種“真實性”或“客觀性”。這種真實性意味著其本質不會被人的觀測所決定。然而,在測量大行其道的時代,“我們在測量我們真正重視的,還是僅僅在測量我們能輕易測量到并且最終能評估的東西”[1](P14)?且這一問題之后,似乎還有一個更加重要的問題:“是事物的樣態被我們所測量,還是我們的測量決定事物的樣態”?在宏觀層面,影響大學的似乎不是觀測本身,而是與之相伴的資源配置。但我們不能對作為手段的測量對人的認知和思維的形塑視而不見,畢竟對資源進行配置的權力來自人對測量結果的信任。現代文化的技術基礎的獨特性在于“結果的可計算性”[2]。人們建立在此種基礎上的認知強化了對大學進行測量的合法性,而對大學的測量又進一步鞏固這一認知,這是一種“人與技術互相發明”的過程[3]。作為測量結果而呈現的大學排名,顯然屬于波普爾(Karl Popper)所劃分的由人的觀念所構造的抽象的、非現實的世界。在韋伯(Max Weber)眼里,“這種人為的抽象根本沒有能力把握真正的生活,卻企圖用瘦骨嶙峋的手去捕捉它的血氣”[4]。然而,在今天的高等教育領域呈現出的現象是:大學排名不僅成為人們認識大學的重要方式,而且已然扼住了大學的咽喉并正在依照其自身的技術邏輯重塑著大學的樣態。
當前,大學排名已經成為一種全球現象,正處于一種既普遍流行又飽受爭議的狀態[5]。在實踐層面,其“標準不一致、數據不可靠、方法不科學和明顯的文化偏見”等缺陷已為學界所揭示[6](P2)。盡管這些問題存在著得到解決的微茫的可能性,且事實上,這也正是許多排名的研發者正在努力的方向,但對大學本身的可比性這一前置性條件的質疑也絕不會停止。大學排行榜實質上是把許多大學的全部工作歸結為單一的、可比的、量化的指標體系[7]。而在大數據時代,量化本身不是問題,強制對不可量化的東西進行量化才是問題[8](P75-88)。盡管學界對于大學的不可計算性已有相對較多的討論,但在現代性的思維之下,排名必然依照計算所得分數的高低,而無論何種計算方法,都需要將復雜而完整的大學嵌入某一計算程式當中。當我們以此算出大學的得分,代價便是大量的信息已在此過程中流失。回到開篇提到的兩個問題,如果大學排名不能測量我們真正重視的內容,那么大學排名將要塑造而成的,又究竟是什么?
關于大學排名,有太多的質疑沒有得到滿意的解答,許多問題依然懸而未決。然而與學界的此種質疑與否定態度完全相反的是,各種各樣的大學排名不僅沒有因為這些懷疑而停滯不前,反而一路高歌猛進,大有成為全球高等教育體系“執牛耳者”之勢。本研究從現代性統攝下的三個互相聯系的方面嘗試為這一悖論的解答提供一些思考,希望在此基礎上呈現當代大學的根本性困境,并對其可能的超越之途提供一些有益的啟示。
不論是以軸心時代前的高等教育機構還是中世紀的行會(Universitas)作為大學的發端,大學的確走過了漫長的歷史。而將大學視為具有“可計量性”的對象,將其“外在表現”的統計結果作為判斷優劣的標準,又究竟是何時、何地、何人、基于何種目的所發明出的游戲規則呢[9](P115-128)?為何該規則自問世起便受到追捧,以至今日風靡全球?對于這些問題的回答,需要我們重新回到大學排名的濫觴之地,對大學排名在美國產生發展的歷史性情境加以考察,繼而了解大學排名是如何在美國社會的現代化轉型中誕生的。
1860年之前,美國高等教育體系在生源、師資與經費籌措渠道方面都呈現出明顯的地方主義(Localism)色彩,創建大學的主要目的是增進當地文化和經濟吸引力,大學也高度仰賴地方資源[10]。南北戰爭后,美國國家經濟形式的統一、全國性鐵路網絡的完善、工業化的高速發展以及全國性市場的加速形成極大地“消解了時間和空間的限制”[11]。而現代性的動力機制便“派生于時間和空間的分離以及它們在形式上的重組,正是這種分離和重組使得社會生活的精確的時空‘分區制(Zoning)’成為可能,導致了社會體系的脫嵌①脫嵌:一種與時空分離的要素密切聯系的現象。參考吉登斯對于脫嵌的定義,脫嵌即是指將社會關系從彼此互動的地域性情境中脫離出來,穿越不確定的時空范圍而得到重構。(Disembedding)”[12](P18)。
當美國在現代化的道路上飛速疾馳,其時空間離(Time-space Distanciation)也達到了前所未見的程度,人們可以更加隨心所欲地將被“虛化”的時間②“虛化”的時間:時鐘體現了一種“虛化”(empty)時間的統一尺度,以這種方式量化時間,便使得精確地設計每日的“分區”(比如確定具體的“工作時間”)成為可能。與地點重新組合。這意味著公眾對于大學的認知視野與實踐行動進一步從地域性情境中“脫嵌”,而在更加廣闊的時空范圍內再嵌入選擇性重組的時空當中。于是,一個難題擺在了人們面前:我有能力去到全美范圍內的任意一所大學,但我究竟該去哪一所?顯然,當范圍擴展到了整個美國,沒有哪個人可以像過去那樣在地域性情境下對每一所大學都進行細致入微的了解。對大學的認知脫離了地方性以后,人們進入了一片廣袤的知識荒原。而美國大學的數量在國家高速現代化時期的大量增長使這一問題更加凸顯:1860年前,美國總計有374所學院;而1860至1899年間就增加了432所[13]。除了數量的增長以外,美國高等教育生態系統的多樣化也使得情況更加復雜:南北戰爭以后,美國大學因重視社會對專業技能的需求而愈發世俗化,除了傳統的拉丁文和古希臘語的程式化學習,科學和工程技術等應用型學科開始逐漸成為研究和教育的重點。同時,許多新的大學,如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和斯坦福大學等在這一時期應運而生,其辦學伊始往往依靠“鮮明的特色”在高等教育生態中力求一席之地。可以說,美國高等教育日益成為一個龐大而復雜的生態群落,任何非專業人士在短時間內對其進行全面了解幾乎是不可能的。結果便是,美國高等教育傳統秩序進入“等級無序”(Statusanarchy)狀態,無論后起之秀還是老牌名校,都可能沉淪或崛起,經歷“巨大希望與巨大恐懼的碰撞”[14](P357)。
在前現代社會,如果說主體的“在場”強調其認知與實踐活動的地域性,那么由前現代社會向現代社會轉變過程中的“脫嵌”與“再嵌入”便是通過建立活動主體與“缺場”(Absent)他者(在地理位置上遠離任何面對面的互動情境)的聯系,將人的認識活動接入脫離地域情境的、重組時間與空間后的抽象領域當中。1900年后,大學聲望在學生擇校中的影響因子越來越大,而地理因素則不斷下降[15]。美國高等教育體系的地方主義色彩逐漸淡化,各大學的招生輻射半徑在不斷擴大,“知名的綜合大學”更是如此[16]。而人類對確定性的尋求注定了其認知的整體性、系統性傾向,因此需要將新的時空范圍內的諸多大學以某種認知邏輯組織起來,使人們能夠在一套統一的抽象認知體系當中找到各大學所處的位置。與此同時,伴隨著前現代時期具有強烈地域性的小型共同體被現代社會所取代,“數字”為資本主義與工業主義下的生活提供可靠信息的思維方式日漸形成。于是,作為一種由專業計量知識所構建的專家系統(Expert System),大學排名就這樣誕生于美國現代化的宏偉畫卷之中。
專家系統指的是由技術成就或專業的專家知識所組成的體系,如今我們生活于其中的物質與社會環境的許多領域都是由這些體系組織起來的[17]。在前現代環境中,個人曾經擁有豐富、多樣的“地方性知識”,這些知識與生活于地方情境中的種種要求相適應[18]。但是今天,作為專家系統的大學排名使用一套專業化的操作程式對大學進行抽象化處理,并將處理后的“大學”重新安置于依照一定的技術邏輯所建立的抽象系統中的相應位置上。當這一系統在相當的程度上取代地方性知識,成為人們了解大學的主要方式時,大學排名便促成了大學的“脫嵌”,使所有的大學同處于計量的天空之下。由此,美國的大學也就從地方主義的“山川異域”轉化為計量統攝下的“風月同天”。
在全球化和知識經濟時代,伴隨著高等教育成為提升國家競爭力的一個核心領域,同時跨境高等教育迅速發展,使得大學之間的競爭不再限于國內,而是在世界范圍內進行,并且競爭日趨激烈[19](P4-12)。由此,大學排名逐漸發展成為一種全球性現象和全球性制度[20]。從時空間離、專家系統的建立以及在其解釋范圍內的高等教育全球化、國際化與普及化來看,大學排名風靡世界的過程不過是對其“美國發家史”的全球性復演。可以說,大學排名的流行是現代化的必然結果,也是高等教育參與者在現代性條件下的必然選擇。
比較的思維方式似乎深深扎根于人類的生物性本能之中,當同類型或相似的事物并置呈現,人們總是有將他們“一較高下”的傾向。然而,在人們總是為自己的行為與選擇尋求合法性的時代,大學排名這樣一個受到如此廣泛質疑的系統依然能夠大行其道,這已非思維上的本能傾向所能解釋,而必然依靠著人們對于排名的具體方式,即“如何排名”的信任。
信任的一個重要特征是:人們對信任對象很可能出現的結果所持有的信心表現為對某事物的信奉(Commitment),而不只是認知意義上的理解。所有的脫嵌機制,包括專家系統,都依賴于信任[12](P29)。由于“脫嵌”社會中人類日常生活對于專家系統的高度依賴,信任幾乎成為一種沒有選擇的選擇,否則,個體會因對生活中的一切通通表現出懷疑態度而呈現出“瘋癲”狀態,進而被現代社會打上“焦慮癥”的標簽。然而,如果僅從消極與被動的方面去理解信任,那么我們顯然忽略了大眾對現代專家系統的信任中所蘊含的主動與樂觀心態。既然“計算的大學并不意味著大學的真實與真實的大學”[21],那么此種主動與樂觀又來自何處?
對此現象的探究把我們的注意力引向了人類認知世界的基本方式。在這一問題上,梁漱溟先生的論述似乎頗有啟發:“人的長處……乃在一無所能……人所以一無所能,就是因為他的智慧發達,預備走上抽象的路。所謂抽象的路,就是離開具體事物而有生命的活動。此乃人類種種觀念、概念之所由發生……人能離開直接感覺的具體事物而抽象化了它,放在心中反復擺弄,這便是智慧作用”[22]。擁有此種天賦的人類發明了各種各樣的符號,將其作為抽象層面認知活動的重要載體。盡管在理論層面“很多符號學家認為,符號無法定義”[23],但毫無疑問的是,符號的出現意味著人類可以在對具體事物沒有直觀感受的情況下就能在概念層面對其進行認知,甚至可以通過對符號的重組來構造出根本不存在于現實中的事物。由此,“通過符號了解世界”成為人類認知的一種基本方式。盡管大自然從不“言說”,但人與人之間卻能夠依據抽象的符號系統進行有關真理的猜想與反駁,也能在教育中使后代通過對符號的理解快速掌握與積累前人對于世界的認識。然而,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是:符號表征的內容并非其所指事物的全貌,且不足以將人類對某一事物的整體性認知全然表達出來。“思想是混沌的,它在分解時不得不明確起來”[24](P158)。當我們使用符號進行表達,我們首先要將一個整全性的感受與理解進行拆解,并根據相應表達方式的編碼邏輯進行篩選和重構,這“必然導致各單位間彼此劃清界限”[24](P158),其結果便是完整信息遭到破壞、擠壓,最終坍縮為可以傳遞的符號。因此,符號對事物的表達永遠只是一種差異性再現。或許,禪宗所謂“以心傳心,不立文字”正是基于對這一認知陷阱的隱微洞見。
隨著近現代以來知識的指數級增長,人類接受教育的過程實際上幾乎變為對符號的學習與理解。盡管個體在其成長過程中的某一時刻會意識到在符號與真實之間存在的永恒鴻溝以及可能產生于其中的認知偏差,但經年累月學習與掌握符號的訓練以及此一過程中所隱含的“通過符號可以理解世界”的前置性觀念削弱了個體覺知這一認知漏洞的敏感性,最終極有可能導致的結果是:人類過于重視符號,以至于有時會因為符號體系的“完備”而忽略現實的真相。可以說,作為一套由精心設計的操作系統所構建出的符號體系,大學排名占盡“天時地利”,當它出現的時候,現代教育所形塑的前置性觀念已為其席卷全球提供了認識論前提。
需要注意的是,通過符號理解世界,并不意味著人們不會對符號加以審思,以衡量其能在何種程度上表征所指對象。盡管在多數情況下,現代社會中的信任模式實際上是建立在對現代社會得以運行的“知識基礎”的模糊不清和片面理解之上的[12],但在信任所涉及的大學排名的環境框架內,幾乎沒有人會在不掌握大學排名某些基本原理的情況下就與其互動。因為一方面,人類的自反性(Reflexivity)①人類有著對行為及其情境的連續不斷的(尤其如戈夫曼等人所說的,從不松懈的)檢測,以使他們和所做事情的理由“保持著聯系”。吉登斯認為此一自反性的含義構成了現代性的自反性的必要基礎。要求其“與他們所做事情的理由‘保持著聯系’”[12](P42);另一方面,現代性條件下專業知識和運氣都被認為是能夠限制風險的因素[12](P40)。此二者的結果就是對大學的認識與地域性情境“脫嵌”以后專業知識的“回濾”②當地方性知識對于日常生活中的抽象體系無能為力的時候,非專業人士以各種形式對與其相關的各種抽象體系所包含的部分技術知識加以了解,不斷將其運用于他們的日常活動的過程之中。:學生、教師、家長、政府、投資者等高等教育參與者以這樣和那樣的形式對相關專業知識加以再征用,不斷地將其運用于認知大學排名的過程之中,以期將相應行動的風險概率降到最小。在此意義上,“回濾”必然會在認知層面或多或少地將其引向大學排名的種種缺陷。能夠使人們接受這些嚴重缺陷并依然持有主動與樂觀態度,大抵只有未經審視的前置性認知條件才有此種能量。在大學排名的語境下,這一前置性認知條件便是將大學作為“可計算”對象的現代性思維方式的確立,即大學的全貌可以被測量結果所呈現。此種思維方式的流行與啟蒙運動中濫觴的科學主義緊密相聯。
大學排名的計量性與程式化的特征,似乎因其與科學存在著某種相似性而得到認可。然而,對大學進行排名所需要的指標賦權與計算不僅需要明確的算法,同時“也有必要作出價值判斷——關于教育追求什么的判斷”[1](P14)。然而,在理性主義“殺死上帝”以后,“獲勝的理性主義沒有能力主宰文化或靈魂,它在理論上不能自圓其說”[25]。這意味著沒有任何一種價值體系在理性原則的主宰之下能夠擁有一個堅實的本體論基礎。既然理性無法確證價值,那么以“理性檢驗一切”作為原則的科學主義在價值面前自然也無能為力。因此,在大學排名這一必然蘊含價值預設(隱藏在未經理性檢驗的保護性思想界限內)乃至權力關系的場域內,科學因喪失了追求真理的內核而變為一具空殼,最終難免淪為技術性“操作手冊”的偽飾,被用來迎合觀眾對科學主義的口味偏愛。
科學主義征服世界是現代性的重要特征之一。首先,理性原則統攝下的程序與方法,以及經驗的不充分歸納,為“科學的”知識制造出一種確定性幻象,這種幻象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滿足人類的自反性需求,附著在此種滿足上的一種“可言明”“可掌控”的情感體驗是人類傾向科學主義的重要原因之一。其次,人類依靠科學主義實現了自我意志的伸張與生存境遇的的改善。現代人,尤其是物質匱乏時代的歷史記憶仍未遠去的現代中國人,所感知的生活之美好一面,大多可歸結于“科學主義”的功勞,由此奠定了其在近現代以來人類集體敘事中的重要地位。再次,被上述兩個因素所影響和形塑的現代學校教育為了強化其所教授內容的合法性,也會將對科學主義的偏好滲透于日常學校活動之中:“在大多數現代教育體系中,科學教育總是始于‘第一原理’,知識在大體上被認為是不容置疑的”[12](P99)。現代教育的此一特征將理性與科學成為一種“意識形態”的潛力逐漸轉化為現實[26]。在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對科學主義的信奉超越認知層面,根植于無意識中。而因為“科學長期以來保持著它作為可靠知識的形象,這種形象又容易導致一種尊重大部分形式的技術專長的態度”[12](P99),大學排名也就憑借操作程序的技術性、專業性所偽裝出的科學性迎合著現代觀眾的口味,從而備受追捧。
大學聲譽是大學在其利益相關者認知中的整體形象,是公眾或同行對大學的認可度和信任值的集中體現,是表征大學質量的一種符號[27](P451-462)。早在對大學的系統性排名出現以前,在有限的時空間離條件下,一些大學已經依靠先發優勢與公共宣傳逐漸積累起較高的聲譽,形成了具有較強影響力與引導性的符號資本。當大學在公眾的視野中“脫嵌”,聲譽在更為廣闊的時空條件中無法滿足對全國乃至全球范圍內的大學進行系統性認知的需求時,大學排名應運而生。
一個吊詭的事實是,作為績效文化產物的大學排名,因追求所謂“客觀性”、標準化、可計算性等特征,其符號資本生產的邏輯似乎與更具主觀性、模糊性的大學聲譽并不兼容,但作為一種評價方式,大學排名對大學符號資本的生產卻與傳統的大學聲譽聯系非常緊密。自大學排名誕生至今,對聲譽的調查一直是大學排名的重要依據之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末,其他指標在排名中的重要性才逐漸開始蓋過聲譽指標。除了少數大學排名不采用聲譽指標之外,大部分大學排名以不同方式在其指標體系中為大學聲譽留出了一席之地[28]。如QS的聲譽指標達50%(全球學術聲譽和雇主聲譽各占40%和10%),THE還專門發布大學聲譽排行榜[29]。可以說,從聲譽對比向績效排名的轉變并非是涇渭分明的歷史性斷裂,而似乎是在一個連續不斷的過程之中呈現出雙向滲透、犬牙交錯的態勢。一方面,一些在傳統的大學聲譽中被普遍重視的內容被賦予“客觀屬性”,轉化為對大學進行排名時的可量化指標;另一方面,作為一種主觀認知的聲譽本身被“客觀化”而納入排名的指標體系。然而當我們回到雙方互相影響這一現象本身,一個事實變得顯而易見:無論何種排行榜,說到底都是一種內部各單元有著高下之分的單一線性序列,而一旦聲譽被用于將各個大學嵌入這一序列當中,聲譽必然經歷上述兩種方式的“客觀化”,內在于聲譽中的模糊與靈活的對比也就坍縮為必然分出高下的排名。也就是說,大學本身必須作為被“閹割”的大學方可被排名呈現,而“閹割”則意味著“整體”的剝離與信息的流失。因此,排名與聲譽的結合表面上呈現為平等的“聯姻”,事實上卻是一種“夫者倡,婦者隨”的單方面宰制。
憑借排名與聲譽二者深度融合的表象,大學排名成功地在高等教育參與者中制造出一種“誤識”[30],并藉此為自身的存續攫取合法性。借助上述兩種客觀化的方式,我們今天可以看到,名滿天下的大學,通常在各大排行榜中同樣名列前茅,無論此種現象的出現是排名操演者的有意為之還是無心插柳,其在事實上為公眾對不充分歸納所取得經驗的一致性提供了信心,從而成功地將部分聲譽的信眾轉化為排行的支持者。
在大學聲譽逐漸“客觀化”的過程中,聲譽既成就了大學排名,也被大學排名所重塑[27](P451-462)。盡管我們與百年前的學者們都使用“聲譽”一詞來表達大學所積累的符號資本,但其中內涵的變化揭示著一個重要的事實:伴隨著符號資本生產模式的轉換,大學排名為聲譽注入了新的內涵與意義,我們姑且可以粗略地將未受排名影響的聲譽稱為“傳統聲譽”,反之則稱“排名聲譽”。大學排名與聲譽的融合過程實際上是傳統聲譽生產邏輯屈從并服務于排名聲譽生產邏輯的過程,因此二者結合的表象之下是排名聲譽對傳統聲譽的替代。憑借對大學符號資本的生產能力,大學排名已成為現代高等教育系統的“立法者”。盡管傳統聲譽也是一種充斥著種種偏見與公共宣傳的符號資本的比拼,但不可否認的是,此種聲譽所具有的模糊性為大學的發展提供了一個更加寬容的、靈活的場域,大學在這樣的評價方式當中“并不一定都要去爬越卡內基階梯,一所大學也可以通過選擇性差異而獲得成功”[31]。而當作為一種單一線性序列的大學排名能夠“為知識立法,為行動者行為立法,為大學精神立法”時,大學被迫自我調整以嵌入其中,因為它們要么作為同質化的機構而生存下來,要么面臨著被淘汰的風險。顯而易見的是,一些建校伊始頗具特色的大學迫于生存的壓力也開始逐漸向“標準結構”靠攏[14](P330)而喪失了特色;固守特色的克拉克大學,則在各類排行中滑落或除名[32]。
然而,作為“立法者”的大學排名,其背后并不存在堅實的價值理論支撐,此一致命缺失注定了其終將淪為權力角斗場的命運。此處有兩個相互聯系的內容:一是指在眾多的大學排行榜中,誰的排名更有話語權的問題;二是指新的聲譽生產體系之下大學之間的競爭。令人五味雜陳的是,績效聲譽對傳統聲譽的替代一方面使全球高等教育面臨現代性挑戰,另一方面卻為新興國家和地區挑戰西方文化霸權與殖民主義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機遇。從與第一點緊密聯系的國家競爭來看,誰的排行榜對高等教育的發展擁有更大的話語權,誰的大學就更有可能成為世界一流大學。一流大學意味著更廣闊的平臺、更豐富的資源,最終意味著更多的人才,更強的國家實力。從與第二點密切關聯的大學發展來看,一方面,傳統聲譽中模糊性與靈活性的確為偏見與刻板印象的滋生提供了溫床,而刻板的成見所構筑的大學間(尤其是作為所謂“知識生產中心”的歐美澳高等教育與其他地區間)的區隔在文化霸權的蔭庇之下“固若金湯”。然而,當大學排名鋪展新的賽道,雖然老牌的明星大學已經擁有足夠的先發優勢,但更加具體化、公開化與標準化的評價方式為后發大學在這條賽道上嶄露頭角清除了既往成見的障礙。另一方面,從傳統聲譽向績效聲譽的轉變也意味著大學間的競爭由長距離的“馬拉松”變為無數個“百米沖刺”[8](P75-88)。大學不必像前排名時代一樣在公共宣傳方面花費大量的資源,并且做好長期如此的準備,而是要在一場又一場的短期競爭中不斷取得勝利,以便為自己積累“資本”與“權力”。這對當代高等教育的發展來說,意味著“處理現實問題勝過有目的的、長期的規劃”[33]。于是,競爭的短期性與結果的可見性結合起來,使后發大學“迎頭趕上”的用時大大縮短。因此,被霸權壓抑的新興國家及其高等教育體系通常更加擁抱績效文化,不自覺地成為大學排行榜的“共謀”。政府倡議制造“更好”的排名以增加建立一流大學的可能性,大學致力于將自己嵌入排名以獲得排名聲譽以及隨之而來的巨量資源,無論對于國家還是大學,一條符號資本生產模式變更中的高等教育“振興”之路近在眼前。或許大學排名最初誕生于操演者閑逸的興趣,但如今操演者們也都被卷入這場無盡的競賽當中。“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在高等教育領域的“修昔底德陷阱”似乎不可避免的情況下,嚴重威脅著大學精神的排名系統,反倒成為新興國家的稱手武器與后發大學的有利戰場;而業已譽滿全球的大學也必須對大學排名加以重視,才能維持優勢地位所帶來的利益。因此,雖然頂尖大學的校長都說自己不在意排名,但其實他們還是很在意排名的[19](P4-12)。
于是,或是趕超的意念,或是落敗的恐懼,鞭笞著高等教育的決策者們在現代性的道路上飛速疾馳。人們沒有精力,更沒有勇氣,思考這條道路的終點是什么。
時代的浪潮在上述三個方面的體現對高等教育的發展構成了嚴峻的挑戰。杜威曾警告:“大學要擴展,必須要有錢。但危險在于,它作為手段受關注,并因而擁有了專屬于目的的那種價值。”[9](P115-128)事實上,從大學的發展歷史來看,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大學自誕生伊始就伴隨著外在的制約。然而,這些外在制約不僅沒有妨礙大學的發展,反而在它與大學內在目的與價值的矛盾運動中不斷地為大學注入時代最為鮮活的血液,促進大學在一次又一次的時代劇變中迸發出新的活力。
大學在歷史中的表現,似乎已然是對杜威的警告最為樂觀的回應。然而,這常常導向一種所謂“務實精神”下的忽視:對大學內在目的與價值的忽視。誠如卡爾·雅斯貝爾斯所言:“大學是一個由學者與學生組成的、致力于尋求真理之事業的共同體。”[34]此一定義彰顯著大學長盛不衰的秘訣:“近千年來,盡管人類歷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盡管大學經歷文藝復興、宗教改革、資產階級革命、啟蒙運動、工業革命、社會主義革命等重大變革的洗禮,盡管大學的組織結構及其與外部環境的關系發生了深刻的改變,但大學的稱謂、運行方式和精神內核仍保持基本穩定……而大學的穩定性,則是基于人類對真理的尊重與追尋,基于人類對文明進步共同價值理念的信奉與堅守”[35]。可以說,對真理的信念與上下求索,構成了大學最為高貴的精神底色,也是大學能夠在社會變革中不斷發展的根基所在。然而在當代社會,這一信念受到了千年未有之挑戰,大行其道的大學排名,隱喻著現代性在大學中最為深刻的表達,也警示著大學最深層的、根本性的危機:真理信念的消解。
這一危機的源頭根植于人類對世界的“可言明”與“可掌控”的篤信中,由對此種篤信所形塑的以“常道”確證“可道”①見《道德經》:“道可道,非常道”語。的執念,引誘人類將所有其他形式的領悟從認知世界的方式中剝離出去,將理性原則統攝下的思考作為通達“道”的唯一路徑。而其結局已被尼采預言:“‘思想的突飛于我是什么?’——他自語說——‘達到我的目的之繞道’”[36]。在此認知預設之下,人類步入歷史主義、相對主義,并最終被引向虛無主義的深淵:“如果說,對古典派而言,哲學化就是要走出洞穴的話,那么對我們的同代人來說,所有的哲學化本質上都屬于某一‘歷史世界’、某一‘文化’、‘文明’或‘世界觀’——那也就正是柏拉圖所稱之為洞穴的。”[37]循此路徑,則“真理及其起源的統治,在歷史中都有其自身的歷史”,那么“當光芒不再發自中天,不再出于凌晨,也就是‘影子最短的一瞬’剛剛一過,我們就走出了這一歷史”[38]。而且,當對真理的探索被沉落于理性的天空之下,那么其陷于無法窮盡、相互交錯的符號網絡也就成為一種必然,在無限且互相構成映像的符號中,為尋求真理所做的解釋工作成為一個永遠無法完成的過程:當一個人越深入解釋,他越是深入一個危險的領地。在那里,他發現解釋的過程不僅已然沒有回頭的可能性,而且其自身的解釋所做的努力也將消失于解釋之中,隨之而來的還有解釋者自身的消解[39](P107)。也就是說,“解釋面臨著無限的自我解釋的義務,必須總是重新開始”,因為“解釋有待解釋的總是自身,它總是不可避免地折回自身”,甚至解釋者本身也成為需要被解釋的對象。因此,福柯質問弗洛伊德、尼采和馬克思這些解釋者,“是否我們將永遠被打發到一種無盡的鏡子游戲之中”[39](P99)。在這一意義上,人類對真理的求索,不過是在永恒的符號與解釋輪回中的無盡掙扎,一如西西弗斯從來無法將巨石推向山巔。可以說,虛無主義的喧囂使大學的內在價值面臨被解構的危機,抽離了針對大學排名所進行的批判的本體論基礎,因而使前述三種現代性表征呈現出一種帶有后現代意味的“理所應當”。
在現代性逐漸展露全貌、表現日益激烈的當今社會,一個令人難以接受的事實是:在絕大多數基礎學科似乎都已窺見確定性的邊界時,真理之門依然遙不可及。在認知層面,這一事實已然構成人類自啟蒙時代以來所經歷的最為深刻的絕望之一。從技術工具論③技術工具論又稱工具主義,認為技術是中性的,不為其所服務的目標添加任何東西,僅僅加速目標的實現,或在更大的范圍內,或在新的條件下實現它們。因為技術是中性的,所以人們可以在純粹提高效率的基礎上作出運用它的決定。(the Instrumental Theory of Technology)——它依托于具有西式風格的合理性概念——在現代社會的甚囂塵上,我們可以窺見此種絕望的端倪。合理性是韋伯現代性定義中的重要概念,其核心在于與所謂理性相聯系的諸種特性:“看起來更抽象,更確切,更不帶有價值和情境色彩,有更好的科學知識基礎,而且更有效率”[40](P30)。事實上,韋伯的合理性概念更多的是一種含混不清的印象,而非明確的定義。然而正是它的模糊性為技術工具論與理性之間的象征性聯系的建立提供了契機,導致“技術的有效控制日益被認為是與社會合理化的規劃相一致”[40](P25)。
既然在虛無主義的前提下,“以普遍有效的最終理想的形式創造一個于我們的問題實際通用的標準……不僅是實際上行不通的,而且其本身也是荒謬的”[41],那么當決策者面臨著各群體無休無止的利益沖突時,被普遍認可的技術層面的合理性即成為選無可選的決策依據。因此,我們應當認識到,虛無主義的喧囂正是大學“惡托邦”化的先聲。其最終的結果是,作為工具的大學排名內在地改變了高等教育的世界,因為大學排名不僅不受它們原本被創造時所要服務的目的——評估大學真正的辦學質量——的制約,而且把它們自己的要求強加在它們被造出來為之服務的對象身上,所以我們逐漸“被融合進我們所創造的器械之中,并且服務于它的節律和要求”[40](P28)。在此意義上,大學排名成為一種“技術環境”,這一技術環境中的“文化、政治和經濟融合為一個無所不在的系統,這個系統吞沒或拒絕一切選擇的余地……技術合理性已經變成了政治合理性”[42]。
當對真理的追尋走向荒誕,技術層面的合理愈發成為合理性的主要內容時,大學的內在價值即被消解,大學便淪落為被排行榜肆意擺弄的商品,杜威的警告也就成為了現實:作為手段的大學排名實現了自身的僭越,獲得專屬于目的的那種價值。那么,在現代性內隱的虛無終于被所謂的“后現代”學者所揭示的時代,在“惡托邦”預言的實現已然初見端倪的世界,人類是否還能堅持對真理的尊重與追尋?是否仍堅信我們的文明仍在進步?對于這些問題的回答,決定著大學的走向,也規定著所有大學排名的命運。
大學滑向惡托邦的趨向并非不可挽回,因為事物不僅是現在的事物,而且也包含著轉化為其他事物的因素[43](P43)。當我們意識到并完全接受技術本身在本質上是一種框架①框架(Gestell)是海德格爾對技術本質的稱呼,通常被翻譯成英文為“Enframing”。在最激進的情況下,技術不是指機器和活動的復雜網絡,而是指我們在從事這些活動時對現實的態度:技術是現實在現代向我們披露自己的方式。模式的事實時,我們就會克服它[44]。而救贖之道就在其中:人類對理性的超越。事實上,相比于韋伯的合理性概念,中文語境中的“合理性”之意涵從未囿于對理性原則的契合,而是關涉作為終極真理代稱的“道”,其又因此種關涉而指向世俗世界的整體性、復雜性與綜合性。也正因“道”超出五感與理性之外,因而將一切有關真理的猜想與反駁沉落于理性天空之下的人類難以再相信它的存在。然而事實上,當今天的高等教育學人憂心忡忡地談論起大學排名對高等教育的發展所造成的負面影響時,顯然他們的思想中有著某種超越于現實的理想意涵。或許,世界的本質并非是“必然性的鐵臂搖動著機遇的篩子盒”[40](P25-30),而是在混沌與無序的表象之下,隱藏著某種巨大的真實,此種真實因超出了“感官”與“精神”的把握范圍而呈現為一種龐雜的混亂。也正因此,至少我們可以在對那個理想意涵的不懈追尋中,在“主觀與客觀的具體的歷史的統一”的意義上對大學的應然樣態形成我們的認識,而非在虛無主義的催眠曲中放任大學滑向惡托邦的深淵。正是在此意義上,“感官所感覺的,精神所認識的,就其自身而言永無終點”[45](P55-56)。
在我們終于意識到“常道”無法確證“可道”的時代,尼采有意以一種“非常道”的氣質言明了超越之途的方向:“我的兄弟,你的小理性,你所謂的‘精神’,也是身體的工具,你的偉大理性的小工具和小玩具。”[45](P56)然而,“智慧出,有大偽”的感慨似乎早已預言,“智慧”將使人類遮蔽于經驗主義傾向的“感官”之感覺與理性主義傾向的“精神”之認識,而難見作為偉大理性的“道”。因此,對理性的超越并非哲學傳統中理性主義對經驗主義的服膺,亦非停留在模糊之中,走向一種消極的不可知論,而是在對“洞穴”處境的深刻覺知的基礎上,實現對韋伯意義上的“合理性”概念的超越,復歸于中華民族對“合理性”的獨特感知。說到底,理性只是人類的一種思維方式,是通達覺悟的必要非充分條件,在其已然獨木難支的“烏卡時代”①“烏卡”(VUCA)時代是指不穩定性(Volatile)、不確定性(Uncertain)、復雜性(Complex)、模糊性(Ambiguous)共存的狀態。這個詞語源自20世紀80年代美國學者沃倫·本尼斯(Warren Bennis)和伯特·納努斯(Burt Nanus)的領導理論,后來相繼運用到軍事領域和行政管理領域。,對理性的超越既是對人類認知方式與態度的正本清源,也是中國式現代化視野下高等教育高質量發展的應有之義。
作為現代性在高等教育領域的體現,大學排名的出現與存續是現代高等教育體系的一種必然。然而,事物不僅只有現在的肯定的正面的質的規定性,同時也包含著將來的否定的反面的因素。這些新生的有力地向上生長中的因素與其他因素的一定的互相關系,決定了事物將來的發展趨向[43](P43)。當基于技術合理性的大學排名試圖使高等教育的發展完全屈從于它的邏輯時,它也就在此過程中孕育著自身的反面。在今天,高校抵制與退出排行榜的消息屢見報端,一些知名高校也在有意地弱化排名對大學運作的影響,可以說,高等教育領域中技術合理性的僭越傾向已被覺察,且已出現一些有意識的抵制行為。這些行為之所以呈現出碎片化、個體化的特征而難成氣候,關鍵在于缺乏觀念變革與制度設計的支持。在中國式現代化的視野下,高等教育評價理念與評價體系的變革與重構應當超越西方現代化對于技術合理性的迷信,擺脫對短期結果可見性的追求,正視部分學術科研工作的長期性,從標準化的、外顯的片面走向更為具體與個性化的整體。總而言之,尊重高等教育的內在發展規律,為高等教育的崇高性與內在價值保有一席之地,是高等教育評價體系變革的一種應然選擇,也是大學得以持續發展的必然要求。只要大學依然秉承“證道”的千年理想,懷抱追尋真理的堅定信念,大學排名就將被禁錮在“闡釋者”的邊界之內而始終無法僭越為大學發展的“立法者”,惡托邦的預言也將僅僅作為一種警示存在,而非現實。由此,大學便能在排行榜的桎梏之下抱樸不易,作為真理朝圣者的應許之地而永遠存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