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蜂

韓版《小森林》劇照
我今年30歲,中國臺灣人,一邊兼職做我已經投入多年的社會服務工作,一邊在讀社會學碩士。近期因為寫論文的需要,我上了山跟著農工們在果園里做各種農活。
我原是一個對山一無所知的文弱書生,也是一張農業的白紙。本科畢業后,我全職做了幾年社會服務工作,雖然工資低、事情多,但在那樣一個能夠義無反顧的年紀,卻令人在精神上得到滿足。
直到我年近三十,不禁對未來起了各種焦慮,于是我考了研,企圖在生活中激蕩一些水花。然而不久之后,我開始因為經濟而陷入了更深的焦慮之中。我帶著生活的焦慮來到這座山,名義上是為了做研究,做社會學所謂的“田野調查”,但實際上卻是想逃離熟悉的一切,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
而在上山幾個月后,如今我也想租一塊地來種。

果園的水蜜桃
第一次上山踩點,我人生地不熟,在一間小吃店里緊張得直發抖。我和小吃店老板尬聊了一會兒,表明做研究的來意,他雖然對我這來路不明的“怪人”有點興趣,卻又有些防備。
接近中午12點左右,一個穿著運動T恤的高個子搖搖晃晃地走進來,看了看柜臺陳列的菜色,跟老板娘點了餐。老板轉頭看到他,叫了一聲“阿郎”,然后試圖把我推銷給“阿郎”:“你那邊有沒有缺人?這里有個研究生說想工作。”阿郎哥在我旁邊的位子坐了下來,問了我幾個問題之后,從皮包里掏出他的名片遞給我說:“你什么時候可以工作?”
一個月后,我依約上山,來到阿郎哥的果園打工。那時剛好是水蜜桃季,我有時和工人們一起去采收,有時候在包裝場負責分揀,有時候幫忙出貨,工作多變但多是粗活,依照阿郎哥的指示去做,基本上不用想太多。
我已經很久沒有做過這種“體力勞動”。我之前做了多年的社會服務工作,那是一個不太費體力,卻需要耗費大量精神的差事。許多時候不會有人告訴我要做什么,而是我要自己想該做什么、怎么做,然后和大伙一起討論,工作自由度很高,工作伙伴不論職位、資歷都是平起平坐。但不知為何,當我在這座山上成為一個純粹的工人,干著可能被視為“異化”的活兒之后,反而感到一種解放。我不禁想起心理學家弗洛姆的“逃避自由”。
水蜜桃季快結束的時候,我跟阿郎哥要了一些“瑕疵品”,寄給我的父母、剛結婚的朋友、碩士班的同學。我意外地發現,當我可以送禮給我在乎的人們時,我感到一種滿足感,我很喜歡聽到他們說“菜市場都看不到這么大的水蜜桃”“你上次寄的水蜜桃好甜”。
我又意外地發現,過去幾年自己的生活都處在匱乏的狀態。社會服務工作被戲稱為“吃不飽、餓不死”的工作,像我這樣沒有家底的人,多少是憑著一股熱血在支撐。但當我30歲了,仍然過著“月光”的日子,未曾給過父母什么;給不了伴侶想要的生活,甚至因為時常加班,也沒能多回家。那股熱血,逐漸失了底氣。
我開始想象,如果我也和阿郎哥一樣,在山上租一塊地種水果,我的生活會不會快意一點?
農業有很多地方跟我想的一樣。
比如說,農業依賴大量的勞力工作。尤其在山上,因為地形崎嶇多變,除了單軌道車、搬運車這種基本配備之外,在果園的管理上很難有機械化可以發揮的地方。
又比如說,農業是“看天吃飯”,生活作息依天氣而行,天晴就上工,下雨就休息。若是哪年氣候“順”,水果就長得又大又甜,但如果天有異象,水果可能就長得亂七八糟。
我還聽說,有學電機的博士,后來跑去種咖啡。
不過,農業也有很多地方跟我想的不一樣。
比如說,“豐收”不一定是好事,因為豐收代表大量的農產品進入市場,價格就有可能會“崩盤”。幾年前,阿郎哥的水梨大豐收,但卻被市場拒絕收貨,一堆水梨放在籮筐里,最后有些只能倒掉。阿郎哥說,那年他賠了一大筆錢。
又比如說,做農業最重要的不是會種,而是要會賣。我第一次上工的那天,我以為阿郎哥會先教我果園的相關知識,像是土壤、肥料、農藥之類的,但他卻先教我“打訂單”。阿郎哥最常掛在嘴上的話之一是:“最重要的是通路!會種的不是師傅,會賣的才是!”
再比如說,農業并不都是老人在做,更精確地說,這十年來選擇回鄉種田的年輕人明顯變多。我曾經跟一些“青農”聊過“返農”的現象,有很多人會半開玩笑地回答:“因為在外面混不下去了。”不過這其實反映的是這幾年經濟情勢的轉變,年輕人發現在都市能做的多是低薪的服務業,也沒有太多升遷的可能,不如回來“種田”。
除了經濟情勢之外,隨著工業化和都市化的進程,農村的人口流失與老化,使得政府也開始意識到本地農業的“危機”。我常在農村聽到人說“這里的農業嚴重缺工,快要完蛋了”。于是乎,這幾年農業主管機關開始推動各種鼓勵青農返鄉的政策,一方面降低青年返農的門檻,另一方面也企圖讓“農”擺脫過去的形象,現在從農也可以是一件很“潮”的事。
還有,做農業,除非專門幫人打工,不然其實是在“創業”。你必須要有一筆資金,租地、買農機、買農藥、買肥料、雇工人……創業意味著你得自己決定如何經營,包括你自己要做什么事。一般的農民不會真的把錢砸下去之后,就都讓工人去做,尤其在創業初期,很多事都是親力親為。
有許多青農告訴我,他們喜歡這種自己創業的“自由”,雖然依舊得做許多工作,但只要自己好好安排、做得完就好,沒有人會指使你。于是他們從各行各業離開,有的人曾做過設計、消防工程、警衛、清潔……我還聽說,有學電機的博士,后來跑去種咖啡。
最后一個與我此前不同的想象是,雖然俗話說“柿子挑軟的吃”,但其實現在流行的柿子品種,其實要挑硬的吃。
當我有了“投筆從農”的想法之后,我常常跟身邊的人說“我想上山種田”。一些人會以為我在開玩笑,一些人會皺眉頭勸我要想清楚。我也想了很久,為什么我在山上覺得特別快活?
在來到山上之前,我如果不吃抗憂郁藥物,便會感到焦躁而無法讀書、工作,晚上張眼困、閉眼醒地失眠。但是開始在山上工作之后,純粹的體力勞動讓我不用思考太多,而整天耗費的體力也讓我不需吃藥便能入眠。山上“朝七晚五”的固定行程,意外地導正了我夜貓的作息。我發現可以這樣“正常”過日子,讓我的身心都得到長期未有的舒緩。

待采摘的果樹

山中美景
我似乎正在經歷一個人類學家稱之為“土著化”的過程。
我后來也發現,我可能有點羨慕阿郎哥。雖然阿郎哥一天到晚都在跟他的老婆吵架,或是常常開一些政治不正確的玩笑,但他經營果園十幾年的知識與經驗,讓他可以養大兩個小孩;農閑時能帶家人到處玩;外出吃飯總是滿桌好菜;添購設備總是毫不手軟……
跟著阿郎哥在果園學著農業的一切,我也不禁想象如果我有一片果園、一個工寮,我會不會能夠找回過日子的底氣?但無論如何,我確實被這座山深深地吸引著,我喜歡看那廣闊的山和川,喜歡在果園的枝葉中穿梭,也喜歡在手中翻弄水蜜桃、柿子、水梨,看它們變化萬千的形狀與色澤,感受一顆顆果子的飽滿與生命力。
可我一個從小就拿筆的,真的能從農嗎?
我是這么打算的。用做田野調查的這一年,偶爾跟著阿郎哥工作,學做各種農活,與此同時也累積一筆創業資金。
其實對一張農業白紙來說,資本可能不是最大的問題,而是要怎么找到有人愿意把地租給你。地主通常不會隨便租給不認識的人,因為他會害怕來路不明的人沒有好好照顧他的園子,這可能也是為什么我遇過的青農,全部都是農二代,那代表他有上一輩的技術,以及人情。農村里的人情與人脈是很重要的,例如在買農藥、肥料、資材時,如果商家愿意相信你,甚至可以賒賬直到農產品采收為止,那便可以減去大半的資金壓力。好在,跟阿郎哥工作幾個月下來,他似乎很信任我,也愿意把我推薦給附近果園的園主。
有了這些條件,感覺從農的八字有了一撇。我開始更加注意水果的銷售價格、購買資材與聘請工人的成本、與盤商談判的技巧等等,想象自己坐在阿郎哥那個位子上,我似乎正在經歷一個人類學家稱之為“土著化”的過程。
至于另外那一撇,也許是農業本身的包容性。我曾經聽一個農民說過一句話:“農業不會拒絕你的過去。”這座山與它的農地,確實不計較我的過往,并成為我生活經歷困境后的余地,寬闊又溫穩地接住了我。
社會學家Mitchell Duneier曾寫過一本《人行道王國》,他觀察紐約人行道上的黑人街販,發現看似混亂的人行道卻是社會邊緣人互相支持的重要場所。他在書里寫道:“還好,有這樣一條人行道。”
在山上的這幾個月,我也常常望著遼闊的山谷想道:還好,有這樣一座山。
特約編輯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