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下的星星

段蓉萍

我是在一次夢境中種下的星星。我告訴爺爺時，爺爺只是笑。他靠在向陽的墻根處，捋著白色的山羊胡子。

一年夏天，爺爺趕著毛驢車帶我去東山旱地收麥子。晚上，一棵大樹成了我和爺爺臨時的家。那晚，不見月亮，滿天星星。我問爺爺，星星為什么掉不下來？爺爺說，星星離我們很遠(yuǎn)，遠(yuǎn)得人好幾輩子都跑不到。話音剛落，與我們同來的一個大爺找爺爺拉話。

我不信爺爺?shù)脑挕Ｐ南耄切请x我們不遠(yuǎn)，就掛在山邊。我獨(dú)自順著山坡上的小路，跑著去追星星。

此時，我心里只想著星星，沒有一絲膽怯。夜風(fēng)清涼，我一路小跑，生怕星星跑了。

下坡，上坡。再下坡，再上坡。我不知道前面還有多少個坡，但我想，順著一個方向，就能到達(dá)星星所在的地方。

突然，小路左前方燃起一團(tuán)火，火苗像個醉漢，搖晃擺動。我立定身子，不知如何是好。火苗移動幾下，我本能地后退兩步。火苗向我跳來，我的心猛地收緊，雙腿發(fā)軟，“哇”地哭出了聲。寬闊的山谷，回蕩著我的哭聲，歇斯底里。氣惱這奇異的火團(tuán)，攔住我的去路。我沒想著返回。

一聲高一聲的哭聲，我使出全身力氣。從沒有這么哭過，哭聲成了我此時唯一的武器。

咸味的淚珠滑入嘴里時，我用右手抹去多余的淚珠。再次睜開眼睛時，跳動的火焰不知是被我嚇跑了，還是它自己跑累了，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長出一口氣，身子輕了，也有勁了。還好，星星還在原位。我俯身順手撿起一塊土疙瘩，捏在手里，心想，若再遇到攔路的東西，就用土疙瘩打它。此時，我的勇氣不減反增，步子邁得更大了。風(fēng)，涼絲絲，輕柔綿長。

膽大包天。多年以后，我才曉得自己的行為有多愚蠢。可在當(dāng)時，對一個渴望追星星的農(nóng)村女娃來說，有什么比得到自己喜歡的東西更有吸引力呢！

意想不到的是，我剛走出去二三百米，就掉進(jìn)了一眼廢棄的狩獵穴中。怎么掉進(jìn)去的，我已記不清了。只覺身子失重，風(fēng)樣飄落。等我再醒來時，是在一間白色屋子里，床沿坐著爺爺。

見到爺爺，我鼻子一陣發(fā)酸，眼淚就涌出來。沒追到星星，心情沮喪。想來爺爺明白我的心思，從口袋里摸出兩個棒棒糖塞給我。

后來，才得知，擅自跑去追星星的我，嚇到了爺爺。爺爺跟所有去夏收的人點(diǎn)燃火把找我。其中一路人在小路上發(fā)現(xiàn)了我的腳印。

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聽說我一個人走山路，對爺爺說，你孫女不是孫二娘轉(zhuǎn)世，就是穆桂英轉(zhuǎn)世，膽子太大。荒山野嶺，一個八九歲的小孩，獨(dú)自跑出去幾公里，不簡單。那時，孫二娘是誰，穆桂英是誰，我全然不知。心想，她們也許是天上的神仙娘娘。兩三年后，在廣播里聽小說連播，我才知道她們是小說里的人物。

我渴望知道星星的秘密，卻無人能告訴我。有一天，在省城工作的大伯來看奶奶。我跑進(jìn)奶奶屋里問大伯星星的事。大伯說，這不難，買本《十萬個為什么》自然就知道了。

這是大伯給我推薦的第一本書，只聽書名就令我充滿想象。

幾個星期后，我用割草掙來的錢，去縣城新華書店買了《十萬個為什么·天文卷》，回來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從第一頁看起。

從書中，我知道了星星的分類和明暗等基本常識。我高興不起來，我是追不上星星的。它是一個浩大無邊的世界，也是一個陌生神秘的世界。這種絕望困擾了我好一陣。

那時，村里尚沒有通電。一入夜，整個村莊都暗下來。我爬到屋頂，這里無遮無攔。我躺在屋頂，睜大眼睛盯著星空。一掃而過的彗星，它長長的尾巴像家里的掃把。比其他星星都亮的是恒星，它們有的比太陽、比地球都大，只是離地球遙遠(yuǎn)。諸如此類的天文常識，常常讓我陷入新的疑問。

我爸買回電視的時候，村里剛通了電。電視里播放了《火星叔叔馬丁》，我一集不落地看著，想自己有一天也能登上火星。

想法就是種子，撒在心里，便會生根發(fā)芽，一天天長大。

曾經(jīng)以為天上星星是數(shù)不清楚的，可書里說，在地球上，人肉眼能看到的星星有六千多顆，平日里看到的只是它的一半。可自己數(shù)的時候，怎么就數(shù)不清呢？

星空所在的世界是可見的。在日子的沖刷中，我體會到，人的內(nèi)心世界何嘗不是一個神秘的世界？我們所繁衍生息的地球何嘗不是一個神秘的世界？不為所知的動物、植物及說不清、道不明的自然現(xiàn)象等，這一切與星空一樣，令我對世界充滿了敬畏之心。

轉(zhuǎn)眼，結(jié)婚生子，已步入中年，可我依然喜歡在夜空里追星星。如果說年少時有許多美好的記憶，且這記憶一直延續(xù)在自己的生活中，就數(shù)在夜幕中追著星星看。當(dāng)然，追星星不再是數(shù)它們的個數(shù)，是追尋它們自然和諧，有道相守。凡俗日子，太多的利益誘惑、讓人迷失本真的東西，卻不想，舉頭仰望星空，也是人融入自然，體味自然，找尋本真最便捷的方式和途徑。

鋼筋水泥高聳的城市叢林里，天空被擠占切割。想哭，想跺腳，想自己也有魔法，讓灑滿星空的蒼穹重新回來。

可實(shí)際上，叢林不但沒有縮小，而且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長高長大。

夏夜，推窗，抬頭仰望星空時，目及的區(qū)域只巴掌那么大一塊，找不到一個完整的星座和那顆最亮的星，莫名傷感起來。過去總擠破頭進(jìn)城，上學(xué)、工作、結(jié)婚、買房等無一例外首選城里，以為這樣就能過上文明現(xiàn)代化的生活，如今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腦海里總想鄉(xiāng)下的日子，在屋頂追星星的日子。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