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培付

村子不大,四周被水清草豐的河塘環繞,綠水澹澹,浮植搖曳,水汽裊裊,似盛裝玉帶,如眾星捧月。
正南,是一片荷塘。一腳寬的小路將池塘一分為二,路東是塘,路西也是塘。水岸栽有柳條護坡。荷塘中,半畝水面,半畝花。開闊處,微波盈盈,倒映著天光云影;靜僻處,荷葉擠擠挨挨,荷花探頭探腦,肆意綻放,清香四溢,旖旎迷人。
小路穿水而過,連通了一座被水圍隔的孤島。那是全村人的自留地,每家每戶的菜籃子。有家有口的都分到了幾厘地,自由耕種,為飯碗提供綠色營養。
那里,自然也少不了一塊屬于母親的菜園子。地按人口分,本來就不多,大家勻攤了也沒多少。家里人口少,分了二厘多,對于過慣了苦日子的母親來說,已很滿足。
不大的菜園子,從此成了母親心頭的念掛。無論隊上的活兒有多忙,每天收工回家,母親口中總是念叨著園上菜的長勢,不是擔心少上了幾茬水旱了地,就是怕菜種下播不及時,誤了時令。實在放心不下,還要強撐著疲憊的身子,拖著那只落了病根的傷腳,一瘸一拐地去轉上一圈,順手拔拔壟溝里瘋長的雜草,琢磨著換茬后該換種什么菜。
每次,母親從菜園上回來,胳膊上挎著的竹籃里總會多出一些新鮮的應季菜:黃瓜、西紅柿、辣椒、豆角、茄子……回到家,擇好、洗凈、切好,在灶房的大鐵鍋中簡單翻炒幾下,端上桌,已是滿屋菜香,誘人味蕾。
春天,園上的幾壟地經過一冬冰凍,土質酥脆,一碰就碎。趁著天氣晴好,母親帶我們去園上整地,笨重的鐵叉在她手上動作自如,挖、撅、扔、翻、砸,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三個孩子大的大,小的小,一個個跟著母親有樣學樣,也拖著鐵叉學翻地,東一下,西一下,挖不了幾下,手上便磨出了水泡,鉆心疼。一旁,母親手起叉落,一坨坨土疙瘩,經她敲敲打打,三兩下便碎了,被釘耙犁成平整的畦子待種。
不一會兒,母親的發梢、鼻尖上開始水汽繚繞,清瘦的臉頰在我們的視線中,漸漸朦朧起來……
弟弟拍著手說:“媽媽更好看了!”
母親停了手,撩起脖上的圍巾,擦了擦頭上的汗,笑著說:“小喜乖,等媽挖好地,種洋柿子給你吃。”
經母親手打理過的菜園子,不僅長黃瓜、大蔥、菠菜、辣椒,也長土豆、蘿卜、白菜。不管播下什么種子,總能煥發出一片勃勃生機。
夏天,菜園子的長勢愈加喜人:辣椒快長瘋了,莖稈之間,青的紅的辣椒勾勾掛掛,成束成團;茄子秧高大,皮實的茄子紫面嫩肉,摘下來啃去皮,咬上一口,青黃的茄肉一股清香,香甜綿軟;長豆角掛滿支架,披披掛掛,白花紫身,掛了幾壟地,抬眼望去,盡是美味。
菜長得多,吃不完。母親騰出兩畦地,種上土豆、豇豆或綠豆,省事省力。翻過季挖土豆,一家老小齊上陣,母親在前面刨,我們在后面收。一窩窩光滑、金黃的新土豆從松軟的土里被拔出來,滿滿當當裝了好幾筐。這下,回家可以烤土豆吃嘍。
秋天,菜園子上的扁豆花開得正盛,一簇簇,一團團,白的白,紫的紫,如繁星墜落人間,滿藤的綠葉之間全是成串的扁豆莢,垂垂累累,織成了一面密不透風的綠墻。也有扁豆莢高掛枝頭,招搖自在,覽盡了風光。
立秋前后,拉秧換季,騰地種蘿卜和大白菜。母親將家后發酵大半年的糞肥和草木灰挑上園,翻進土里整成畦,這兩畦種白菜,那兩畦種蘿卜,再留一畦種大蒜,中間套種菠菜……不大的菜園子被母親安排得滿滿當當,也為未來的日子做好了規劃。
菜出苗,要上頭茬水,母親選了個父親回來的日子,找出了家里的戽水斗,一家人去園子給菜上水。父親先用锨清了清斗塘里的淤泥,然后與母親面對面各站一邊,動作熟練地提拉戽水斗,斗下斗上,水花四濺,斗塘里不一會兒便水波洶涌,清澈的河水順著長長的壟溝流進了每一畦菜地。
遇上農忙,母親也會臨時抓差,讓我跟她一起學上水,一邊上,一邊教:空斗入水帶右手繩,滿斗提水帶左手繩……在她的調教下,我也會上水了,提拉收放,一板一眼。眼見著一斗斗水被抽提上岸,急切切地流向出苗的壟壟畦畦,灌溉進干涸的土壤裂縫,一路冒出咕咕的水泡,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音,像在彈奏一首節奏歡快的生命交響樂。
霜降前后收白菜、蘿卜。黃心白菜,晶瑩剔透,用刀砍了裝筐挑回家,找個角落碼放整齊,留著過冬吃;蘿卜體大身圓,水潤飽滿,收回家,在院子里選個朝陽的地方,用鍬挖成地窖,將蘿卜用筐吊下去碼放好,苫上草掩泥作頂,可以一直吃到來年春天。
冬天,菜園子上也不寂寞。霜凍之前,母親早早用稻草苫住了大蒜、菠菜等過寒菜,免得受凍減產。過年,這些菜派上了大用場,為喜慶的年夜飯桌上提供了新鮮綠葉。大白菜燉牛肉、紅蘿卜燒五花肉、蒜苗炒雞蛋等鄉俗土味,都是當年餐桌上的美好記憶。
年后,天氣漸暖,園上的大蔥、蒜苗開始發力,一天一寸長,結出蓬蓬的蔥花,抽出妖嬈的蒜薹,等待著為五月忙碌的麥收獻身。等到園上開始收蒜了,彈指一揮,已是初夏時節。
母親的菜園子,是全家人的菜倉。一年四季,在母親辛勤的操勞下,像魔術般變化出一茬茬新鮮不重樣的綠色蔬菜,填飽了我們的肚子,從此播下了希望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