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榮

街的歷史不算長,明末清初,沿河建堤擴城,街才形成,名字叫鎮(zhèn)安門外街。
鎮(zhèn)安門是老城的北門,瀕河,年年遭水患。那一帶,廣袤而荒涼,遍地生長著野艾、蒼耳、辣蓼、青葙、狗尾草和香附子。新城墻修筑后,一般的大水,就擋在了河道里。鎮(zhèn)安門外,人口逐漸繁盛,于是就有了街,有了巷。鎮(zhèn)安門外街喊著有點拗口,習慣上,百姓稱這里為雀噪街,因為這里樹多,鳥多,跟人一樣,鳥成天都聒噪不休。
雀噪街的百姓,姓著百家姓里最普通的姓。名字取得也不復雜,大名多叫春生、夏生、秋生、冬生,叫桃秀、李秀、菊秀、梅秀;小名呢,則叫太陽保、土地保、觀音保、真君保、三官保,叫栽禾、割禾、新米、白米、紅米。蕓蕓眾生取名的意義,無非起辨識作用,就像小雞小鴨,染個記號,以免混淆。職業(yè)似乎更為重要些,所以姓氏的后頭,會加上手藝行當,像李木匠、王解匠、謝鐵匠、劉篾匠、楊紙扎、胡郎中、羅吹打(吹嗩吶)、曾割匠(閹豬雞)、陳豬牯(牽公豬)等等。
街不長,一支煙的工夫就能走到頭。
前清時,雀噪街房屋低矮,雜建于眾祠堂之間。年深日久,民居祠堂多破敗傾圮。民國年間,街道重修,取粵東騎馬廊式樣,限高二層,進深長,下層后半部住宿,前半部做店面。鋪面上,賣尿桶、馬桶、廚柜、桌凳;賣竹椅、竹床、谷笪、畚箕;賣菜刀、柴刀、鍋鏟、火叉;賣紙人、紙馬、金童、玉女;賣漆具、傘具、南雜、百貨;賣早點、豆腐、紙張、膏藥。服務的對象,主要是城區(qū)里的市民,城北部鄉(xiāng)村每日進城來“趕城里”的鄉(xiāng)民。
騎馬廊式的建筑,很有現(xiàn)代氣息,也很便民。街上沒有店房的手藝人,可以借店外一席之地掙口飯吃,像剃頭、績麻、縫窮、補鍋、賣餛飩、炸粿子這些,白天挑著擔子出來營業(yè),掙幾個銅板養(yǎng)家糊口,天黑挑著擔子回家高眠,撇撇脫脫。
有故事說,理發(fā)師的挑子,一頭鏡柜,一頭爐子,行頭與賣清湯(餛飩)的相似。一山里人初次進城,想吃清湯,見到騎馬廊下的剃頭挑子火爐上正燒著湯水,熱氣盈盈,便坐上椅子,伸出一只指頭。剃頭佬以為他問價,回以一只指頭。一角錢剃一個頭,是大行大市,并不欺山里客。山里客點點頭。剃頭佬便將骯臟的圍布圍上山里客的頸脖,問道:“照原來的樣式?”
山里客道:“照原來的樣式。”
剃頭佬問:“胡須呢,要不要?”
山里客道:“胡椒要。湯要寬些。”
剃頭佬一愣,旋即明白山里客的屁股坐錯了地方,他是想吃清湯。
騎馬廊是西風東漸的現(xiàn)代建筑,開著西式門和玻璃窗,但雀噪街人的生活習性,依舊是中式的。早晨起床,從缸里舀一瓢涼水,拿把牙刷,蹲到廊沿就往嘴里捅。講究點的,牙刷上捺點牙膏或牙粉,捅得滿口冒白沫。晚上沖涼,打桶水,穿條短褲,站到階下,身上各處蘸水抹抹,把剩水舉過頭頂嘩啦一聲往下倒,便完事大吉。
小巷都短,但很古樸。人家的門楣上,喜歡題寫“紫氣東來”“熏風南來”“惠風和暢”的字樣。青磚墻縫,長出些鳳尾草、虎耳草來。墻上那些被歲月蝕出的洞,居住著生生不息的麻雀。門道里,燕子飛進飛出。
小巷的末端,連著菜園。菜園由碎磚石一塊塊壘筑圍起,以區(qū)別戶主。矮墻連綿,高低曲折,縱橫交錯,猶如棋盤。蚰蜒和蝸牛在矮墻上緩慢地爬行,這里是它們的家園。
街每天都在雀噪聲中醒來。
晨光熹微中,門漸次打開,走出門的,是哈欠連連的男人。男人擔起水桶,到河里去挑回水來。女人就刷鍋,洗菜,淘米,生火做飯。平頭百姓,飯食簡單,飯是稻米,雜以薯芋。菜品豐富些,自家菜園里種的應時蔬果。鬧糧荒的歲月,冬瓜、南瓜、蘿卜、白菜最能充饑,擂茶也能果腹。做擂茶很便當,用擂缽將粗茶葉和炒米擂爛,加鹽沖以開水即得。擂茶若有番薯渣作佐餐,是相當不錯的晚食。番薯渣蒸成餅子,蘸漏水糖(甘蔗糖稀)吃,味道甚美。又有一種洋芋子渣,也可作擂茶的佐餐。唯大量水分蓄積體內(nèi),增加膀胱負擔,起夜的次數(shù)就多,排泄量也大。尿不是廢物,挑去澆菜,菜就瘋長。
挑尿澆菜,是男人的事。
早飯做熟的時候,男人從菜地回來了。男人大都喝一碗稀粥,吃兩根番薯,嚼幾只泡辣椒,而后出門去干營生。走出到街上,也不用避人,打兩個噴嚏,放幾個響屁,擤一擤鼻子,叨咕一句吉利話,這一天,就順順當當,平平安安。
孩子上學后,女人得喂豬、飼雞、撿蛋、掃地,這才自己果腹。而后,撿了全家的臟衣服,到河里去洗濯。回到家中,連一連破衣,打幾趟鞋底,抬頭看看日頭,趕緊又劈柴做飯。
夕陽總在炊煙中落下西山。勞作一天的男人,此刻喜歡坐在屋外的矮凳上,抽一根自卷的喇叭筒煙解乏。也有人會踱到南雜店去,打二兩土燒,倚著柜臺,邊抿酒,邊咀嚼店老板免費提供的鹽酥豆。有閑錢的話,也會買幾兩滿口香或楊梅酥回家,慰勞妻子兒女。
四野被夜色籠罩的時候,倘是夏秋天,人們就掇了竹椅木凳,在廊道或空曠處坐著,搖扇乘涼,聊些日間見聞、前人軼事、葷素故事,唯不涉時政。夜深時分,男人們各自歸屋安寢。女人則端了罩子燈去豬圈看看,聽聽豬哼,又到雞塒去瞧瞧,點點雞數(shù),或者用磚塊頂上塒門,提防夜半之后狐貍或黃鼠狼來盜雞。
女人上床時,男人早已鼾聲如雷。
沒有戰(zhàn)爭,沒有饑荒,沒有瘟疫,活著,就很幸福。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