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驚心動魄的記憶

趙明智

夜，空曠的夜，漆黑的夜，恐怖的夜……洪水似脫韁野馬咆哮，怒吼，奔騰。絕望不等于甘心，哪怕只有一線希望，我也要付出全部努力。為了孩子，也為了自己！

1976 年8 月2 日，我終生難忘的日子。

當年，學校建在公路邊上。周圍是大片的農田和少許農戶。校園由南向北一路下坡。貫通校園的是一條主路，路的左右兩邊是操場等運動場地。向里是排列整齊的教室、辦公室，再向里也就是學校的最低洼處，是教師宿舍。當時，我帶著孩子住在宿舍最后一排，災情最嚴重的位置。

而學校正前方幾十公里的山坡上，呈梯形修建了三座大、中型水庫。這天夜里，早已爆滿的水庫，被接二連三地沖垮了。連鎖反應，上座水庫沖垮后，洪水直接沖擊下座水庫……農房被卷走，洪水流經的村莊，一夜之間夷為平地，一片汪洋。

街面上，那條百余米寬、幾十米深干涸的河床，平日里，車輛在橋上轟鳴著穿梭著。但行人往往圖省事，總是在河底走來走去。此時，你絕對想象不出，平日里渾渾噩噩、懶得發聲嘆息的野河床，今天會浩浩蕩蕩成這咄咄逼人、粗獷凝重的“ 交響樂”。急劇膨脹的河水，立刻匯集成巨大的洪浪，如奔騰的千軍萬馬，肆虐地摧毀了河岸的楊柳、灌木、草坪和裸露的河堤。轟轟隆隆席卷而下的激流，讓你緊張、戰栗得透不過氣來。

接連多日的暴雨，眼見剛剛放晴的天空，又烏云密布了。傍晚，傾盆大雨鋪天蓋地，狂風伴著電閃雷鳴，又是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我帶著剛上小學的女兒和三歲的兒子，忐忑不安地蜷縮在校園角落的平房里。因是暑假，校園里空蕩蕩的，一所師生過千人的中學，現在，除少許值班人員和門衛再無他人出入。我不敢入睡，借著微弱的煤油燈光，仔細觀察門外動靜，戰戰兢兢地傾聽著風聲、雨聲、轟鳴的雷聲。

夜里十點多，隨著幾聲尖叫，一陣嘈雜、混亂，滾滾洪水迎面而來，洶涌的洪浪激流發出的轟鳴，像無數臺東方紅拖拉機在原野上奔馳，頓時，校園里一片汪洋。本能的知覺告訴我這兒不能久留，必須馬上離開。我背起兒子，一手牽著女兒的手，試圖沖出去，但兩次宣告失敗。洪水來勢兇猛，一浪高過一浪，我們母子站立都很困難，何況泥濘的校園，腳下濕滑，前進一步都很困難。猛然間，我想起了離院墻不足百米的后門外，學校為了蓄水，用了一春的時間，組織學生挖了個長五十米、寬三十米、深二十米的蓄水池……黑暗中我來不及多想，拽著女兒回屋。

就在我們轉身回屋的一剎那，激浪把我們擊倒在門內。我腳下一滑，一個趔趄，本能地手一扶地，兒子掉進了泥水里。慌亂中搶先抱起兒子放在床上，順勢把女兒抱到床上。我轉身去關門，已經不可能了。院子里水位直線上升，水勢兇猛，壓力過大。當時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我拼了性命，終于，門關到只剩下約十幾厘米的一條縫。我用身體死死頂住隨時都有可能被洪水沖開的房門。這時，我明顯感覺到門外洪水從門縫順著我的胸口往里飆！很快，屋里屋外水位持平了。

我很納悶，靠墻放的寫字臺、衣柜怎會擠到我身邊，立在墻邊的自行車全部淹沒了。慌亂中插門的門閂不知了去向，我只好將左手小指代替門閂。幾小時后，腫脹的小指已無法取下，猛一拽，險些拉斷。我摸索著打開手電筒，想把它放在寫字臺上給孩子一點兒亮，減輕孩子的恐懼感，不料兩次都掉進水里。浮在水面上的桌子，放東西時怎會不傾斜？凌晨三點，我們被好心人救出時，房門是打不開的，屋內水位高，壓力大，我們是從窗戶獲救的。后來才明白，當時從床上抱孩子時竟然夠不著，床是浮在水上的。

驚魂未定、欲哭無淚的女兒，緊緊摟著弟弟，唯恐他再次掉進泥水里。不諳世事、不知危險程度的兒子，雙膝跪床，兩只小手緊抓床欄有氣無力地喊：“媽媽，你快上來！”借著微弱的手電光我看到，從泥水里撈起的兒子滿臉泥漬，頭發被泥水緊裹著，抿在了一起。兩個孩子渾身濕透，不知是緊張還是寒冷，瑟瑟發抖。我心如刀割，強烈的自責難以抑制。危難之中，求生是第一位的，我拼了性命也要保護好兒女，保證他們的安全。我死不足惜，兩個年幼的孩子，他們還小啊！

洪水里苦苦掙扎了五個多小時，我們得救了！真是喜出望外。凌晨三點多，家住校門前的一位學生家長，擔心自家的水窖被沖塌，便提著馬燈、鐵鍬走出家門。他隱約聽到校園里有動靜。回去后，他不無擔心地問：“學校已經放假，怎么校園里還有人？”他正在熟睡的女兒，我的學生雪蓮，一骨碌翻起，大聲嚷：“大大快，我們老師還在學校，還有兩個孩子呢。”他立刻叫來兒子、弟弟、侄兒，一行四人來到已是汪洋的校園，蹚水找到了我們的住處。

洪峰已經過去，水勢逐漸減弱。

我們終于得救了！感激的心情難以言表。他們背起女兒、兒子，我跟在后面，蹚著洪水向上游，也就是學生家的方向。操場上水已經很淺了。大概夜里一點多，校園后墻的最低洼處，也就是我們宿舍的身后，兩垛土墻被洪水浸透、沖垮了。整整一夜，我無法入睡，洪水的轟鳴聲鉆進了我的大腦！

第二天清晨，我驚魂未定，忐忑不安，迫不及待回到了學校。校園里大部分洪水已撤去。望著嚴重扭曲變形的大鐵門，我更加驚恐萬分。這扇堅不可摧、牢不可破的大鐵門，神圣不可侵犯的象征，竟被肆虐的洪水輕而易舉地沖垮，無奈地躺在泥漿里，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威嚴強悍、莊嚴肅穆。大拇指粗的鋼筋鎖扣，被擰成了麻花狀，沉甸甸的大鐵鎖不翼而飛。整垛整垛被洪峰沖倒的土墻，又被來勢兇猛的巨浪翻滾到了教室門前，觀者目瞪口呆。緊挨操場的一排教室房門大開，課桌椅子不翼而飛，甚至音樂教室里笨重的鋼琴也成為碎片，校園里一片狼藉。

洪水帶給人們的災難是沉重的，但令我慶幸的是，兩個孩子安然無恙。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