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夜

項宏

好友晴川來小院喝茶前，我正坐在藤椅上看書，亞當·斯密的《道德情操論》，與看其他哲學類書籍按目錄章節順序，即每一次接上一次章節翻閱不同，看此書我必從第一篇第一章開始，也就是“論同情”，其實嚴格意義上說，也不是完整翻閱這一章節，而是看其中第二段第一句話：對他人的感受，我們并無直接經驗。

往常看完這一句，沉思片刻之后，立即往下翻閱，今日剛剛翻開上一次看到的章節“論自我認同與不認同的原則”，心還沒沉浸下去，就聽到前院的敲門聲，不急不緩，我知道是晴川來了。站起身，習慣性地抬頭看天，日頭偏西，余暉照在小院以及擴展開去的庭院，有江南山水風味，此刻，樹林、草地都有一層夕陽灑下的余暉，如抹了一層淡金色韻味。

明顯有一股酒氣飄進來，開門一刻，晴川還未張口，酒氣便隨晚風進了屋子?！坝趾染屏?？”我問。晴川在某單位上班，半官方半企業的性質，往來接待也屬正常范疇，但是這將晚未晚時候，要說是中午的酒局，酒氣也該散了，要說是晚上的酒局，現在應該剛剛開始。

“當然，哥們喝酒才正常，不喝酒，反而不正常了?！鼻绱ù蛄艘粋€酒嗝兒，我趕緊側頭躲開，以免酒氣撲到臉上，一邊拿拖鞋給他換上，一邊奚落他一句：“如此下去，你沒成為總經理，倒先成為酒仙了?！鼻绱ㄗ隽硕嗄甑母笔?，為企業盡心盡力，能力也不錯，但是這種單位講究論資排位，上位的事說了幾年，都在關鍵時候差了一點，這一次趕上總經理退休，按理說，晴川很有機會，但是另兩個競爭對手比他資格更老。

“你不成仙，又豈能知曉月下山林間有無得道真仙？”晴川哈哈笑道。

一時竟有同感。兩人穿過廳堂到了小院，桌上有茶，剛泡上的兩杯竹葉青。杯中水尚溫，杯中茶葉葉尖俏立。晴川拿起一杯，說：“太淡，把你那好茶拿過來。我聽說有人剛給你送來幾片太姥山出產的高級白牡丹。一年茶，三年藥，七年寶。你那茶今年剛好七年，趕緊拿出來給哥品品?！?/p>

我進屋拿出來那幾片藏在角落的白茶，扔到他面前?！耙闩?。喝個茶這么窮講究。說好了，我可不喜歡那些繁文縟節，也沒有你稱手的茶具?！鼻绱闷饋砟菐灼撞?，順手將一片塞到自己手提包里。“既然這樣，湊合喝你這竹葉青吧?！?/p>

“我這可是‘論道，據說今年竹葉青這型號成品不超過百斤。”其實我沒好意思說，我這“論道”可比他塞進包的白茶貴多了。當然，茶之一道，與價格沒有關系，也就是在喜歡和不喜歡之間。但是此刻，一片白牡丹已經讓我心疼，沒有拿我“論道”，已經是將這一種“傷害”降到最低。趨利避害，我突然有點慚愧，與好友之間不應該有這功利的想法。

晴川看到我隨手丟在躺椅上的書，拿起來，看到密密麻麻只有道理毫無情節的書，不禁皺眉，嘆息一聲：“我真佩服你啊，你說你既不是大學教授，也不是著書立說的學問家，老是看這些哲學書，頭不疼？”

“紙上風流，你知道嗎？與人交流分為幾種，一種是面對面交流，不管是溫言細語還是潑婦罵街，都是直觀感受，只言片語或激怒或安撫，多是情緒類，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來不及細想；或是書面交流，咬文嚼字，字面之間不敢多一言一語，顧忌身份地位，到頭來落一個不敢說，不敢語，怕心猿意馬也怕言不達意。唯有這看書讀書，毫無顧忌，前人言語落在這書面之上，白紙黑字，不會隨風雨飄落改變，后人在萬卷書中看上這本書，就如在萬千人中第一眼看到情人一般，那種心動莫可名狀又妙不可言，然后一字一語，都在交流，如光陰長河，互生悲憫……”

“酸！”晴川做了一個酸牙的動作，滿臉嫌棄。

茶喝了幾口，天色已暗。晴川卻要喝酒，自己到酒柜翻出柜底的一瓶2008 年茅臺?！斑€是這酒好，有下酒菜嗎？”

于是起身炒菜，有包裝的臭鱖魚，熱熱就好，也有幾樣鹵菜，下酒也行，還有一個炒花生米，加上一盆我拿手的拍黃瓜。

往日里喝酒，晴川話極多，今日卻是越喝越沉默，到了最后，長嘆一口氣：“哥們，知道我今年有多難嗎？”確實，年初疫情整個公司處于停業狀態，但是各種任務指標必須完成，有時候還要承擔社會義務，去做一些與本職工作無關的任務，駐守現場一待就是一兩個月，妻兒也難以理解。

為了公司和自身發展，晴川往日里在家吃飯的時候也少，基本上這個酒桌子下來，又到另一個酒桌鏖戰。用晴川自己的話說：喝了很多酒，結識了很多朋友，說了很多的話。但是，這酒有多少味，朋友有多少是真朋友，話有多少廢話？臨了末尾，公司的業務不見得有多少起色，自己從副手轉正的事還在希望之中，一切霧中看花，似是可能但是始終難以瓜熟蒂落。

晴川抬起頭，眼神迷茫?！澳阏f，這都是為了什么？”似是問我，又像是自問。

“無非是求一個心安的未來。”我說。

“何為未來？”

“財務自由，精神獨立。”

“何為心安？”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p>

“說人話。”晴川嚷嚷道，“我不喜歡這玄而又玄的東西?！?/p>

“說人話，就別喝了，趕緊回家。嫂子和侄子還在家等你呢。”我站起身給他披上外衣。

夜晚，代駕開車，我坐在前排，晴川坐在后排，先還是有一搭沒一搭說話，到最后呼呼睡去。車窗外，京城徹底安靜下來，路燈在樹梢后面閃著昏暗的光，月亮西沉，星星被風吹得晃動，車在夜空下行走，如一葉扁舟。

車里音樂自動輪回播放，又回到這一首《我這一生》：“我曾大雨之中挽起袖子，迎風而行，害怕停下腳步整個世界，突然落空。我跌跌撞撞撬開一絲，所謂成功，只為家里笑聲能再多一點……”歌詞蒼涼，此刻，夜變得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