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宏
草西這一趟遠行,先從南洋開始,然后橫跨歐亞,最后到巴西,坐了直飛北京的航班,在圣保羅機場的時候給我視頻:準備好茶水,本小姐要喝家鄉的茶。
說這話時候,風吹拂她額頭的秀發,面色皎潔,南洋及歐美的風塵并沒在她臉上落下印痕,眼神還是干凈清澈,幾顆樹木襯托她的身形,樹木高大,身形玲瓏,一襲紅衣顯得風姿綽約,還有一點風情萬種。
和草西認識,已經有數十年,那時候在家鄉廬州,我來自皖西,她來自皖南,爭論廬州歷史和變革的時候,往往話題無疾而終,更多爭論以她的得意為止。因為地處皖中的合肥,雖然不錯,但是在改名合肥之后確實少了徽州的韻味。要說素有“東南鄒魯”之譽的徽州,當然是草西的故鄉,皖南更為確切。朋友之間的交往,地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相互之間面目清新,言語不憎。
算一算她到機場的時間,趕緊去找有徽州茶的茶館。記憶之中,家和單位附近都有幾家專門經營茶葉的茶館,里面應該也有徽州的名茶,六安瓜片和祁門紅茶歷史悠久點,如今賣得少,往往在茶館招牌上懸掛的是黃山毛峰、太平猴魁等新貴。在附近轉了一圈,原先經營的茶館多閉門了。問人,人家不屑:都什么年代了,還經營茶館,你要真想喝茶,在家里置一茶具,可以裝裝斯文,或者去前門老舍茶館,追憶一下歷史。
都不太確切,想起西山八大處從靈光寺去三山庵轉角的地方有一處茶樓,隱約還記得有六安瓜片,于是開車過去,不是周末也不是正經拜佛的日子,所以人少,停車進去,果然茶樓還在,六安瓜片也在。
坐定,周邊是寺院,寺院后山樹木蔥郁,多是松柏,老干虬枝,有的樹根扎在懸崖里,如倔強的蒼龍。腳下是一道清淺的峽谷,峽谷對面樹木更多,松柏之間夾雜黃櫨和楓林,這個季節,黃櫨和楓林樹葉變黃,浮著一層蠟質的光亮。
算算草西一個小時后落機,然后由司機送她過來,約有兩個多小時。她這一趟遠行,說是游學,其實就是散心。當年放棄徽州的穩定生活和事業,一起從徽州出來,做了北漂,都有點悲壯的樣子,不過,好在是兩人,相互勸慰,我們比父輩幸運多了,不像他們: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至少我們現在已經二十三四歲,而且從合肥到北京,不需要再做一個長途跋涉的徽駱駝。只要坐上火車一夜之間就到了北京,無非是鐵軌的那頭變成故鄉而已。這些勸慰都比較膚淺,藏在內心的倔強并不需要勸慰,如此:都厭煩了那種相對的安穩,以及安穩之后的平庸和可以預見的死亡之前漫長的一日復一日的無望。“賈而好儒”,當時,我和她站在北京站廣場以此互勉,那是冬天,北方凜冽的寒風讓我們這習慣南方煙雨的人措手不及,一個下馬威讓我和她在北京最初的幾年里走得小心翼翼,她開餐館,我開公司,一個在東,一個在西。距離沒有拉遠彼此的感情,可也是因為距離,讓彼此難以抱團取暖,而且因為行業的不同,在北京,我和她算是單打獨斗。
我和她在不同的行業一路走來,如在夾縫里求生,本分,守規矩,只求安穩地發展。但是有一天,突然覺得我們成了一條河中的魚,被洪水沖刷,被泥沙裹挾,不想被污染,卻是被流言污染了;不想被合污,卻是被對手合污了。
草西這次出去,就是實在受不了突然而至的流言惡語,其中有曾經的伙伴,也有同行的對手,涉及碰瓷和無法說清的污言穢語。究其緣由,是經過十多年努力,草西的餐館成為那條街甚至是那片商業區的行業翹楚。樹大招風,即使這一棵樹從幼苗期就根正苗紅,踏踏實實地生長。但是沒有人相信她的根正苗紅,這棵樹面對的已經不再是單純的陽光和雨露,而是眼紅之后的各種惡俗手段。
除了山前山后的樹木,茶館里面還布置了不少花木,有竹影婆娑的鳳尾竹置于白墻欄桿處,風吹過,枝葉搖動。有三兩盆作為點綴室內空間的綠蘿,藤蔓纖長,恣意生長。有那或是簇擁或是零落的多肉,如銘月和春萌,肉嘟嘟的,甚是可愛。墻角地方,座位之間,還有修飾精致的巴西木。這個地方喝茶,確實安靜,偶有游人私語,偶有梵語低唱。
一杯六安瓜片,泡了三遍之后,茶葉已經軟塌塌地窩在杯底,茶味已淡。
草西到的時候,天色已晚,山林中有一些燈籠,已經點亮,鐵馬在寺院的滴水檐前被風驚擾,發出斷落的聲響,燈火搖曳,空山安靜。
“怎么找了這么一個地方?”草西脫下大衣,問道。
“ 不好嗎? 還有什么地方比這里安靜?”讓服務員端過來一杯茶,玻璃杯盛裝的六安瓜片,綠色在茶杯里沉浮,杯口裊裊香氣。
佛地清凈,剛好洗去遠行人一身的疲憊。草西落座,等茶稍涼,喝了一口,回味,神情終于放松。“還是家鄉茶好。雖然不是皖南茶,但是到了北京,才知道你我同鄉,算是前生修來的福;然后互為知己,算是今生拾來的緣。”
我說:“喝茶。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看你遭受的種種,一邊心生悲切,又想起自己,難免同悲同憫。”
“如這佛看眾生?”草西問,“或者如我們看草木,覺得草木無情,而草木看我們,卻是被情欲所羈絆,終生不得歡樂?”
“草木或是一歲一枯榮,爭了個與星月相伴;或是三千年古樹,看盡紅塵滄桑,桑田變滄海。而人一生,從初始到衰老,雖是為情困,為欲歡喜和悲傷,但是這過程是自己的,如眼前一杯茶,冷暖自知,又如三千弱水,能取一瓢飲,知足常樂,誰爭來爭去,還能一人將三千弱水飲盡?”
“打禪機?”草西笑問。然后轉頭見座位后的巴西木問:“這是巴西木?”
我說:“就是啊。”
草西哦了一聲,拿過手機,指著畫面中的那棵大樹問我:“你可知道這是什么樹?”
那棵樹很粗壯,足有三層樓高,寬大的樹葉披灑而下,綠意寫滿樹梢,草西站在大樹面前,顯得玲瓏和風姿綽約。
“這不就是你在圣保羅機場前和我視頻時候的幾棵樹嗎?我還真不認識,挺異域的。”我老老實實回答,對于人間草木,我所知的是常見的花草,如蘭花、翠竹,還有松柏和楓葉,以及四季的莊稼,如稻谷、麥子。
“巴西木,你沒想到吧,在我們印象中,巴西木就是這種盆子栽的,纖細,經過修飾后的精致,但是在巴西,真正的巴西木,長在土地里的巴西木卻是參天大樹一般的存在。還有這幾棵鳳尾竹,高不過三五米,作為室內的裝飾,已經是大型花草了,可是我在南洋看到那里的鳳尾竹棵棵高大,竹影婆娑,能夠為人遮風擋雨的,坐在竹影里,身心俱靜,才叫自然。”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你我今天一切,都是因為你我本來應該在徽州守住那時的安穩,卻非要背井離鄉來到這異地,所以有種種的無妄之災?”我問。如是,這人世間的人也就如這人世間的草木了,為橘為枳不能以自己之學識、文化改變,只能以生長的環境決定了從生到死的品質。
草西放下手中的茶杯,眼睛看向對面的峽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