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宏

六月正忙的時候,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竟然是兩年沒有音信的草西。
草西是一個不太好用文字描述的女子。能高到云端中,對面縹緲;也能在塵埃中低眉順眼。比如當年為了尋一件與其氣質般配的衣服,去云南尋那粗麻織成布,自己動手做顏料,染了天空藍的顏色,然后裁剪成長裙,四五個月后從云南趕回北京,問我:“怎么樣?”我說:“風姿綽約。”又有一次,我去她東邊的店里,看她在堆積如山的臟碗碟中駕輕就熟,一邊是殘羹冷炙,一邊是清潔如新的餐具,身上正是那一件花了四五個月時間制作的藍色長裙,上面不少水漬,如藍色天空被烏云浸染。我問:“就這樣不珍惜費心盡力得來的衣服?”“人間草木,相互成全。”她說得風輕云淡,抬起皓腕,看到她臂彎的那顆朱砂痣。
一路走來,很像是朋友,若即若離。彼此在俗世,忙時奔波,閑時落筆。相遇了可以談天說地,喝茶聊天,也可以靜坐一個下午,什么也不說,只讓光線穿過發梢、指尖。但是像這樣兩年沒有聯系,從認識到現在,二十幾年,真沒有過。
電話那邊,她話語空靈:“我在南坡,開墾了一塊荒地,專門種植半夏,這個季節,所有的半夏都開出了藍色的花朵。你要是來,應該在花朵沒有枯萎之前。”
此刻,車行駛在京城繁華的路上,兩邊高樓林立,陽光被高聳的玻璃幕墻反射,在空中轉化,形成光怪陸離的時空,等我把車停在路邊準備專心接電話時候,她已經掛線了,電話的尾聲是山林中的風,吹過樹梢,有點恍惚。
眼前,出現層層的高山,其中一處叫作南坡,每年小麥收割之后,半夏瘋長,與麥茬黃綠交融。大人在忙著給小麥脫粒、風干、揚塵的時候,往往給自家的小孩放幾天假,挖半夏,可以脫皮曬干賣錢。
曬干的半夏一般都賣到集市收中藥的鋪子。一斤多少錢已經忘了,就是從挖掘到曬干,很費事,那曬干的半夏一般只有黃豆大小,很少有孩子在一個夏季挖到一斤以上的。挖得少了,收購站不收,就送到村子陸三爺家,據說他曾經是軍醫,不知道什么原因流落到大山深處,務農為生,偶爾給人看病,也不收診費。鄉下人不愿意欠人情,用了陸三爺的方子和草藥治好了別處沒有治好的病,總要送幾個雞蛋和一些青菜,算是還了救命的人情。
醫者不自醫。陸三爺給村人看病治病,但是自己身體一直不好,有時候在青山綠水之間見他獨自拄著拐杖看天上白云,看河中流水,一站就是一個下午,直到太陽落山,大人們從他身邊經過,彼此點頭算是招呼,只有小孩子愛待在他身邊,聽一些似懂非懂的話。比如,醫者不自醫,度人不度己。或者,醫者難醫人心,萬般皆苦,唯有自度等等。
記不得陸三爺是哪一年走的,只記得青山多了一塊墳頭,年年清明,偶有人敬花,燒紙。后來,青山更青,不是因為封山育林的結果,而是連同田園在內,漸漸荒廢。
再一次回到南坡,已經是二十年后的子夜時分,車子行駛在崎嶇的山路,山影和樹木在遠光燈下晃動,幾塊記憶中的良田也是長滿了荒草,有些白墻黑瓦掩映在樹木后邊,低處的河水緩緩流淌,因為河中的沙石已經被挖掘干凈,流水不成規則,難說清淺寧靜。
找到草西的住處,木質結構的房子,廊前掛一盞燈火,將屋前照亮一塊,半夏藍色的花朵顯得嬌柔妖冶。草西倚在廊前,等我停好車,從地間碎石鋪成的甬道走過來。“這一路十幾個小時,應該累了吧。”她接過我手中的東西,燈光之下,那顆朱砂痣若隱若現。
“就是這一段山路難走,天又黑,不敢開得太快。”山路難走,偶有村人突然從樹木后穿過,又有小獸出沒,驚動夜鳥,那長一聲短一聲的鳴叫,冷不丁讓人出一身冷汗。
“君不夜行,豈知夜行道中也有同路人?”草西清清淺淺地笑道,回到屋子,木質結構的房屋,夜風穿過,屋里清涼。
次日被廊前的一串風鈴驚醒,穿衣、洗漱、推窗,木屋建在南坡的半山腰上,門前一大塊綠地,都被草西種上了半夏。此刻,半夏葉片濃綠,每一株半夏抽出藍紫色花朵,如精致的紫色勺子,又從勺子的尖端部分伸出一寸柔絲,連著一顆粉色的花蕊。晨風中,綠葉傾倒,花蕊輕顫。
眼前的一幕,讓我懷疑草西說的頂多三兩天,這一片半夏就要枯萎了,包括這綠色的葉,藍紫色的花朵。三夏時節,萬物瘋長。半夏卻是盛極而衰,半夏而枯。
聽到屋子里草西輕微的咳嗽聲,她說,多年來她的支氣管有些毛病,一到季節變換,就容易咳嗽。小時候就有,那時候家里窮,沒錢看病,父母忙于農活沒有太多精力帶她看醫,全靠陸三爺的二陳湯支撐。二陳湯中就有一味中藥,曬干的半夏。
原本以為我和草西是多年的朋友,彼此了解,現在恍然,我們所謂的了解是自以為是的了解,就像我和草西二十多年的朋友,但是她的一切,我又懂得多少?我們可以一起枯坐一個下午,可以一起歡喜悲傷,但是她的支氣管炎我竟然從不知道,即使如今知道了,也是無能為力。草西卻是笑道:“我這也是自度,久病成醫,我雖然不喝二陳湯了,但是在這南坡種了半夏,南坡就有了生氣,不像其他地方那樣荒蕪。即使是半夏而枯,但是我可以種松,種菊。總是有生機,有生機就有家園。”
我來時,半夏花葉正濃,我去時,半夏已枯。南坡后面有松樹,到秋季,這片半夏園定會開起成片的菊花。
三徑就荒,松菊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