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鱗瓦的關(guān)廟河

俞傳美

爸爸養(yǎng)了三個女兒，我出生的泥巴墻魚鱗瓦屋被光陰催化得張著嘴呼吸，像故鄉(xiāng)那些老父親們滄桑的面龐，我想流淚。

我的閨房被一些小動物占領(lǐng)，豬圈都被一些野生小動物們居住著。偶爾回故鄉(xiāng)，在泥巴墻魚鱗瓦屋附近徘徊，老鼠在我的閨房里繁衍后代，個大膽肥，打架、跳舞、覓食、成家，野兔、松鼠、金雞、野豬、麻雀、山雞組成熱鬧的大家族……想起兒時我與小動物們同喜同悲的和諧畫面，美得像童話。

我家曾經(jīng)來過一個大家伙——毛狗子，狀如大狗，臉部像老虎，很多人在我家烤火，它還敢來，它在雞籠旁徘徊，勇敢的媽媽拿起吹火棒使勁打，居然把它打死了，它為什么敢來，至今是個謎。

那年我回媽屋，給媽媽和幾個侄兒侄女蒸包子吃，我許愿說：“蒸好包子往爸爸墳上送幾個。”誰知剛掀開鍋，孩子們餓急了，我們開吃了，忘了給爸爸墳上送包子了，刷碗的時候，碗柜里盤著一大盤蛇，只是它沒動，我告訴了媽媽，媽媽說：“那是你爸爸，別讓你侄女知道，她膽子小……”我自言自語說：“如果是爸爸，莫黑我們，快走吧！我馬上去您墳上送包子去。”轉(zhuǎn)眼蛇不見了。

脫貧攻堅的號角吹響，故鄉(xiāng)人富裕起來了，小妹妹蓋起洋樓，干凈、漂亮，在巫溪藍(lán)天白云下好美，可惜父親在小妹妹蓋樓房前就走了，我站在小樓的頂層，放眼看覆著魚鱗瓦的老房頂，輝煌漂亮的雁陣，有了大雁高瞻遠(yuǎn)矚的視野了。

母親喜歡住在魚鱗瓦老屋里，老屋是泥巴墻，冬暖夏涼，接地氣。母親有風(fēng)濕熱，她從地里回來，赤著腳在地面走也不嫌臟，她種植好幾畝地，喂好幾頭老母豬，供我上學(xué)。我十八歲時，母親添置一臺錄音機(jī)，母親在梯田里薅著草，錄音機(jī)唱著歌，午飯時，父親品著高粱酒，開著電視，一邊跟著唱：“太陽出來好唱歌，歌唱美好的新生活。”打著飽嗝，哼著跑調(diào)的曲兒，父親紅著臉，過著神仙般的好日子。他的腿腳不靈便，在一張?zhí)梢卫镞b望貓子嶺，慢慢回味著關(guān)廟河的前世今生。小貓、小雞、小狗、小侄兒、侄女和爸爸膝下承歡，花貍貓在父親腳下嚼著魚刺，大黃狗在院壩等剩飯，屋檐下懸掛的蘿卜葉子和野芹菜退出舞臺，代替它們的是健美菜——巫溪洋芋。巫溪洋芋生長在大巴山之巔、三峽腹地，它走出巫溪，走出國門，飽暖游子舌尖上的鄉(xiāng)愁。父親曾經(jīng)叫洋芋娃娃，我卻遠(yuǎn)嫁他鄉(xiāng)，想吃巫溪洋芋時只能流口水，只能回媽屋去吃。感謝故鄉(xiāng)一位領(lǐng)導(dǎo)的悲憫情懷，把我出生的老屋留了下來，老屋像老去的父母，閉目養(yǎng)神，在光陰里老去，我在他鄉(xiāng)好怕好怕，我的老屋生命進(jìn)入倒計時，猶如我當(dāng)年怕爸爸媽媽離開我一樣。

每一次回故鄉(xiāng)尋找寫作素材，翻閱魚鱗瓦屋檐下的封面，我想起屋檐之下的男人們、女人們，聚集魚鱗瓦屋下的關(guān)廟河百姓父老，他們書寫了人間煙火的經(jīng)典，感受時代的恩澤，流轉(zhuǎn)出美好光陰。

巫溪藍(lán)的暮色為魚鱗瓦屋頂畫出轎頂山和貓子嶺的輪廓，彎月、弦月、滿月掛在關(guān)廟河的屋頂，像時光的書簽，訴說歲月的久遠(yuǎn)。

關(guān)廟河是條溫情脈脈、有意思的小河，女人們頭上盤著白色頭巾，男人們也包著頭巾，白天山歌嘹亮，晚上松樹皮火把、杉樹皮火把帶著香味兒次第燃燒起來。一河的火把、一河的山歌，關(guān)廟河人講義氣，一家有事百家憂，蓋房子上魚鱗瓦時，鄉(xiāng)親們都去送豬腳、煙葉、掛面等，母親對幫忙的匠人說，千萬小心點，別摔了魚鱗瓦。那瓦是母親的心尖尖兒，寧愿自己皮肉受傷，也舍不得魚鱗瓦受傷，父親白了母親一眼嘟囔一句：“小家子氣！”母親說：“過日子比樹葉還密。”母親說出大巴山女人的肺腑之言，一座魚鱗瓦房子傾注父母親一生的艱辛。魚鱗瓦房像大巴山的孩子一個一個長出來，大巴山對自己孩子無限眷戀，翹起的屋脊昭示屋檐下子嗣們的騰飛。

我的魚鱗瓦屋淹沒在金黃色的樓群羽翼下，像沒有長開的村姑羞澀無助地立在那里，可憐的樣子，在夢里像母親用松針點燃炊煙，香噴噴的鍋巴洋芋饞得我流口水。我在中原午夜驚魂，想我的巫溪、我的洋芋、我的魚鱗瓦屋。

父親告訴我，那年要飯的奶奶來到關(guān)廟河，睿智的奶奶舉目看藍(lán)天、零星的土地、亂石崗、花巖坡、茅草房、魚鱗瓦房、原始森林等，奶奶決定住下來要飯撫養(yǎng)幾個孩子。而我是女子，是潑出門的水，是魚鱗瓦屋的匆匆過客，我喜歡關(guān)廟河，卻怎么也回不去，關(guān)廟河聚族而居的魚鱗瓦屋，平靜、散漫，滋養(yǎng)著我。我善良和睦的先人，催人奮進(jìn)的牛鞭，拉鋸的二伯父，他們渴望生活方式革新，又沉湎于原始的刀耕火種，我們這一代進(jìn)退兩難。

魚鱗瓦屋已經(jīng)被高樓代替，高貴的金黃色墻體和摯愛的海鷗藍(lán)瓦將要代替我的魚鱗瓦屋，成為美麗鄉(xiāng)村的樣板。決勝小康的戰(zhàn)鼓已擂響，魚鱗瓦老屋將絕版，我心疼在加劇！老屋鐫刻在我心里，有一位摯友說：“我是村莊的招魂者！”我淚目，我為關(guān)廟河招魂卻無能為力，這絕版的精神家園，像老日子，在的時候不見得多么可愛，一旦消逝了，莫名的悲催。

即將消逝的魚鱗瓦老屋根植于我體內(nèi)，原始風(fēng)貌親切，蘑菇狀潛伏在關(guān)廟河兩岸山坡上，參差著、錯落著，每一處竹林院落都有主人家的特殊印記，看著它，抬腳就可以進(jìn)去，大伯、舅舅親切的聲音飄出來；羊腸小道，崎嶇山道上，白云深處，歇腳的石頭；石磨吱呀演奏音樂、風(fēng)車轉(zhuǎn)動合唱，簸箕里舞蹈的相思豆粒兒，兒時的歌謠：“推磨搖磨，推的粑兒甜不過……”這聲音像一張老唱碟，播放著祖輩溫暖清貧的日子；我的祖祖胸前的大肉釘我撫摸過很多次，牽手在祖祖手植的樹蔭下唱五句子山歌……

每次回媽屋時，我繞著魚鱗瓦轉(zhuǎn)圈兒，屋檐下懸掛著我的思戀，耳邊縈繞著情哥哥的聲音、“哥哥咦”的雞鳴聲、燕子在屋檐下的呢喃聲，還有竹筍旁聽竹筍拔節(jié)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