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唱

唐虹

靜謐的夏夜，月光柔柔地照在窗欞上。

屋子里是黑的，因為房頂遮擋住了月光，屋子也沒有點燈。一大家子都坐在院子里乘涼，低聲細語，沒有什么高談闊論，沒有什么深奧的道理，只是在低低地閑話家長里短。

“噌噌”的輕響，是六爺在調(diào)試三弦。然后，六爺開始跟隨著三弦聲慢慢地哼唱起來：“柏木水桶鐵套圈，桑木扁擔(dān)壓兩肩。上河里擔(dān)水路又遠，下河里擔(dān)水路不干。人人都說南橋好，我把南橋走一遭。……”

“南橋在哪兒？”我突然地問，但沒有人回答。外婆把我拉到懷里，用手輕輕地將我的嘴堵住：“悄悄地，聽六爺唱曲！”我的好奇心就這樣被堵回去了，然后跟著大家一起安靜地聽六爺唱，沒人給我解釋，聽不太懂，也就聽得過耳不過心，聽著聽著，就睡著了，第二天醒來，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炕上，是誰將我抱進屋，放在炕上的？不知道。六爺是什么時候唱結(jié)束的？也不知道。只是知道六爺在夏夜里總是要唱曲的。當(dāng)然，冬天有時也唱。

六爺是從外地來的，從我記事起，他就一個人住在外婆家院子里的偏廈里，六爺從哪里來，我沒有問過，外婆也沒有告訴過我，外婆只是讓我叫他六爺。進城后的生活里，不再有六爺?shù)某暎挥浀猛馄偶以鹤永镌幸粋€六爺，再后來，聽到了六爺去世的消息，慢慢地，也就忘了這回事。

2023 年3 月底，在省非遺中心的活動室里，看到了一個盒子，上面寫著《涼州賢孝》，打看一看，是一些光盤，抱回辦公室，打開電腦，一個一個地觀看。標(biāo)志性的“飛天”片頭過后，出現(xiàn)一行字：“小姑賢”，下一行是“表演：王月”。

這讓我想到秦腔演出本戲前加演的折子戲《小姑賢》，王月，應(yīng)該是一個美麗的女性名字吧？

隨著鏡頭的轉(zhuǎn)換，畫面上是一所院子，一個戴著茶色眼鏡，長著連腮長髯的老人坐在院子中間，周圍圍坐著男女老幼，他彈著三弦，開口唱道：“天上云多了日不明，海里的魚多了水不清。山上的花多開不盡，地上的人多了心不公……”老人唱得很起勁。茶色的鏡片，擋住了他的眼睛，擋不住他臉上豐富的表情。老人很善于唱苦情腔，當(dāng)唱到媳婦馬金花因為婆婆的挑唆，被丈夫王孝林休妻之后，對丈夫深情傾訴的那一段時，老人唱道：“你把我留下吧，你就留下吧……”蒼老的聲音有了哭腔。

通過屏幕，我看不到他茶色眼鏡后面的眼淚，但我看到他停下右手的彈撥，掏出手帕擦眼睛，擦完后，繼續(xù)聲情并茂地彈唱，凄美的深情傾訴，看著，聽著，屏幕前的我，喉頭開始哽咽。

一個穿著紅衣服的小孩子從老人面前跑過。

一個更小的孩子被媽媽抱在懷里。

這幾個鏡頭中的場景，突然就觸動了遙遠的記憶，那是一個遙遠到我曾經(jīng)忘記了的場景——夏夜，月光如水的院子里，六爺彈著三弦在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