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傳鋒 張麗娜
1.湖北金衛(十堰)律師事務所,湖北 十堰 442000;2.湖北舉燭律師事務所,湖北 十堰 442000
在危險現實化并造成法益侵害結果的場合下,被害人僅對危險事實表示認可,卻排斥其法益侵害結果,在刑法理論下被稱為被害人自陷風險。從法理上來看,對于這一問題的討論并不局限于風險認定本身,司法實踐中更多探討的是被害人自陷風險是否影響行為人的不法,若承認其影響性,則要針對被害人自陷風險的成立條件、風險類型、案件中故意與過失的界定等理論問題進行深入辨析。
被害人自陷風險的法理依據可溯源至刑法中的個人自治權,即風險結果出于被害人的自由選擇,但其與被害人同意、被害人錯誤、自損行為及自招侵害等法律概念不同,被害人自陷風險的成立條件有兩個方面:一是出于被害人端,被害人自覺接受風險但明確反對結果發生;二是出于行為人端,即行為人意識到風險且排斥其現實化。成立條件的特殊性決定被害人自陷風險在刑法理論中具有獨立的法律地位,因而需對其進行獨立探討,以保持其與其他被害人主觀行為之間的必要界限。由此,本文將圍繞被害人自陷風險的多種情況認定展開論述,明確其排除歸責條件,并通過其在司法實踐中的實務應用探討規制設定。
“風險”在生活的廣義概念中限定寬泛,小到跌打損傷,大至醫療、交通事故,凡能致人傷亡的情形均可成為風險[1]。而刑法學意義上的被害人自陷風險,其概念認定核心并不在于風險,而在于其“自陷”主觀性及其影響結果,而法學界對此類行為的概念界定莫衷一是。本節將從文義與法理角度逐層剖析,以闡明被害人自陷風險的各行為要素:
對于風險的社會相當性探討大致分為以下兩類情況:一方面,該類風險的發生具有社會普遍認同性,如體育比賽中的肢體碰撞,雙方隊員、觀眾及社會群體均認可“比賽中會有概率受傷”的事實,此類行為則不宜被認定為被害人自陷風險;另一方面,該類風險的發生概率極低,于現實中可忽略不計,如旅客乘坐高鐵動車出行,盡管列車有出軌、脫軌以致車損人亡的可能性,但其發生概率過低,通常會為人所忽略,因而此類風險也不在討論范疇之內。對于風險的社會相當性探討,首先界定了被害人自陷風險的行為類型,為后續探討劃定了范圍基礎。
本節對被害人自陷風險中“自陷”的主觀性做出闡釋。在這一條件下,被害人需對在風險發生前便對危害結果具有一定認知。如被害人在行為過程中對風險毫不知情,則其行為結果不構成自陷風險,如乘客不知司機飲酒而乘坐了出租車;但若該乘客在行車過程中聞到司機身上的酒味,則可認定為其在行為過程中已知風險。
被害人對風險的明示,即自承知情且具備行為認同,這一情形下的自陷風險爭議較少。而默示認可是否能夠作為被害人接受風險的推斷依據,是被害人自陷風險中的極大爭議點。從對當事人法益平衡保護的角度而言,默示行為如符合大眾思維與社會經驗,即可予以承認,如乘客得知司機酒駕后并未要求停車,繼續乘坐,便可認定其默示認可酒駕帶來的風險[2]。除此之外的默示行為,應在法律層面做縮小解釋,以避免加重被害人的事前審查義務。
被害人自陷風險情形下,被害人僅對風險本身存在認知,但并不同意傷害結果的現實化,即對危險情形存在僥幸。因而在概念認定之時應注意被害人對危險結果的態度,以此區分其與被害人同意等其他法律概念。
綜上,被害人自陷風險可解釋為,被害人在具備社會相當性的風險中,已認識到危害結果發生的可能性,雖對風險行為予以明示或默示認可,但不愿承擔其危害結果。
由于司法界對被害人自陷風險情形的認定并未達成共識,因而在各地司法實踐中,這一情形下的排除歸責裁定也各有不同。經多則審判案例總結,認定被害人自陷風險并不能作為犯罪行為的阻卻事由,但可以影響量刑。同時,其主觀認定上為過失,因果關系得到普遍肯定。而在實際司法審判中,并不對被害人自陷風險的具體類型進行區分[3]。
我國刑法總體上堅持對行為人追責,認為被害人自陷風險并不能排除歸責,僅能據此進行從輕或減輕處罰--即被害人自陷風險并不能排除行為人的主觀犯罪意圖、犯罪行為及犯罪結果,因此并不影響判決結果,僅在刑罰裁量時予以考量,并酌情處理。
被害人自陷風險情形下,若被害人死亡,則行為人構成過失致人死亡罪,判處有期徒刑并予以緩刑考驗期,如2005 年田某富過失致人死亡案、2011 年肖某俠過失致人死亡案等。若被害人未死亡,但其身體法益遭受損害,被害人則會在刑事附帶民事判決中與行為人分擔侵權責任,如楊某宏酒后肇事案中,被害人魯某系具備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在已知司機楊某宏酒后駕駛機動車后并未勸阻且繼續乘車,法院認定該行為為自陷風險,因此應對危險結果承擔25% 的民事責任。
因被害人自陷風險行為不作為阻卻事由,因此行為人與法益侵害結果的因果關系得到普遍肯定,但其主觀上可認定為過失。被害人的自陷風險,尤其是危險行為發生過程中的默示認可,通常與行為人主觀并無因果關系,其主觀選擇僅對被害人自身行為造成影響;且被害人自陷風險行為中,被害人對法益侵害結果持反對態度,因而風險結果僅與行為人之間存在強因果關系[4]。但在少數案件中,由于被害人自陷風險行為的特殊性,罕見地形成了對行為人的排除歸責,如縱火案中被害人本已逃生,但又返回屋中拿取錢財,以致過量吸入一氧化碳中毒死亡,這一行為構成被害人自陷風險,且阻卻了縱火行為人與過失殺人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因其自陷風險行為已脫離行為人主觀范疇。
德日刑法學界將被害人自陷風險行為進行了類型化處理,分為“自己危險化的參與”,以及“基于合意的他者危險化”。但基于我國刑法的行為人追責原則,被害人自陷風險案件中,被害人默示認可及行為既無法阻卻犯罪,也無法影響因果關系,因此在司法實踐中并不對此類案件作類型區分。如前文提及的肖某俠致人死亡案,可將其歸類為自己危險化的參與;而田某富致人死亡案則為基于合意的他者危險化,但其最終審判結果并無二致,因而被害人自陷風險類型在我國審判實踐中堅持同一對待,不做區分。
盡管我國司法審判中對被害人自陷風險的類型不作區分,但在將其作為刑事案件刑罰裁量影響因素時,應對具體風險情形進行辨析,面向事物本身,堅持客觀歸責。前文曾提及,德國法學家克勞斯· 羅克辛將被害人自陷風險分為兩類,一為自己危險化的參與,二為基于合意的他者危險化。二者區別在于,前者被害人對法益損害結果的支配力度更強,更易存在阻卻因果關系情況;而后者針對被害人的法益損害結果更具偶然性[5]。因而對被害人自陷風險的主觀支配力度的考量,對此類刑事案件中行為人的定罪量刑,以及刑事附帶民事責任分擔的判決具有重要影響。
犯罪事實支配理論通常應用于共同犯罪領域,以犯罪故意的支配力度區分案件中的主犯與從犯,從支配力角度而言,這一理論同樣可遷移至被害人自陷風險案件中,以行為主體主觀上對法益損害行為及結果的支配能力,判斷其最終是否能夠排除歸責。但在個別案件中,此理論的遷移并不完全適用,如行為人甲載被害人乙行駛于盤山公路,途中乙誤以為甲存在駕駛危險,主動拉住方向盤干擾駕駛,導致事故發生,被害人乙死亡。在這一情形中,事故由車速過快與突然變向兩個原因同時作用發生,無法明確支配主體,因而無法以犯罪事實支配理論及被害人自陷風險類型區分進行判斷。
由此,對于被害人自陷風險案件中支配力的考量,可適當放棄被害人角度,從行為角度出發分析其行為與結果之間的作用力。被害人自我危險化情形中,行為人對法益侵害結果的作用更偏輔助性;同一他者危險化情形中,行為人與被害人支配力相當,甚至行為人更占主導。因此以行為人對法益損害結果的支配力度進行刑事裁量判定更為直觀,對排除歸責情形的判定也更為明晰。
被害人自陷風險出于被害人的自我決定,其選擇與決定在法律層面具有有效性。被害人在意志自由情形下行使自我決定權,使得某些情況下,行為人作出的行為成為“法所禁止”以外的風險。為保障被害人自陷風險案件中歸責排除的合法性與合理性,保障行為人的基本權利與法律公平,被害人主觀行為對法益損害結果造成的影響,應納入此類案件最終判決的考量之中。
在這一討論范疇中,滿足“有效的自我決定”條件有三:權利主體有獨立作出決定的能力;權利主體的決定出于自我意志,未受強制;自我決定權處置的是法律允許公民自行支配的法益。被害人自陷風險情形中,被害人已知風險且介入風險,符合前兩個條件,因此對于此類案件中行為人歸責排除的判斷點,則落實于“生命權益是否為法律容許的個體支配權益”這一命題。我國刑法對損害生命權益的自我決定不予保護,因此部分案件中的自陷風險行為可以成為排除行為人歸責的條件,如前文中提及的縱火案被害人逃生后返回致死情況,對于個人生命權益的輕視決定對行為人與風險結果產生阻斷,因而實現了歸責排除。
應將行為人造成的法益損害結果作為其歸責的重要條件,一方面從行為人角度出發,分析其行為對危害結果造成的支配力,以此確定行為人與危害結果間的直接因果關系;另一方面從被害人角度出發,考量其在風險行為過程中做出的明示或默示認可是否出于主觀,即評價其自我決定權行使的有效性[6]。二者結合考量,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由此得出最終的歸責結果。
以德國“提供海洛因注射器”案中,被害人有吸毒史,且在本人對吸食毒品危害后果具有明確認知的情況下,自愿并主動接受毒品注射,最終因吸毒過量致死。此案歸為被害人自我危險化情形,被害人自我意志對法益損害結果具有主要支配力,行為人在這一過程中起到輔助作用,因而行為人與風險結果間的直接因果關系被阻卻,行為人行為不符合過失殺人構成要件而實現了過失致人死亡罪的歸責排除,本案中的被告人也因此上訴成功。
因此,被害人自陷風險案件的處理過程中,盡管在最終刑事判決上并不作分類處理,但在定罪量刑及歸責排除方面,可針對案件具體情節進行考量--如行為人對于法益損害結果具有絕對支配作用,則進一步對被害人的自我決定有效性進行分析;若被害人自我決定權的處置對象為法律容許范圍之外的法益,則將其歸類為無效決定,法益損害結果最終歸責于行為人。如德國“梅梅爾河”案中,盡管被害人已意識到行船風險,且基于自我意志做出自陷風險決定,但其所放棄的權益在法律容許范圍之外,而行為人同樣未盡其安全保護義務,因此該案在同意他者危險化情形下,應歸責于行為人。
被害人自陷風險類案件,在司法實踐中衍生出多種刑法理論討論,如自陷風險的成立條件、行為類型、過失及故意判斷及過失行為人歸責排除等。從文義與法理角度來看,風險認定、被害人對風險的預見性、對風險行為的明示及默示認可,以及對風險結果的排斥性,共同構成了被害人自陷風險的概念認定。在我國司法實踐中,被害人自陷風險情形通常不具備影響案件因果關系的能力,因此無法阻卻行為人的犯罪成立;雖在判決中不做類型區分,但可根據具體情形判斷影響量刑。據此,在被害人自陷風險的實務應用建議中,提出行為人支配力判斷及被害人自我決定權判斷兩個分析角度,在歸責排除與定罪量刑方面,進行具體問題具體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