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亞娟

2023年12月26日下午,在理想汽車北京順義總部,一些員工圍觀了華為和賽力斯推出的第四款智選車——問界M9的發布會直播。員工們聚在一起,氣氛緊張。直到M9公布定價——46.98萬元,他們才松一口氣。理想提前推演了兩個M9的定價方案,但最終定價比兩個方案中價格更高的版本還要高。
“包括李想在內的很多人都覺得M9價格定高了,給理想(L9)留出了空間。”一位接近理想的人士說。但M9的高配純電版達到了56.98萬元,夠到了MEGA的市場區間,這也讓MEGA如何定價成為了一個難題。
理想的第一款純電動車MEGA原計劃去年12月上市。但在問界M9公布上市時間后,理想把MEGA的發布會推遲了。
多位理想內部人士表示,這一方面是由于理想打算修改MEGA的座椅配置,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讓問界M9先發布,MEGA可以參考定價,有后發優勢。
臨近春節,預售訂單不及預期、近期的輿論風波,加上問界M9等競品帶來的壓力,使得理想最終把MEGA的發布推遲到了3月。
一位理想人士表示,在春節后發車,上市后立馬進店、交付,節奏上更緊湊。另一位接近理想的人士則認為,在競品的試駕車到店后仍然“按兵不動”,體現了理想對產品信心不足,不敢正面迎敵。
《財經》與理想求證上述信息,理想表示:MEGA原計劃2月底交付,延到3月初是因為二排座椅舒適度做了調整,包括按鍵位置和按摩加熱的升級。
在一眾車企中,理想可能是最先把華為當做對手的。兩年前,華為試圖擠上新能源車的牌桌,與車企合作,在一年內接連發布了問界M5、M7兩款車。其中,問界M7和理想ONE同為六座增程式SUV,兩家公司第一次在市場中交手。
華為的市場營銷打法讓理想措手不及,理想自亂手腳。理想汽車創始人、CEO李想曾在微博上說,理想ONE換代的時候被問界M7“打殘了”,一個季度就虧了十幾億元。
理想當時已經在學華為,在產品團隊落實IPD產品研發體系。經此一役,理想更加堅定,既把華為當成強敵,同時也當做老師,把從華為學到的本領,用在與華為的對抗中。
雖然距離學成可能還有段距離,但理想的成長快速。在打造出第一款爆款車理想ONE之后,理想成功推出了第二代增程式產品L9、L8、L7,目前月銷量均在1萬臺以上。2023年,理想總共交付了37萬臺車,其中上個月銷售了5萬臺,遠遠甩開其他新勢力。
華為也逐漸摸索出造車的門道:先是在老車型上改造出新車,推出M5、M7,接著又花一年進行修補,用上華為最新的技術,大幅降價。華為用這種方式,把新款M7賣爆,三個月內訂單突破10萬。而華為花了三年時間、從0到1開發出的旗艦產品M9,上市僅一周就收獲3萬訂單。
不管理想對于華為如何恐懼,在戰術上如何躲避,理想和華為的正面競爭已經無法避免。
“今年是理想跟華為的主戰場”,這是在理想內部,很多員工之間的共識。
2021年上海車展,第一臺搭載華為全套解決方案的北汽極狐阿爾法SHI版亮相。李想在參觀完這款車后,告訴內部:“華為會是我們的對手。”
他認為,如果汽車行業的競爭進入到下半場——比拼智能化,汽車所需要的算法、芯片、云相關的研發能力,以及營銷能力,都是華為的強項。
讓理想沒想到的是,不需要等到競爭進入下半場,一年后,理想就和華為正面相遇了。
華為被制裁后,華為終端BGCEO(首席執行官)余承東將目光投向汽車。在“華為不造車”的掣肘下,余承東在2021年推出了與車企深度合作的“智選車”模式,為車企定義產品、提供技術、將車放在華為的門店售賣。憑借這一模式,華為僅一年多時間就推出了賽力斯SF5、問界M5、問界M7三款車。
問界M7立項時瞄準了理想ONE。一位接近華為的人士告訴《財經》,余承東曾在M7的產品立項會上說,“理想ONE有什么,M7也要有什么。”
2022年7月,問界M7和理想ONE在市場上正面交鋒。
在造車之前,李想創辦了汽車垂直網站汽車之家,熟悉產品和用戶需求。創立理想汽車后,理想靠家庭細分市場的獨特產品定位撕開一個巨大缺口。但由于前期不被看好、融資困難等原因,即便理想ONE帶來可觀收入,但理想汽車一度花錢謹慎、輕營銷、重效率。L9發布后,客戶來買車,理想的銷售每賣一臺甚至只有100元提成。
華為沒有汽車產品經驗,第一代問界M7被質疑直接改自東風的一款燃油車。但華為一向講究“壓強式投入”,擅長在大市場進行大規模作戰。在過去十年的智能手機競爭中,華為積累了渠道、品牌勢能,收獲了終端銷售方法和營銷方法論。華為汽車業務一號位余承東過往的業績也表明,他是把華為優勢和自身戰斗力,結合的最好的人。
兩個不同背景的公司在同一個細分市場相遇,競爭就這么開始了。
很多業內人士認為,單從產品力上看,第一代問界M7并沒有那么強,并不能打敗理想ONE。老M7被詬病“燃油車換殼”,在2022年的中保研測試中,在正面25%偏置碰撞中A柱變形,陷入安全爭議,還曾因為第三排沒有熱風而被消費者投訴。
但同為六座增程式SUV,問界M7比理想ONE便宜3萬元,油耗更低、續航里程更高、動力更足,搭載了鴻蒙座艙、華為電驅,還有華為的品牌背書。華為還把新增的門店開在理想門店對面,營銷端釋放出大量M7比理想ONE更強的信息。華為的內部員工,甚至喊出了“趁理想病,要理想命”的口號。
華為一上來就把理想打蒙了。恐慌中理想亂了節奏。L8上市前,理想對理想ONE降價2萬元處理,銷售人員告知車主,這款產品將停售。李想更是直接在微博上說,“等L8的現階段就別買ONE了。”
理想ONE的產品換代方案引發了老車主的不滿和維權。當月,理想ONE的銷量從之前的1萬多臺滑坡至4000多臺。去年6月,李想在微博上總結這段經歷,稱“華為的超強能力直接讓理想ONE的銷售崩盤、提前停產,一個季度就虧損了十幾億”。
不少汽車從業者認為,理想當時銷量崩盤并非被M7產品打敗,而是被華為的市場節奏打蒙了。
華為一向敢于大規模投入資源破局,逆轉消費者心智。在手機市場上,華為就復用了過去運營商業務的“飽和式投入”獲取成功。華為手機掌舵人余承東,愿意為一款旗艦產品花高于5倍于歷史最高記錄的錢、投入5倍于同行的研發人員。在汽車業務上也是如此,車BU成立四年半,總共投入數百億元和7000多人,光智能駕駛團隊就近5000人。
憑借已有的手機線下渠道,華為還在一年時間里,開了近1000家問界門店,超過了當時蔚來、小鵬、理想三家門店之和。問界兩款車,均在華為產品發布會壓軸上市。
被華為當作對手,讓理想在恐懼中自亂陣腳。
這是理想第一次和華為過招,也是理想自量產以來少有的“消沉期”。一位接近理想汽車的人士回憶,那段時間內部開會時,一位管理層曾說,“這是公司最難的時候。讓大家堅持住。”
第一次對戰,讓理想意識到自己在組織流程上的不足。去年接受《財經》采訪時,李想將這次失敗的原因總結為:“是組織的問題,IPD拉通了產品,還沒拉通商業。”這導致出現了,在L8發布之前停售理想ONE的失誤。
理想2021年初開始學習華為的產品研發體系,組建產品部,推行華為的IPD制度,但當時只是在產品團隊內改革,并沒有在整個造車流程上實施。M7和理想ONE一戰后,理想加大學習華為的組織流程的力度。
2022年底,李想宣布全面啟動矩陣型組織升級,增加五個橫向部門:商業部、供應部、流程部、組織部、財經部。李想直接管理商業部和供應部。
同期,李想在個人社交媒體上、理想汽車的戰略會上、2022年底的全員信里、去年4月的汽車百人會,甚至得到的課堂上不斷解釋自己為什么學習華為、如何學習華為。
李想認為,流程就像是路。規模小的時候,每個人在小區里跑;規模變大后,相當于在全國跑,要修高速公路。在李想看來,最好的“車”和“路”就是華為的IPD流程。
過去兩年,理想引入波士頓咨詢、IBM進駐,和理想員工一起開會、辦公,還請了喬諾咨詢、華為離職高管等培訓內部員工。
理想還挖華為的員工來幫理想導入流程。去年初,理想挖來十余位華為終端BG“操盤手”,組成了商業部門的GTM(Go To Market),專門應對市場競爭。
李想本人親自帶頭建立IPMS流程(Integrated Product Marketing&Sales,集成產品營銷和銷售),在這個流程里每個產品會有相應的負責人,負責這款產品的全生命周期。產品的操盤手可以拉通銷售、營銷、產品部門,捕捉市場競爭信息,并快速制定相應的策略回擊。
目前,理想的人才梯隊已經逐漸成型:銷售、財經、商業、供應、智能駕駛、芯片等部門的重要職位,都能看到前華為員工的身影。理想正在用華為前員工來梳理、把控重要流程,用最了解華為的人來改造理想的組織、對抗華為。
為了把學華為貫徹下去,李想還要求各個部門的高管每人讀十本以上關于華為的書。一位接近理想的人士說,所有一級部門負責人的辦公桌上,都擺著一摞關于華為的書籍。
IPD流程并非華為首創,而是華為向IBM學來。2000年前后,任正非察覺到華為存在開發效率低下、質量不達標、部門各自為戰的問題,開始學習世界先進組織的管理方法。
在任正非的支持下,華為1999年正式導入IBM的IPD流程,并調整建立了適合自己的研發管理體系。這之后,華為成為了國內最具競爭力的通信設備商,并走向全球市場。這套流程讓華為做到了不依賴于“個人英雄”,而是基于流程開發出滿足客戶需求的產品,從偶然成功轉變為必然。
對于IPD的本質,不同人有不同的理解。一位接近理想的人士對《財經》說,他認為IPD的本質是“爆款思維”,確保一款產品上市即“爆款”。
一位接近華為的人士表示,IPD是系統化工程,可以規范化流程,規避各種風險,“IPD是在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市場,提供正確的產品。是否爆款,不是IPD可以決定的”。
以DSTE(從戰略到執行)為例,這相當于管理的“IPD”流程,對各功能部門(產品、財經、HR、質量)進行協同管理。
在華為內部,戰略規劃的步驟是“五看三定”,五看是看趨勢、看市場、看競爭、看自己、看機會;三定是未來的目標、策略、戰略控制點。
華為通常在每年9月到次年3月做第二年的年度計劃與預算。4月到9月做五年后的戰略滾動規劃。通過不斷感知市場變化、提前布局,從源頭上預測“爆款”。與此同時,IPD流程開始啟動,根據市場預測和用戶需求開發產品。在開發期間,IPMS流程接入,市場人員開始制定傳播策略。
憑借以上流程,華為ICT業務成為全球第一,智能手機做出一系列爆款產品,并在2019年沖刺全球第一。
理想的第一款爆品理想ONE,憑借的是李想本人的產品直覺。但內部一直認為,這樣的成功具備一定偶然性,希望借助先進的管理工具把偶然變成必然。理想產品團隊學華為的過程中,第二代產品L9、L8、L7陸續上市,先后成為細分市場的爆款,這也讓理想更加堅定了在全公司落實這一流程的信心。
“我們驚奇的發現,我們在產品研發、銷售服務、供應制造、組織財經等方面遇到的痛不欲生的問題,人家十幾年前就解決了。”李想去年在微博上復盤。
理想學華為后的一大改變是,從只重視效率到開始重視規模。
早期理想不敢大規模開店,一位接近理想的人士認為,這是因早期融資困難、資源緊缺所留下的“后遺癥”:不敢過度投入資源,甚至連門店的試駕預算都要節省。
早在2021年初,理想投資人王慧文便提醒李想,當電動車市場拐點到來,創業公司如果準備不足,會被競爭對手打出局。準備過度,也許會造成一些資源浪費,但“浪費的東西是有限的”。但理想為了保證門店坪效,投入始終謹慎。
去年年初,理想找來原榮耀CMO(市場營銷總監)鄒良軍,出任銷售與服務高級副總裁職位,負責銷售與服務群組,管理零售、服務、交付、充電網絡,向李想匯報。鄒良軍1999年加入華為,曾擔任華為意大利終端公司部長,2018年開始負責榮耀品牌在海外的銷售與服務工作。
一位接近理想的人士評價鄒良軍:“在華為就是余承東的猛將,打過硬仗,又主管榮耀全球品牌,具有國際視野。管理水平很高,在大的戰略上牽引公司往前走。”
鄒良軍入職后,判斷當時理想的投入支撐不起完成銷量目標。于是,在他的推動下,理想銷售體系開始大擴張。他認為銷量比毛利更重要,規模比效率更重要。原本理想計劃今年開600家店,現在增加到880家——這是開店團隊的極限。
鄒良軍還提出,要保證一線銷售的收入是行業內最高的。一位理想汽車員工表示,理想早期過于信任特斯拉的打法,認為自己和特斯拉一樣,訂單來源于品牌和產品力,一線銷售貢獻不大。L9預售時,理想只給銷售提成一兩百元。隨著競爭加劇,大量理想銷售人員離職。
2023年,L7、L8、L9的提成分別是700元、800元、900元。從這年11月開始,理想決定通過提高銷售的積極性來刺激銷量,將單車提成增加到1500元。“理想還學習華為,把財務和招聘的權力下放給門店,讓聽見炮火的人有決策權。”上述人士說。
這是華為的經典作戰方法。華為的部門分為機關和一線:機關負責管理、決策、財務;一線負責業務,和客戶走得近。
當機關越來越大,對于一線的響應也會變慢。華為于是效仿美國在阿富汗作戰技巧:在一線業務中建立“鐵三角”,前線三個人一個小組,除了能呼喚炮火,還有作戰物資和決策權。整個決策過程中,后臺的戰略指揮部都能看到。
隨著組織流程和培訓體系的完善,理想的招人和用人策略也開始發生變化。去年10月,李想在個人社交賬號上發布了理想汽車校招特別通道,稱“每年超過60%的新員工都是校招”,歡迎各個專業領域“最頂尖學校”的“最頂尖專業”的學士、碩士、博士。
李想還在得到產品課上提到,理想有完整的校招生的人才培養體系,只要經過基礎的培訓,每個駕駛員都會“開車”——使用流程工具,并能“上高速公路”——高效完成工作。“哪怕是一個剛畢業的校招生,都可以獲得快速的成長,而不需要傳統的師傅帶徒弟的模式。”
這同樣參考華為的人才培養制度。華為1997年開始大規模招應屆生,培養“純血華為人”。華為重要部門的管理者只通過內部提拔,通過輪崗、內部培養制度,把只懂技術的人培養成管理產品線或事業部的領導。余承東、鄒良軍都曾是華為招來培養的畢業生。
在理想帶動全員猛學華為時,問界正悄悄從理想每周發布的銷量排行榜上滑落。
即便是華為,也不能在短時間內改出一臺大爆款。問界M7從2022年巔峰的5000多臺,下滑至去年6月的432臺。業內時不時傳出質疑華為模式的聲音。有吉利、東風的人士對《財經》表示,他們不認為華為懂車、認真造車,也并不把華為當競爭對手。
去年初,比亞迪騰勢品牌的MPVD9開始起量,在交付半年后銷量過萬,和理想L9的目標用戶群體有20%的重合率,這讓理想始料不及,將這款車列為理想L9的第一競品。蔚來ES7、長城魏牌藍山等產品的上市,也讓理想暫時把注意力從問界M7上轉移。
彼時,華為新一代座艙和智能駕駛系統開始上車。華為還在謀劃問界M5、M7的改款,希望用新技術來彌補這兩款車產品力的不足、逆轉消費者口碑。
去年8月,華為正式發布新款問界M7,加量又降價。新M7搭載了華為最新的ADS2.0和鴻蒙座艙3.0,加固了車身、調教了底盤,還降價7萬元,24.98萬元起售,比理想最便宜的產品L7Air還便宜7萬元。
一位接近華為的人士告訴《財經》,為了修復老款M7的問題,華為和賽力斯上千位工程師投入了一年的時間,光研發費用就花了5億元。華為瞄準了25萬元的新能源家庭市場,不惜重金投入和大幅度降價,去到了理想還沒來得及布局的市場。
新款問界M7的上市還正好趕上華為手機Mate60開售。手機回歸給華為帶來巨大熱度、品牌勢能和客流量。種種利好加持下,新款M7成為去年汽車圈內最大的“黑馬”,上市18天后訂單突破3萬,三個月內突破10萬。在這款車之前,汽車行業很少看到改款車逆轉銷量和口碑。
問界M7的打法,再次印證了一件事:車企在乎的利潤、品牌,甚至口碑,華為都可以不在乎;車企沒有的線下門店、線上流量資源,華為都有。
一位接近理想的人士告訴《財經》,李想上個月在分享會上講到,如果智己的車交給理想團隊來賣,肯定能賣的更好。
“那如果M7交給理想來賣,理想能賣到現在的數字嗎?”上述人士表示懷疑。他認為,理想對戰奔馳、寶馬、奧迪是降維打擊,面對華為時則截然不同。理想會的華為都會,而且能做的更好,這讓理想非常被動。
華為對老款、新款M7的運作方式都出乎了理想的意料。第一次,理想被華為的市場節奏打蒙了;第二次,理想并未預測到問界真的能靠改款車起死回生。
為了應對與新M7的競爭,一位接近理想的人士告訴《財經》,理想正打算將原定于今年6月發布的五座SUV理想L6提前到4月初發布。內部對L6的預期銷量是每月2萬臺。
在去年秋季戰略會上,理想重新系統思考華為的實力,反思自身,調整競爭策略。
除了產品研發能力、市場營銷能力,理想還認識到在智駕研發上面與華為的差距。戰略會上,理想單獨花了一天時間,討論智駕要如何投入。
李想反思,稱智駕研發應該提前半年全力投入,也就是從2022年中,而不是2023年初才開始上強度。
理想的智駕研發起步較晚。2020年,理想自動駕駛團隊只有20余人,算力團隊不過10多人。2021年,理想才開始用自研算法替代供應商的方案。
反觀華為,2019年成立車BU,當時就組建了智能駕駛部門,研發基于高精地圖和激光雷達的ADS1.0版本。去年4月,華為推出不依賴高精地圖的ADS2.0。同時,華為還將智駕的AEB(自動剎車系統)推成一大賣點。
在車企的城市NOA(NavigateOnAutopilot,領航輔助駕駛)開城競賽中,理想試圖快速趕上同行,但進展并不順利。去年4月上海車展期間,華為提出其NOA功能年底前將在45個城市落地,理想提出了一個更激進的目標,要在100個城市落地。
有業內人士對此表示懷疑。“如果有圖的都沒做過,直接無圖發100個城市是有風險的。”

一位資深的自動駕駛人士對《財經》表示,開一個城,需要經過大量開發和測試,把做不好的地方找出來,這是海量的工作。華為和小鵬都有基于高精地圖做智能駕駛的經驗,即使換了技術路線,也比理想切換的更快。
去年8月的成都車展上,理想變得保守,突然改口,將“NOA落地100座城市”改為“100城的通勤NOA——在限定的路徑下實現NOA領航輔助”。
而華為卻越來越有信心。在問界新M7發布會期間,華為將ADS2.0版本的NOA適用范圍目標擴大到“全國都可以開”。
在智能駕駛上,華為軍備實力顯著強于理想。華為的智能駕駛團隊有5000人,而理想智駕在去年中期僅有700人。
去年四季度,理想智能駕駛部門釋放出大量崗位,涵蓋軟件算法、大模型、車輛硬件、測試、運營等領域。
為了招到更好的人才,理想一改以往薪資待遇,去年秋招給高校的計算機系應屆生60萬-80萬元年薪,但要求能接受封閉機房開發,吃住都在公司。在開發城市NOA時,理想智駕研發人員在望京封閉式開發了一個月左右。
在去年三季度業績電話會上,理想汽車總裁兼總工程師馬東輝表示,理想將把“智能駕駛領先”作為核心戰略目標,到2025年,理想智能駕駛研發團隊規模預計由目前900人擴張至超2500人。
理想試圖用華為的“壓強原則”,以求不被華為在智能化上打敗。“壓強原則”是把有限的資源集中于一點,在配置上大大超過競爭對手,以求重點突破,然后迅速擴大戰果,最終達到系統領先。
除了普通研發人員,多位業內人士對《財經》表示,李想還在面試智能駕駛高級管理和技術人士,包括百度的T11(首席科學家)和華為車BU的員工。
理想自動駕駛部門負責人郎咸朋在加入理想之前,背景曾是百度的高級技術經理,在百度大概為T7-T9級。郎咸朋目前在理想內部擔任智能駕駛副總裁,統管智能駕駛的研發和落地,為23級。
一位車企人士對理想的人海戰術表示懷疑。他認為,自家的智能駕駛已經到了數據驅動、群體智能的階段,理想除了招人,還要補的課太多了。
除了智駕專業人才,曾和華為直接競爭的手機公司員工也頻繁接到理想應聘的邀請。一位手機從業者告訴《財經》,自己身邊幾位同事都跳去理想,薪資漲幅普遍在80%。上述人士說,理想現在看起來格外焦慮,正如當年其他手機公司迎戰華為時一樣。
在新款M7上市之前,理想給銷售端培訓應對話術,其中包括“問界不是華為的車,而是賽力斯的車”。去年戰略會后,理想不再讓銷售提及這個話題。新的競爭策略是,“躲避華為鋒芒”。
在三季度財報會上,當被問及和華為的競爭時,李想說:“我們對華為是80%學習、20%尊重、0抱怨。”
去年11月,小鵬CEO何小鵬和余承東為AEB的事情爭執,李想選擇不加入戰場,他在微博上回復稱:“不和華為吵架,因為吵不贏。”
嘴上說著不吵架,但理想“手上”動作一點沒停。為了知己知彼,理想找人背調華為智選車團隊,具體到部門負責人的履歷背景、性格特點、成員關系等等。
理想MEGA原定去年12月發布,和問界M9同一時間。一位接近理想汽車的人士說,半年前,理想就規劃好了上市傳播節奏。當時內部判斷,問界M9會在去年12月大規模線上預熱,但展車還未到店。這段“空檔期”,正好趕上MEGA展車到店。當時內部判斷,這樣可以爭取一部分問界M9的客流。一來給MEGA造勢,二來可以減輕L9的壓力。
理想還計劃12月初在一些大城市舉辦MEGA的全國巡展,讓部分消費者提前看到實車,同時分批次對店長和銷量人員進行培訓。然而,12月過完,理想銷售人員沒有等來MEGA展車,卻收到了巡展和培訓都暫停的消息。
一位接近問界的人士表示,華為和賽力斯也希望M9晚于MEGA上市,定價上更有優勢,所以將上市時間定到了去年12月最后一周。但理想更靈活,直接將發布會推遲了。
12月26日,M9在華為的發布會上壓軸登場。余承東花了一個多小時、近200頁PPT詳細介紹這款車,稱其為“科技車皇”“1000萬以內最好的SUV”。
整個發布會上,余承東只字未提理想,但播放了一段視頻:問界M9被兩臺重型卡車前后夾擊,乘坐艙生存空間完整。2023年12月,理想汽車正陷入一名清遠車主追尾卡車、A柱B柱均斷裂的爭議。
理想內部對M9高度重視,甚至將其視為“真正的華為汽車”來防守。一位接近理想的人士表示,理想內部認為M9對L9的沖擊,大概率比去年初的騰勢D9更強,防守更難。
一位接近華為的人士對《財經》表示,M9增程版的目標是吃掉理想L9的市場,純電版將MEGA視作強敵。
新款問界M7熱銷,讓華為證明了賣爆一款車的能力。而華為耗時3年、從0到1開發的M9,更是讓理想倍感壓力。
短短半年,理想面對市場競爭的態度已經從去年年中的“實戰”“增長”“碾壓”,變成了“暫停”“被動”“防守”。
去年11月,華為將車BU分拆,與合作車企成立合資公司,進一步鞏固了與車企的聯盟。2024年,《財經》了解到,四家與華為深度合作的企業將分別推出1-2款新車,覆蓋20萬-50萬元市場。其中新發布的問界M9、計劃于今年推出的問界M8、華為與江淮合作的MPV車型都與理想的產品存在直接競爭。
據36氪PowerOn報道,華為還將為智選車建設獨立的門店,預計2024年達到800家左右,2025年沖擊1000家。理想今年加開到880家店。
問界2024年的銷量目標是60萬輛。理想的目標是2024年賣出80萬輛車,2025年沖刺160萬臺車。為了提升銷量,理想還將提前啟動出海計劃。《財經》此前了解到,理想計劃于明年將L9車型出口到阿聯酋、沙特等中東國家。目前,理想每月平行出口接近2000臺。
過去四年,理想賭對了增程路線,贏得了市場的認可。今年,理想將推出包括MEGA在內的五款新車,其中有四款純電車型。純電之戰,對于理想來說至關重要。
新能源車市場的競爭越來越激烈。去年特斯拉發起的價格戰,在中國汽車行業持續了一整年,電動車的配置越做越高,價格越來越低。一些車企負毛利賣車,銷量仍不及預期。
洗牌的時刻即將來臨。兩家公司都站在風暴中心。
它們都是外行入場造車,各有優勢,也各有短板。理想以產品出奇,獲得領先;華為資源充沛、流程完備,只要有創新者開辟道路,它總能迎頭趕上。
兩家背景大相徑庭、性格迥異的公司在新能源汽車市場相遇,通過兩年時間的交鋒,各自都彌補了自己的短板,競爭力再上一個臺階。理想通過學習華為的組織和流程,變得更有效率,對產品和品牌越來越有自信。華為從理想開啟的家庭大SUV切入,通過快速的試錯、迭代,逐漸摸索出爆款汽車的產品路徑,造出來的智選車越來越有華為的樣子。
汽車是最大的消費品市場,也是最殘酷的市場。燃油車時代,歐美市場最終只剩寥寥幾個幸存者。新能源市場興起不久,但已經開始淘汰:有的車企已經退場或開始爆雷;不能建立規模的車企繼續賣股份還錢;轉型晚的傳統車企還在苦等一款爆款產品。
相比之下,理想和華為智選車風頭正盛,不缺現金流和關注度。因一號位的風格,兩家公司也都飽受爭議。現在,兩家公司拿出來了自己的關鍵產品,MEGA對戰M9,這是一次真正的關于產品、品牌、供應、組織等全方位實力的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