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磊

中國過去40年的高速經濟增長舉世矚目,“中國模式”的說法橫空出世。最近,經濟學家張維迎指出,“中國過去40年的高增長,來自市場化、企業家精神和西方300年的技術積累”。無獨有偶,這并非個別學者的看法,從本世紀初開始,長期考察中國經濟的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埃德蒙·費爾普斯也有相似觀點,他從激發經濟活力的角度解釋了一個國家經濟增長的一般規律。
菲爾普斯在過去20年里,大部分研究工作是圍繞創新和國家經濟活力。從2010年起擔任國內某商學院院長,多次在公共論壇發表關于中國經濟的演講。這些演講稿主要發表在2013年-2019年,被收錄在《增長的邏輯》一書。這本文集分為四個部分,費爾普斯對2020年之前的中國經濟發展狀況做了分析和解讀,將重點放在創新、創業和經濟增長的關系上,對“大眾創業、萬眾創新”贊譽有加,進一步從社會文化價值觀角度,提出對中國推動“雙創”的寶貴建議。
費爾普斯基于“大繁榮”理論,認為一國良好經濟的正確模式就是美好經濟,即提供美好生活的經濟,讓人們有充足的消費和充足的休閑,在工作中享有充分的自主權。對于個人來說,一個致力于新思維實驗、創造、測試和嘗試的職業,以及由此帶來的個人成長被視為現代版的美好生活。
費爾普斯對經濟活力給出了一個定義,即一個國家的經濟中,勞動者在可行商業方向上表現出創造力和想象力的程度。其背后的支撐是該國的創新能力和創新欲望。經濟活力能使生產力快速提高,隨著時間推移,會將經濟增長推到更高水平和更快速度。費爾普斯將這種狀況稱為“大繁榮”:一部分是物質性的繁榮——生產率和工資的增長,另一部分是非物質性的繁榮——創造性和個人才能的成功發揮。“大繁榮”伴隨著1815年的英國,隨后在美國、德國和法國的大規模創新而來,除了工資和消費的增長,還顯示出工作方式的轉變。二戰后,歐洲的創新速度沒有恢復到早期水平。生產率降低導致工資水平被推高、競爭力下降。
作者認為中國之前的生產力提高,是先從西方國家購買可以提高生產率的技術,把對科技水平要求低的產品的生產率提高到西方國家水平。他將中國全要素生產力的增長分解為:一部分來自中國全要素生產率和主要經濟體之間的差距逐漸縮小,另一部分來自中國全要素生產力最低的地區和最高的地區之間的差距逐漸縮小。作者將剩余的增長解釋為創新的成果。他認為1995年到2005年,中國的全要素生產力的出色增長歸功于創新。2005年-2012年,中國的全要素生產率增長減緩,這可能是創新速度下降的結果。
經濟增長指通過不斷創造新產品和新工藝,實現長期持續的進步。創新經濟是充滿活力的經濟,充滿活力的經濟孕育了創新經濟。歷史經驗表明,充滿創業精神的經濟,即人們善于發現不易察覺的機會,并主動嘗試新事物和充滿創新精神的經濟。人們能想象新事物,將新概念發展為商業產品和方法,并推銷給潛在客戶的經濟,就是美好的經濟。
費爾普斯指出高度創新活力需要有推動創新的經濟體制和經濟文化。給一個國家帶來大規模創新的不是該國的科技進步,而是其經濟活力,即創新的源泉和空間。國家必須培育合適的激勵環境,建立必要的制度,而不是設置障礙。
一個國家的經濟活力程度取決于它的經濟制度,比如公司法和公司治理、民眾為商業生活所做的準備,以及各種金融工具的發展,而不僅限于一般制度,例如法治和提供足夠的個人和國家安全。一個國家對其經濟制度的選擇必須從經濟績效的概念入手,良好的經濟績效必須依賴好的經濟結構、政策和體制架構,即構建良好的商業生態。一個經濟體的財富可能會從該國外部市場獲得激勵,但這并不表明該國經濟擁有良好的內部結構。城市化和技術轉移不足以帶來自主創新、刺激就業。將資源轉移帶來的低效率增長稱為經濟增長是一種誤導。如果國外的創新很長一段時間都很緩慢,一個國家唯一能指望的創新就是自主創新。
創新經濟的價值在于它的組織方式,為大部分人提供了人類高度發展的機會,有無盡的新問題需要解決,有新的機會用來擴展自己的才能和探索事業。費爾普斯比較了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指出資本主義的關鍵特征是大部分私人投資由企業家與金融家或普通投資者互動進行的,沒有太多來自企業之外的干預。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問題不僅在于經濟效率,政府還要考慮人們的精神生活和自我實現的成就感。費爾普斯關注中國是否會采用激勵企業家進行創新的方法來組織經濟。如果中國企業不盡快提高自主創新速度,而是依賴海外技術、產品和方法的快速發展,最終將耗盡從海外引進的產品和方法,使自身受限于在世界其他地方涌現的創新的細流。
中國通過貿易、投資、勞動力和海外技術轉移,實現了驚人的工資增長和更多就業。但這些途徑帶來的活力是有限的,收益會逐步遞減。如果西方不重返高度創新,中國經濟很難實現高水平物質繁榮所需的工資增長和就業流動性?,F在必須開始想方設法將本土創新從科技行業擴展到各種行業和各類人群,在大力發展教育事業、激發創新活力、消除社會保護體系和不利于創新發生的制度等方面有所突破。
一國如何才能擁有高度的創新活力?要有推動創新的經濟文化。關于文化價值觀和創新的統計研究發現,一些價值觀與創新成正相關,而另一些具有負面影響,經濟活力會被這些保守價值觀損害。前者首先是個人主義,人們愿意嘗試不同產品以彰顯個性;其次是冒險精神,喜歡在不確定性中探索,具有強烈的好奇心,愿意嘗試新事物,可以自主做出決策、采取行動。費爾普斯所說的創新經濟的社會文化土壤,是一種鼓勵想象、創造、冒險和探索的文化,即激發出19世紀西方一些國家創新火花的現代價值觀。
探索的文化包括對一個國家的活力至關重要的三種文化力量,即創新的自由度、創新的能力,以及最重要的創新的欲望。如果社會不愿忍受創新帶來的混亂或不便,那么創新的余地就會越來越小。創新者往往是那些樂于質疑主流觀念并打破常規思考的人,他們最重要的動力是探索世界的興奮和追求刺激。作者提出一個國家為了保持活力,要給予人民群眾創新的自由度,要忍受創新帶來的混亂或不便,支持那些樂于質疑主流觀念并“打破常規”思考的人,這樣才能激發創新欲望,形成創新能力。
費爾普斯分析了歐美近年經濟活力下降的原因,指出社團主義和人們的觀念改變是兩大要因。前者主張團體利益高于一切,認為那些試圖為自己的快感、名望、財富、樂趣而創新的人不合時宜;后者指的是物質主義大行其道。在西方人看來,中國文化是墨守成規的,而不是個人主義的,其傾向于復制而不是發明。在缺乏創新來源的情況下,無法提供可持續性的技術進步。盡管如此,作者相信沒有人天生具有這種保守文化特征,通過觀察和學習,這一特征可能在一兩代人之內消失。
從創新的角度來講,中國、美國和歐洲面臨的障礙是一樣的。要持續地推動經濟和市場實現大繁榮,我們要解決一些根源性問題,比如如何激發大眾創新,如何讓大眾實現自我發展。
我們今后的實際任務是識別最有助于促進經濟活力,從而提高工作滿意度、就業率和工資率的經濟制度,并培育鼓勵和支持創新的社會文化。費爾普斯提醒經濟和社會政策應使創新經濟具有包容性,即要做到教育為弱勢群體創造機會,讓他們能分享參與創新經濟的好處。另外,不允許地方政府否決創新,不能允許特殊利益集團搶奪企業家和金融家的創新成果。
要想實現未來長期的物質繁榮,即持續增長的工資和高就業率,中國要發動民眾進行遠高于現有水平的自主創新活動。費爾普斯曾盛贊中國的“雙創”,稱之為草根創新和自主創新。大規模的自主創新能激發民眾活力,即創新的欲望、必要的知識能力,以及公眾對創新的廣泛接受。有證據表明,中國人有能力實踐創新,但可能存在一些障礙,比如一些企業難以從銀行獲得融資,組織內部的等級制度過于森嚴,基層的想法無法得到傾聽。另外,人們可能擔心企業能否進入某些未知領域。
如果創新要廣泛傳播,社會就必須給予有抱負的創新者更大的自由和保護。一個國家要有廣泛的創新,個人必須有激發創新所需的活力。費爾普斯提到,美國年青一代出現對生活追求被抑制的現象。個人受到外界越來越大的壓力,要求他們不要脫離集體。金錢成為衡量成功和主要滿足感的標準,家庭敦促年輕人選擇高薪、有保障的工作,而不是踏入未知的創業創新之旅。這些情況在我國也有出現,將成為阻礙經濟活力的主要障礙。
破局之道是創造一種能夠接受創新的新的社會和政治環境。
(作者為薩摩耶云科技集團首席經濟學家;編輯:許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