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藤陽子

18世紀法國思想家盧梭曾言:所謂戰爭,即對敵國之憲法,亦即該國權力的正統性原理進行攻擊的行為。同時,戰爭的終極目的亦在于對敵國之憲法,亦即該國最基本的社會契約進行改寫。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日本敗于英、美、中、蘇等同盟國。戰敗后,1889年頒布的《大日本帝國憲法》便被改寫。1946年,日本頒布了戰后新憲法,即如今的《日本國憲法》。
對以中國為首的東亞各國來說,每當日本發動對外戰爭之際,存在于戰前憲法體制下的日本軍部(軍隊)都會扮演起戰爭“尖兵”的角色。此乃一個無可爭議的歷史事實。因此,閱讀本書的各位中國讀者,究竟為何會對這本旨在描述昭和戰前時期軍部(軍隊)的歷史特征的書籍產生興趣呢?對此,筆者可謂是浮想聯翩。正在閱讀本書的各位讀者,如若不是熱愛歷史書籍的鐵粉,那想必多少可以稱得上是“怪人”了(此乃筆者由衷的贊美之言)。
本書的主旨并非在于描繪軍部(軍隊)作為國家暴力機關的一面,而是主要關注以下兩個問題:一是軍部(軍隊)對于日本的外交政策究竟產生了何種程度的影響;二是昭和戰前時期,在日本的政策制定方式發生根本性轉變的過程中,軍部(軍隊)究竟發揮了什么樣的影響力。希望通過探討上述兩個問題,來對日本近代史進行描述。
其實,這一視角并非筆者所創。美國學者詹姆斯·克勞利(James B Crowley)在其研究近代日本的名著(Japan’s Quest for Autonomy:National Security and Foreign Policy 1930-1938)中,便已然對這一視角的重要性進行了闡釋。克勞利教授從軍部(軍隊)的影響力視角出發,對近代日本的國防概念與外交政策之間的關系進行了描述。然而,盡管克勞利教授率先提出了這一視角,但其后利用該視角進行的實證研究仍較為有限。
本書描繪的日本近代史,究竟有哪些部分能引發中國讀者的興趣呢?對此,各位讀者想必是見仁見智。即便如此,筆者還是打算借本篇序言,向各位讀者提供以下五個視角,希望對各位閱讀本書有所幫助。
首先,近代日本的為政者究竟是如何制定各種政策的?在近代日本,各種政治主體,諸如元老、首相、陸海軍的軍部大臣等軍政高層、參謀總長和軍令部總長等軍令系統高層,或是在一線實際立案的陸海軍局長、科長一級的軍官,都參與了政策的制定過程。如果我們能夠厘清上述各個政治主體在制定政策時的具體交涉過程,在此基礎上了解其行為邏輯和思考模式,對于我們理解日本近代史無疑大有裨益。

其次,在日本近代國家的形成過程中,面對如何編制軍事力量這一課題,山縣有朋等領導者由于懼怕軍部(軍隊)與特定黨派或政治勢力相勾結,因此選擇標榜“不偏不黨”的口號,組建一支直屬天皇的軍事力量。山縣等人援引日本神話中描繪的古代天皇與軍隊之間的關系,強行將此前完全與軍事無緣的明治天皇與近代國家的軍事力量聯結在了一起。而山縣等人主導頒布的《軍人敕諭》,也正是一部旨在人為地、歷史性地將天皇與軍隊結合起來的文書。該文書中明確樹立了“軍人不得干政”的大原則。然而到了昭和戰前時期,軍人們對于該原則的理解卻逐漸出現了反轉的現象。如果我們能夠厘清這一反轉的具體過程,無疑會對我們理解昭和時期青年軍官們所發動的一系列政變的具體背景有所幫助。
再次,20世紀30年代,日本國內外接連爆發了一系列政變(如1931年的三月事件、“九一八”事變、十月事件),同時國內恐怖襲擊事件頻發(如1932年爆發的血盟團事件和“五一五”事件)。不論策劃這一系列政變與恐怖襲擊的元兇們主觀上抱著什么樣的動機,客觀上這些事件都與當時劍拔弩張的中日外交關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正如本書總論所述,血盟團事件和“五一五”事件中所使用的武器和爆炸物,實際上是參與上述事件的青年軍官趁“一二八”事變之機在上海拿到的。從此亦可看出,當時日本在國內外策動的一系列陰謀活動之間,實際上有著相互聯動的關系。
此外,作家司馬遼太郎在其歷史隨筆集中,曾經使用“日本的國家形態”這一概念,來定義人們對于本國史的自我認知。我們也可以將這一概念理解為盧梭定義下的“憲法”,亦即國家的基本社會契約。在近代日本,人們對于本國史的自我認知究竟是如何一步步構筑起來的?本書第一章便聚焦這一問題,對1894年甲午戰爭與1905年日俄戰爭的戰爭記憶的架構過程進行了探討。
最后,日本的為政者們在制定政策的過程中,往往會追求所謂的“合法性”,很多時候這種追求甚至會顯得偏執而又滑稽。本書在第三章和第四章中,便就這一現象進行了剖析。所謂追求“合法性”,并非代表日本真的會嚴格遵守國際法,而是指在違反國際法時,日本常常會粉飾出“遵紀守法”的假象,以此盡可能地避免其他國家的責難。
筆者在首部專著《摸索中的20世紀30年代》中,便已將追求所謂的“合法性”定義為20世紀30年代日本的對外政策特征之一。1919年在巴黎和會上,日本從德國手中奪取了本應歸還中國的山東半島利權,從而引發了中國近代史上的重大事件——五四運動。其實早在1915年,以幣原喜重郎為中心,外務省、陸軍省、海軍省、內閣法制局等相關部門之間,便已經開始就如何表面上“合法地”奪取山東半島利權進行探討。即便認識到已經違反了國際法,但日本人很多時候仍然會千方百計地尋求在表面上粉飾出“合法性”。對于日本人的這種特質,在1932年-1941年擔任美國駐日大使的約瑟夫·格魯(Joseph C Grew)曾諷刺說,“日本人不愧是自欺欺人的天才。”
這里,筆者還想就本書的翻譯贅言一二。本書原是一本受眾面較為狹窄的專業書籍,因此本書若要獲得海外讀者的肯定與信賴,很大程度上就要仰賴譯者的力量。本書的譯者賀申杰曾就讀于東京大學大學院人文社會系研究科研究日本近代史,并以優異的成績取得了博士學位。能夠由值得信賴的譯者翻譯本書,筆者感到萬分欣喜。此外,刊行本書的浙江人民出版社,在2019年亦出版了筆者的另一部著作《日本人為何選擇了戰爭》。該書的譯者章霖亦是一位非常優秀的日本近代史研究者。對于浙江人民出版社編輯吳玲霞在譯者選定等方面的良苦用心,筆者希望借此機會表示由衷的感謝。
(本文為《病入股肱:日本近代史上的天皇與軍隊》一書序;編輯:許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