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煤”字的解構
一
億萬年,被壓縮的記憶已經碳化
那些高大繁茂的裸子植物
被化學方程式圍獵成寧靜的煤層
黑色里儲存的紋理
依然清晰,像一束束跳動的火苗
這是生命用另一種方式
儲存的火苗
這是自然用另一個自己
運載的火苗
這是人類用另一類思維
發現的火苗
這火苗超越了鉆木取火的地位
在“煤”的左側
站立成一束高大的火把
每一粒火種,都是一只涅槃的鳳凰
即使深埋地下數百米、億萬年
一旦成為頂天立地的漢子
黑色,不再是黑色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二
以“日”字為單元,把它的高度和寬度
向上,向左,向右,延伸成為“甘”字
就像我們每天在采煤面上
把支架的臂梁延伸、把護幫板打開一樣
每一次的舒展,筋骨里都有萬丈豪情
采煤機在燈光照射的黑色幕布上
虔誠地切割。那些烏黑光亮的煤塊
像是沾了蜜的黑加侖
刮板運輸機是一個負責任的外賣小哥
不知疲倦地在巷道里穿梭
把一塊塊煤送到寬寬的皮帶上
在日復一日的平淡里
汗水變成了海水,青絲變成了花白
心就這么沉靜下來
像石頭,又像參禪悟道的修行者
日出日落,都不再在意
風霜雨雪,都不再執念
三
木與木并排,成為一道繁茂的風景
枯枝與落葉,是樹生出的孩子
長年累月,把生命重疊成另一種自己
即使在地殼的運動中
成為黑色的火,成為一種洪荒之力
原始的陽光,照耀著大地
就像礦燈在巷道里照耀煤層
樹木把自己的全部賦予煤
也把自己賦予另一個自己
如今,每一塊煤的燃燒
都有陽光的熱在蒸騰
都有遠古的鳥鳴在歌唱
在采煤面上,我們經常看到
原始的葉片在煤層里鮮亮如初
四五米厚的煤,像層層疊疊的史書
記錄著遙遠的過去
我不知道現在的樹木遇見它
內心會是怎樣的感受
一塊退休的煤
一塊退休的煤
停止了燃燒
從爐膛走出來的剎那
它感到渾身輕松了許多
曾經厚重的歷史和黑亮的底色
變成了電,點亮萬家燈火
變成了熱,溫暖億萬家庭
燃燒,讓自己成了另一個自己
也許,它的身體里
還存留著原始森林鳥鳴的音韻
也許,它的身體里
還流淌采煤機日夜轟鳴的聲響
也許,它的記憶里
揮汗如雨的場面還十分清晰
也許,它的記憶里
工友們的嬉笑怒罵還在耳畔
也許,從此再也沒有了“烏金”的稱呼
一塊退休的煤
用灰或渣的形式
完成了生命的嬗變
大寒時節,我想到一塊煤
一場猛烈的寒流
把世界上所有的冷聚集過來
重重圍困了我們脆弱的皮膚
夜,把這個冬季
放逐成隨心所欲的曠野
草木凋零成雪的棲息地
山川與河流,成了一幅畫的留白
此時,我想到一塊煤
一塊帶著手溫的煤
它和自己的親人們該燃燒起來
爐膛似火山噴發
那些井下挖煤的人也燃燒起來
汗毛眼涌出的辛苦熱氣騰騰
屋瓦上已經結冰掛了
我的屋內溫暖如春
我不知道井下是干冷還是潮熱
此時,我只想回到從前的村莊
穿一雙蘆花編制的“毛窩子”
在寒風與雪野里慢慢行走
直到母親扯著嗓子喊我回家吃飯
向一縷陽光致敬
在井下,陽光是深埋在地層里的
一次戰栗,是一頁無法準確翻動的歷史
是我們頭頂至高無上的眼
也是埋在心里的一粒種子
每當罐籠從地面緩緩下落
我們的身體上還留著陽光的味道
它溫暖如火爐,傳來母親反復的叮嚀
它溫柔如東風,刮來妻子枕邊的蜜語
它調皮如精靈,回放著孩子的踢騰打鬧
品著它的味道,走在巷道里
我感覺到處都是明亮的方向
來到工作面,就像走進穿越時空的隧道
在這里,堅硬的巖石無語,也會開出花朵
烏黑的煤壁粗獷,也有流水一樣的思想
看著這些凝固的陽光從身邊流過
與遠古的對話自然而然親切
當罐籠升至井口的瞬間
我看到地面的第一縷陽光向我撲來
我不由自主像軍人一樣
向它敬了一個禮
草原上的煤
一塊褐煤,在智能化的指令下
從采煤機轟鳴的工作面
帶著白堊紀遙遠的記憶來到地面
來到它陌生的呼倫貝爾草原
也許,那時這里還是一大片茂密的森林
鳥鳴悠悠,溪水淙淙
也許,那時此地還有眾多的恐龍在游走
有厚厚的冰川覆蓋
風吹的記憶里,草原的符號充滿血腥和傳奇
帶著燃燒的使命
這塊北國草原上的褐煤
呼朋喚友,接踵而至
火焰在爐膛化作一道道彩虹
照亮一個又一個窗子
溫暖一個又一個家庭
于是,呼倫湖畔,現代化的煤礦拔地而起
于是,扎賚煤有了自己的品牌
草原上的煤像一個個樸實的牧民
剽悍而又熱情
它們深知,北方又厚又硬的冷
需要它們放逐
從一片草葉上讀一塊煤
熱情四射,籠蓋四野
從一塊煤里品讀草原
風吹草低,牛羊成群
工業和牧業,像一輛勒勒車的兩個輪子
馬頭琴是它心中永遠的遠方
賈興沛:中國煤礦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會理事,徐州市作家協會理事。《陽光》雜志簽約作家。在《詩歌月刊》《星星》《揚子江詩刊》《陽光》《脊梁》《綠洲》《中國工人》《北方作家》等報刊發表作品,出版詩集《錯讀秋天》、散文小說集《虛實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