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文壇曾有過“小品文熱”,并因此引發了一場論戰,魯迅、林語堂、郁達夫、施蟄存、阿英等名家均卷入其中,成為當年的文化事件。施蟄存的這本《晚明二十家小品》,便是在此背景下編選的,1935年上海光明書局初版,2023年9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再版。
“小品”二字來源于佛經節文,至晚明才被用來稱呼某一類作品,包括序、記、跋、尺牘、辭賦、小說等。之所以說“小”,乃因其與經時濟世的“高文大冊”相對,不僅篇幅一般較為短小,而且審美特性表現為文辭簡約,韻味雋永,自由抒發個性,不受文學體制框限。用晚明人的話來說,即“幅短而神遙,墨希而旨永”(鄭元勛),“獨抒性靈,不拘格套”(袁宏道)。周作人將五四新文學的源流追溯至晚明小品,正是看到兩者自由抒發個性的共同點。
詩人海子曾說,我恨東方詩人的文人氣質,他們把一切都變成趣味。晚明小品名家也重趣味,甚至可說是以趣味為中心,卻極少輕滑浮泛之病。志在兼濟,行在獨善,是古代士大夫普遍持有的信念,晚明文人亦不例外。只是當時宦官專權,政治黑暗,晚明文人縱有淑世情懷,也難有作為。他們只能退而求其次,在詩文書畫等雅事中寄其余年,這與單純的吟風弄月、流連光景,還是有所不同的。
程嘉燧在《題子柔雜懷詩卷后》中言:
子柔為人和順詳雅,而至于持論是非,獨侃侃無少徇。平生恬于榮利,惡衣菲食,而好求當世之務,晚既逃于寂矣,其憂天憫人之意,老而愈至。余貧懶廢學,尤不樂聞時事,獨時聆子柔之論,相與扼腕,意未嘗不同。
這樣的文字,毫無趣味主義者一味地追求閑適而致的軟滑、油滑習氣。而他們的抒情大多也是真摯而厚重的:
石梁過我,風雨黯然,酒頻溫而易寒,燭累明而似暗。二十余年昆弟道義骨肉之愛,半宵傾盡。明日送之郡西章渡,險而汔濟,兩岸相看,三顧而別。(湯顯祖《與岳石梁》)
施蟄存在序言中說:“因為對于顯宦之反感,而有山林隱逸思想,因為對于桎梏性靈的正統文體的反感,而自創出一種適性任情的文章風格來,使晚明的文章風氣為之一變,這二十個人卻不妨可以說是一支主軍。”他選文的標準,除了“風趣”“雋永有味”之外,還特別看重“明人的風骨”。
這二十個人,有在風流跌宕之外,而立身剛正不阿的;有雖居小官而勤勞王事,身死社稷的;有縱情詩酒,而秉性率真的;有淡泊名利,而憂天憫人的……但無一例外,都是當時顯宦的批評者、文學體制的“叛徒”。其才識性情,便如湯顯祖所說的,“士有志于千秋,寧為狂狷,毋為鄉愿”。
魯迅在《小品文的危機》(刊于1933年10月1日《現代》雜志)一文中,把當時的小品文比作文學上的“小擺設”“士大夫的清玩”,認為這類文字在“風沙撲面、狼虎成群”的世界,無異于“麻醉性的作品”,會“將粗獷的人心,磨得漸漸的平滑”,并呼吁“生存的小品文,必須是匕首,是投槍”。盡管如此,他并不掩飾對晚明小品的欣賞,認為“其中有不平,有諷刺,有攻擊,有破壞”。由此來看,施蟄存在當時的論戰中雖是魯迅的對立方,但兩人的文學修養和眼光,其實也有一致之處。
如今,時移世易,對于身處經濟時代,被“工作秩序”所圈定、規限,早已被磨去個性棱角的我們而言,獨抒性靈、不拘格套、情韻悠長的小品文字所提供的,不僅僅是閱讀上的享受,還有想象另一種生活方式的可能性。
(撰稿人:巢林棲一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