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繼才
山高路遠坑深,大軍縱橫馳奔。
誰敢橫刀立馬?唯我彭大將軍。
1935年10月19日,紅軍到達陜北保安的吳起鎮,宣告中央紅軍長征的勝利結束。此時,何柱國部騎兵第三、六師,和寧夏馬鴻賓、馬鴻逵三十五師騎兵團尾隨而至。21日清晨,彭德懷指揮紅軍主力在吳起鎮外的大峁梁設伏,全殲馬家軍騎兵團,是為“割尾巴”戰斗,史稱吳起鎮大捷。戰斗進行得干脆利索,毛澤東為之大悅,馬上寫下了此詩。
這首小詩,是詩人率爾操觚之作,不為格律所拘,一氣貫注,雄心四射,生動、鮮明地塑造了一個英勇無畏、所向披靡的大將軍形象。
六言詩,是一種稀見體式詩歌。它濫觴于先秦,發生于西漢。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已開始成熟與律化。這時期六言詩的發展與成熟,起碼有三個條件:一是魏晉南北朝是文學的自覺時代、轉折時期,有其他文體、詩體演化、成熟的范式,可資借鑒;二是有兩漢文人六言詩的創作經驗,這既是基礎,也是條件;三是這時期有相當多的詩人熱衷于六言詩的創作,他們互相促進,推動了六言詩的發展。這些詩人雖然也創作過騷體六言詩和少量以六言為主的雜言詩,但他們在促進六言詩成熟的過程中,作出了貢獻。及至盛唐出現了一個小高潮。但是,唐代是否存在六言近體詩,卻有爭議。王力先生在《漢語詩律學》中說,唐代有“很罕見”的六言律詩。啟功先生在《詩文聲律論稿》中則明確表示:“四言、六言詩沒有律體的名稱?!彼J為“六言合律的平聲句腳宜用平平而不宜用仄平”(《詩文聲律論稿》,中華書局1977年版,P139)。這當與六言詩的節奏有關,六言詩多是兩字一頓,短促而急迫。倘若韻腳二字用仄平,不能將聲音拉長,給人以戛然而止之感,不能使韻味悠長。然而從唐代六言近體詩的實際情況看,要做到這一點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從上述兩種押平聲韻的六言近體看,都不可避免地會在“平聲句腳”出現“仄平”現象。因此,這種“平聲句腳”不應出現“仄平”之說,既不符合唐代六言近體詩的實際情況,也與啟功先生的“盒蓋”理論相抵牾。再從表達感情的需要看,有時用“仄平”也是必要的,如張繼的那首粘對都較為合律的六言絕句 《歸山》中的最后一句“古道無人獨還”的“平聲句腳”就是仄平。這當是和詩人當時的壓抑感情有關,所以在《全唐詩》中很難找到十分標準的六言近體詩。即使王力先生所標舉的盧綸的《送萬臣》也有幾處拗格:
把酒留君聽琴,誰堪歲暮離心?
霜葉無風自落,秋天不雨空陰。
人愁荒村路細,馬怯寒溪水深。
望盡青山獨立,不知何處相尋?
因此,六言近體詩定義應這樣下: 凡每句六言、每首四句以上偶數句者,隔句用韻,押平聲韻;除首尾兩聯外,中間各聯基本對仗;其平仄基本合律的詩,都可算作六言近體詩。
這里需要進一步解釋的是,所謂“其平仄基本合律”,應包括兩層含義:一是指在一句之中的平仄可以適當靈活:二是指句與句之間的平仄要求也可以適當放寬(詳見拙作《論唐代六言近體詩的形成及其影響》,《文學遺產》1988年第二期)。因此,毛澤東六言詩《給彭德懷同志》的出律,也屬常見。這正如注釋所言:六言詩“句數和平仄都不像律詩那樣嚴格?!保ā睹珴蓶|詩詞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P146)
不可諱言,由于六言詩大多是二言一個語意單位,在表情達意上有一定局限,對寫作技巧也有較高要求,所以一般不易掌握。但這種體式詩歌也自有其特點和優長。
其一是體量小。它不僅體式小,而且容量有限,篇幅較短,多為絕句,極少有長篇之作。南北朝謝晦的《悲人道》是六言詩歌發展史上唯一的長篇六言古風。全詩長達150余韻,反反復復“悲人道之實難,哀人道之多險,傷人道之寡安”,表現出對艱難人生的無限感慨。但從其音步看,又不像正格的六言詩。
六言詩體量雖小,但其意蘊和內涵卻不見得就小,有的卻可以即小見大,如蘇軾的一首傳誦千古的六言絕句《自題金山畫像》,其容量就極大: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這首六言絕句,將詩人平生的心事脫口而出,看似平白如話,實則只有大才學、大起伏、大境界的人才寫得出來,在文學史上也是獨一無二的。
在世俗眼光中,黃州、惠州、儋州是名副其實的滑鐵盧,但卻是蘇軾回憶時最大的驕傲。詩人在短短24字中寫出自己所做的三大“功業”,也是對自己一生的最后總結,又怎能說六言詩的容量小呢。
其二是節奏跳。六言絕句屬于一種特殊的近體詩,每句一般由三組雙音步的詞構成,停頓的節奏多為二二二,在誦讀時,所有音步的時值相等,缺乏五七言詩那種單雙音步交相迭代的變化感,不免單調呆板。但是在短板中也如上面提及的有長處。這類詩二音步,極具跳蕩性,讀起來不但避免散緩,而且節奏鮮明而急促,頗具表現力?!督o彭德懷同志》首聯“山高路遠坑深,大軍縱橫馳奔”中的二字一頓的節奏,讓我們似聽能到將士們奔馳的飛快腳步聲,并能感受到一個又一個的山高、路遠、坑深之險境。此詩切地切人,體現了六言詩獨有之特點和優點。

其三是意象俏。這里的俏,有兩層意思,一是指俏皮,活潑而風趣。如范成大的《甲辰人日病中,吟六言六首以自嘲》其五:有日猶嫌開牖,無風不敢上簾。報國丹心何似,夢中抵掌掀髯。
這首詩雖為自嘲,但亦莊亦諧,語淡而意深,活潑而詼諧。二是指俏雅,俏麗而優雅。這類詩多寫自然風物或用于題畫,如王安石《題西太一宮壁》:
柳葉鳴蜩綠暗,荷花落日紅酣。
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
此詩的首聯前四字是意象并置,對仗工穩,采用的是“列錦”修辭格:以名詞或用以名詞為中心的定名結構組成,里面沒有形容詞謂語,卻能寫景抒情;沒有動詞謂語,卻能敘事述懷。
詩人“以實為虛,化景物為情思”(范晞文《對床夜語》卷二)。突出意象,具有極強的畫面感,并隱藏邏輯思維,使讀者在語法空白處獲得無限想象。而意象的并列,相當于擴大了的意象疊加,獲得類似電影蒙太奇的效果,正如英國意象派詩人休姆所說:“兩個視覺意象形成一個可稱之為視覺和弦的東西,它們聯合起來暗示一個不同于兩者的新的意象?!保ㄞD引自趙毅衡《遠游的詩神》,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P244)這正是六言詩的優長之所在。
到了近現代,六言詩也不少見。如漫畫大師豐子愷便善于用六言詩題畫,如《題〈兒童長竿偷梨棗圖〉》:
西風梨棗山園,兒童偷把長竿。
莫遣旁人驚去,老夫靜處閑看。
此詩的首句并置三個意象,不僅寫出山園景致,而且烘托出蕭瑟秋氣。但可惜有多處不合律。
六言詩從濫觴到形成,經歷了漫長的歷史進程。在發展過程中不斷變化和完善,至唐代形成了體式完備的近體詩。但在六言近體日臻成熟的同時,律化和古體化卻交互發展,并且越是到近現代,其古體化的趨勢越明顯。因此,有些人寫起六言詩來,竟至不講平仄,不求對仗,甚而將古體也當成了近體。縱觀唐以后的近體六言詩,詩家對其格律大多不像五言、七言詩那樣重視。據初步統計,在古代無論是六言絕句,還是律詩、排律,在平仄上往往重對而不重粘,即每聯的上下句的平仄基本相對,而上下聯間上聯的對句與下聯出句的平仄多不相同。所以這種對式的六言近體詩仍占多數。但是,正統的看法仍然以規范體式的六言詩為正格。清代著名詩論家沈德潛在《清詩別裁集》中只選了一首六言詩,即沈名蓀的《題畫冊》:
篷開獵獵風腳,舵曳瀰瀰浪痕。
杜宇飛邊蜀道,哀猿啼處荊門。
遠紅夕照千里,濃綠垂楊幾村。
已到落帆亭下,客心還怕黃昏。
這首詩格律嚴謹,對仗工整,是標準的六言律詩,所以沈德潛在詩后評語是:“六言律詩,偶備一格。”當下,祖國藝術的百花園里,群芳競放,爭奇斗艷。六言詩這枝小花雖然不能與五、七言詩的大花秀朵相媲美,但憑其小巧玲瓏、花姿俏麗,也自有豐采和芳香!
(作者系沈陽師范大學教授、東北大學出版社特聘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