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春雨

康有為作為近代思想家,常常與戊戌變法捆綁在一起。但實際上,他的思想生命,遠非戊戌二字所可涵蓋。不僅在晚清和民國有諸多的追隨者或批評者,即便是在當代的中國思想界,康有為仍能經常引起熱議。一個眾所周知的例證就是,當代新儒家跟隨康有為,以今文經學的釋經方法闡發儒學經典中的微言大義,試圖讓儒學有效回應現代世界的新形勢和新挑戰。這倒未必能說明康有為是一個多么卓越的思想家,其西學知識水平、釋經方法乃至于學術道德都已備受質疑。其思想的生命力毋寧在于他對時代問題的敏銳把握。
張翔教授所著《大同立教:康有為政教思想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3年3月版)一書指出,康有為一方面試圖通過重新詮釋儒家經典來建立一個可以因應全球化挑戰的孔教,另一方面試圖推動把孔教定為國教。該書指出,雖然康有為兩個方面的努力均歸失敗,但若能放置到當時廣闊的時代背景下,則可以看到,康有為努力應對的正是政教關系正在發生世界性變革的問題。19世紀和20世紀之交,越來越多的歐洲國家確立政教分離原則,政黨政治逐漸興起。歐洲現代政黨政治的前提是承認意見分歧和利益分化,任何政黨代表的都是局部的意見和利益,必須與其他政黨競爭和妥協,才能達成暫時的平衡。但康有為深受大一統傳統的影響,潛意識里關心的恐怕是跨越政黨的單一文化傳統(儒家思想)繼續發揮民族凝聚和社會整合的功能。正因如此,他雖然看到了政教分離的大趨勢,卻有逆歷史潮流而動的舉動。康有為(以及陳煥章等人)立孔教為國教的努力雖遭失敗,但其跨越政黨的大一統訴求,與后來“超級政黨”的興起卻遙相呼應。這或許提示我們,這種訴求恐怕是中國現代思想中的一個深層次的沖動。
辛佳佳的書評,首先細致地梳理了張翔教授關于康有為大同之義的核心論點,然后延伸到清末民初其他思想家關于大同之義的言說,旨在說明古老的大同夢在近代中國新的思想語境中被重新激活、被重新詮釋,并非個例。思想史研究的關鍵在于把文本放置到語境中去理解。同樣的文本,在不同時代、不同區域和不同關切之中,其含義可能會發生巨大變化。辛佳佳這篇書評特別關注康有為等人在新的語境之下對大同之義的挖掘和重新詮釋,這與他本人研究劉仁航的佛教社會主義頗有關系。相信張翔教授的研究,對辛佳佳自己的研究頗有啟發。
——張洪彬(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歷史學系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杜牧一句“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過華清池》)被千古傳頌,也讓人們對荔枝產生了無限向往。《新唐書》中楊貴妃傳記載:“妃嗜荔支,必欲生致之,乃置騎傳送,走數千里,味未變已至京師。”但直至今日,荔枝也僅在華南地區和四川盆地有所分布,運輸極為不易。白居易在《荔枝圖序》中說過荔枝“若離本枝,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四五日外,色香味盡去矣”。
所以千年前的楊貴妃能吃上一顆荔枝,無疑是要耗費巨大的人力財力。馬伯庸新出的《長安的荔枝》(湖南文藝出版社2022年10月版)一書,用小吏李善德的視角向我們展現如何將五千里外的嶺南荔枝運輸到長安。雖然李善德是一個杜撰人物,但荔枝運輸隊伍是真實存在的,所以李善德其實是唐天寶年間荔枝運輸隊伍的縮影。
馬伯庸《長安的荔枝》一書內容詼諧有趣,對人物心理描寫刻畫得非常細致。但通讀完此書,我卻覺得書中對荔枝運輸路線不夠完整和清晰。書中對于運輸路線只是簡單提到先走梅關道后轉西京道,以及幾個大的州縣。但對荔枝運輸路線中從何處往何處轉運沒有具體描寫,因此我結合書中所說一些地點,加上對史料的理解,理出一條嶺南荔枝具體運輸路線,希望可供參考。關于唐天寶年間荔枝運輸路線的,嚴耕望先生曾在他《唐代交通圖考》卷四中,提出一條路線叫作“天寶荔枝道”,但這條道路是將涪陵荔枝運輸到長安,并非嶺南荔枝,那么嶺南荔枝是如何運輸到長安的呢?
古代出嶺南無非兩條路線,第一條走韶州至虔州的梅關古道;第二條走韶州至郴州的西京古道。前文已說過“先走梅關道”,那么他的具體路線到底是如何呢?我們先看荔枝產地,李善德到達嶺南五府經略府,也就是廣州后;向東北行一百八十里,抵達增城。《元和郡縣圖志》中提及:“廣州為嶺南五府經略使理所……增城縣,西南至州一百八十里。”
增城自古就是荔枝的重要產地,直至今日,增城荔枝還享有美名,其中著名品種掛綠、妃子笑都有古詩描寫與贊賞。所以運輸隊伍從增城獲得荔枝后,便要與時間開始賽跑,從梅關古道出嶺南,趕在荔枝味變之前抵達長安。
梅關,在廣東省南雄縣的大庾嶺上,乃唐朝宰相張九齡主持開鑿,有《開大庾嶺碑》記載此事。張九齡出身嶺南,深感自己家鄉對外的交通不便,于是便向玄宗請求重修梅嶺古道,經過一年多的奮戰,大庾嶺新路終于被開鑿成功。梅關道開鑿成功后,不僅成為溝通嶺南地區重要道路,而且對嶺南地區的經濟開發也有重要意義。
穿過梅關古道后,荔枝運輸隊伍便進入江南西道的地界,與之接壤的是南康縣。《新唐書》提到南康為虔州七縣之一;據《元和郡縣圖志》載,南康東北至州有八十里。之所以沿這條交通線走,是因為途中可以利用驛站進行接力。我們知道,唐代統治者為了疆域統治,借鑒了前朝的驛站制度并加以改造,形成了“三十里置一驛,天下陸驛一千二百七十九所,水驛二百六十所,水陸相兼者八十六所,共計一千六百三十有九所”(《唐代驛制考》)。也因為唐代的驛站分布非常多,所以荔枝運輸的過程中便能做到人停馬不停,保證荔枝的新鮮度。
過了南康縣,向北出發奔走八十里便能到虔州。以唐代急驛傳遞軍情日行八百里來看,荔枝運輸隊伍恐怕也能做到日行七八百里;那么區區八十里的路程,運輸隊伍只需要花一個時辰便可抵達虔州。
柳宗元在《館驛使壁記》中記載,唐時以首都長安為中心,有七條重要的放射狀驛道,通往全國各地,其中第三條就是從長安至嶺南的驛路,由長安經襄州、鄂州、洪州、吉州、虔州直達廣州。所以荔枝隊伍到虔州后,會沿著這條路線繼續向北行四百七十里便可到達吉州。《元和郡縣圖志》對此有記載:“虔州八到:北至吉州四百七十四里。”
而吉州是荔枝運輸過程中一個重要的分水嶺,書中提到荔枝運輸隊伍抵達吉州后,便不再繼續向傳統路線的洪州行走,反而轉向西北方向,往潭州奔去,進入西京道。轉換道路是因為李善德在前幾次的嘗試中發現走西京道的速度比走梅關道要更快捷,那么歷史上真正的荔枝運輸隊伍應該也會選擇這樣的路線。
那么如果從吉州出發,經往何處能到達潭州的呢?書中沒有具體說明,《元和郡縣圖志》提到“袁州,西至潭州五百二十六里。南至吉州三百一十七里”。
因此我在此大膽猜測,荔枝運輸隊伍定是經過這里到達潭州;由此可見,荔枝隊伍向北行三百一十七里,估摸半日時間,便能到達袁州;接著向西行走五百二十六里,日夜兼程也能趕在第二日凌晨到達潭州。當然,這樣走是完全按照三地之間的距離,考慮到荔枝采摘下來的時間和保鮮方法,荔枝隊伍應當是經過袁州地界奔向潭州。
并且我查找唐代地圖中發現,在吉州與袁州兩地之間,有一處名叫安福縣,正好處于吉州通往袁州的道路上,且隸屬于吉州。即使荔枝運輸隊不完全走到袁州州府,但考慮馬匹換驛問題,大有可能經過安福縣。《元和郡縣圖志》載:“安福縣距吉州府一百二十里。”
宋代有一首描寫安福驛的詩:
作邑多離邑,去家如去鄉。
三年三過驛,一別一回腸。
(章驤《安福驛》)

這首詩雖然是宋代所寫,但古時驛站設置基本相差無幾,且唐與宋年代也不遙遠,因此以這首詩的情況推測唐代情況大致不差。而安福縣的位置又與袁州相近,因此荔枝運輸隊伍應該是到達安福縣以后,繼續向北,進入袁州地界。
在袁州與潭州之間,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地方——醴陵,它是古代潭州、袁州、衡州之間交通樞紐。所以荔枝運輸隊想從袁州到潭州,一定會經過醴陵。我觀察譚其驤先生《中國歷史地理圖冊》,發現在袁州以西,袁州和醴陵之間,有一個地方叫萍鄉。并且《元和郡縣圖志》上又記載,萍鄉至袁州142里。那么我們便可知道,荔枝運輸隊到袁州境內,應該會向醴陵方向奔去,在萍鄉縣進行換驛。
荔枝運輸隊出萍鄉縣后繼續向西騎行到達醴陵;《元和郡縣圖志》有記載,醴陵屬于潭州地界,并且與潭州的距離不過一百八十里。踏入醴陵,運輸隊伍便能沿著州縣之間的通道向西北前行,半日便可抵達潭州。
書中提道:
進入潭州轉到西京道后,馬隊會從譚州西北方向的昌江縣穿過,棄馬登船,循汨羅江進洞庭湖,并橫渡長江。渡過之后,再沿漢水、襄河、丹河輾轉至商州。
若書中路線規劃若無誤,那馬隊應當只是經過潭州地界,并不路過潭州治所,在潭州與岳州交界處穿過昌江縣,沿水路而上。《元和郡縣圖志》中提道:
岳州,西北至江陵府五百七十里……汨水,流入于湘水,在昌江縣東北四十里。
但我認為這一段路程或許有其他路線可走,我們知道,湘水本身就是經過潭州,由南向北流向洞庭湖;且汨水也流向湘水,既是走水路進入洞庭湖區域,何不直接沿湘水而下?從湘陰地界進入洞庭湖。史載“淮陰縣至長沙三百三十里,縣界汨水,注入湘江”。再看上文提到的,渡過長江之后,隊伍會進入漢水,用水路運輸。
那么,運輸隊伍從何處進入漢水?漢水與長江洞庭一帶相連,若是直接從洞庭湖地區橫渡長江,那應當是走與長江相連的岳州巴陵地區轉向監利、沔陽一路,監利、沔陽又同屬于復州。《元和郡縣圖志》載:
沔陽縣,沔水,在縣南八十步;監利縣,大江,在縣南一百三十里。
這里的大江就是指長江,而沔水在沔陽縣南八十步,沔水又是漢水的支流,以唐代急驛日行八百里,不出半日便可以渡過長江進入漢水行水路。但此時運輸隊伍就需要考慮另一個問題,從此路走雖然能快速進入漢水,但卻需要考慮行船速度,并且漢水流向是西北向東南匯入長江。因而如果從下游的沔陽就開始進入漢水,行船速度不會超過日行五百里,遠遠比不上陸路的日行七八百里。因此我認為運輸隊伍應該還是沿著西京道,渡過長江后繼續行至荊州江陵府。
而當運輸隊到達荊州以后,按書中規劃會轉向漢水襄州一路。那么荔枝運輸隊伍應當會朝襄州方向走,經過長林縣與樂鄉縣后再進入漢水。樂鄉縣雖為襄州所轄,但卻與長林縣接壤,且樂鄉與漢水距離不過四十里,《元和郡縣圖志》記載:“樂鄉縣,東北至州二百二十里。漢水,東去縣四十二里。”
我們知道,漢水作為長江最大的一條支流,河水流向也是自西向東匯入長江。如果荔枝運輸隊進入漢水后,便需要沿河流而上,但逆水行舟行船速度會大大降低。加之上文中《唐代驛制考》也明確提過,唐代水驛數量與水陸兼者相加也才三百四十多所,遠遠及不上陸驛便捷。考慮維持荔枝的新鮮程度和換驛行船速度等,我認為歷史上真正的運輸隊應該不走水路,而是繼續走陸路,但會沿著漢水流域往上奔赴長安。而且《元和郡縣圖志》中又記載:“襄州,八到:西北至上都一千二百五十里。南至江陵府四百七十里。”并且襄州與商州同為漢水流域,只是漢水在商州境內被叫作商水。所以我們就可知道,荔枝運輸隊從荊州江陵府轉到襄州再轉商州至長安,約莫一千七百多里,再加上唐代陸驛日行八百里的速度,兩日內便能抵達長安。而此時荔枝從樹上采摘下來大約過了四日半,處于色變和香變之間,運輸小隊再將荔枝交由宮人,快步送至楊貴妃的面前,博美人一笑。
為了這一顆小小的荔枝,竟長途跋涉了五千余里,難怪杜甫曾寫下“憶昔南海使,奔騰獻荔枝。百馬死山谷,至今耆舊悲”(《病橘》)。
(作者系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歷史系二年級研究生)
楊貴妃是古代“四大美女”之一,也是唐代重要的歷史人物,其與唐明皇的愛情故事甚至與唐王朝命運緊密聯系在一起。天寶末年,社會矛盾日益激化,玄宗一改執政前期的勵精圖治,日漸聲色犬馬,放任安祿山等邊將擁兵自重,最終釀成巨變。白居易有詩“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安史叛軍一路南下,攻破兩京,玄宗西狩,貴妃賜死于馬嵬坡,盛唐俱往矣。安史之亂不僅是唐史的轉折點,也是中國古代史上的重要轉捩點。千百年來,世人對楊貴妃的討論太多了。有的甚至將安史罪責歸于楊貴妃,這顯然是不公平的。安史之亂是唐代深刻社會矛盾爆發的產物,而不在一人一事。楊貴妃與荔枝,將貴妃與美食一線牽,兩大主題結合在一起,也是個較為持久的話題,今日更是將荔枝稱為“妃子笑”。
圍繞楊貴妃與荔枝的問題,在前人基礎上,文章詳盡分析了梅關古道、西京古道、沿漢水至長安的運輸路線,邏輯清晰,資料翔實,圖文并茂,更為直觀地展示了嶺南荔枝輸入長安的歷史景象。本文作為一篇通俗作品,閱讀性和學術性兼備,作者運用史學考證進一步細化了線路的具體走向,讓歷史信息更為充實。這不僅深化了對楊貴妃與荔枝故事的認知,也為展示唐代交通情況提供了生動素材。
——李翔(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特聘副研究員?碩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