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茗婷

一名融合了東方典雅氣韻和西式自由氣質的女性,把自己瘦削的身子安放在一張大繪畫桌面前,不停地寫寫畫畫。
她是林徽因,共和國第一位女性建筑師。
從不被允許以賓大建筑學學士身份畢業,到歸國后與梁思成加入中國營造學社,為守護中國古建筑而冒著戰火與危險四處奔走,晚年被重疾纏身時堅持在床榻上完成國徽與人民英雄紀念碑的設計……林徽因那短短51年的一生,大半獻于中國建筑。
她以嬌小瘦弱的身軀,搭建中國建筑學早期的理論骨架,為戰時中國建筑的研究工作撐起了保護罩,也將那“一身詩意千瀑尋”的文藝造詣與剛強堅韌、高潔硬錚的人格,熔鑄進中國建筑的雕梁畫棟。
在北京八寶山,“中國近代建筑之父”、陪伴林徽因共度大半生的丈夫梁思成,親手為發妻設計了墓碑,上面寫著:建筑師林徽因墓。
1924年夏,賓大校園里,林徽因總穿淺色中式上衣、深色長裙,活躍在課堂和社交活動上?!八哪角笳咧嘤腥邕^江之鯽”,但學業才是她心中最重的分量,她總能在作業評比中脫穎而出。
不過林徽因在賓大時,因其女性身份受到了入讀建筑系的限制。
原因在今日看來無疑是無稽之談—建筑系學生需要在夜間作圖,“一個女生深夜待在畫室是很不適當的”。
這種性別限制,在那時是常見的。物理學家吳健雄在1936年前往美國深造,卻被密歇根大學“不許女性走學生會大門”的規定勸退,最后改道前往加州大學。
但當時林徽因一身孤膽。對她作出限制的,只是一所機構不合理的規定,而非建筑學的知識。雖然建筑是靜止的,但一木一石、一梁一柱所呈現的知識是流動的,而比知識更重要的,是一種科學看待建筑的世界觀與方法論。
憑著對建筑的熱愛,林徽因迂回地選擇了入讀美術系,同時選修建筑系的課程。直到畢業,林徽因取得了建筑系的61個學分—在如今賓大韋茨曼設計學院副教授林中杰看來,“這足以證明,和建筑系最優秀的學生比,林徽因毫不遜色”。
2022年,“中國建造:現代建筑百年對話”在賓大舉辦。一眾建筑學者在回顧這批中國近代建筑師海外求學之路時發現,“除了個別退學的學生,林徽因是這些人里唯一沒拿到建筑學位的”。
為了修正這個錯誤,2023年10月15日,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沃頓中國中心發布消息:“在明年5月18日的畢業典禮上,將向林徽因—這位現代中國最著名的女性建筑學家,頒發遲到的建筑學學士學位?!边@場畢業典禮,遲到了100年。
賓大韋茨曼設計學院院長弗里茨·斯坦納說,“這是一個歷史遺留錯誤”,而錯誤的起點,在于林徽因的女性身份。這場針對性別的偏見,在林徽因誕辰120周年,終于被糾正。
但對于公眾來說,長期以來,這位民國才女,她的外貌與性情,她那《你是人間的四月天》等詩篇以及文學家的身份,甚至是她與梁思成、徐志摩、金岳霖等民國大師真真假假的感情傳聞,比她作為共和國首位女性建筑師、她對中國建筑學術的貢獻,更被人熟知。
這種對外表的膚淺關注,為性格直爽的林徽因所反感。好友金岳霖曾記載過一則軼事,他夸贊林徽因為“林下美人”,但遭到了她的責罵:“什么美人不美人,好像一個女人沒有什么事可做似的,好像只配做擺設似的!”
女性要做的事當然還有很多很多。而對林徽因來說,文學只是愛好,建筑師的事業,才是她終身熱愛、終身奉獻的“一項神圣事業”。
林徽因對建筑的熱愛與學問,始自一次與父親林長民在歐洲的游歷。
1920年,此時已辭去司法總長的林長民,以“國際聯盟中國協會”成員的身份被派赴歐洲訪問考察。在林長民外出公干時,林徽因總跟著作為建筑師的女房東外出寫生。
建筑(architecture),不只是房子(home)或建筑物(building),而是“凝固的音樂”“石頭的史詩”,“那是包括藝術和工程技術為一體的一門學科”。林徽因對建筑的熱情,歸國后直接影響了“當時連建筑是什么還不知道”的梁思成。
1924年6月初,兩人漂洋過海來到了賓大留學。雖說當時的美利堅大陸上,有林徽因“所喜歡的民主精神”,但她心系的,始終是中國大地上長久佇立卻正在搖搖欲墜的古建筑,還有那個撕裂破碎的家國山河。
在接受當地一家媒體訪問時,林徽因談及了當時國內建筑藝術研究冷清,但又迫切希望跟上世界的狂熱。“我們悲傷地看到,我們土生土長的和特有的本色的藝術,正在被那種‘與世界同步’的粗暴狂熱所剝奪。”她甚至直言,“荷蘭的磚瓦匠與英國的管道工,正在損害著中國的城市?!?/p>
一種強烈的想保全守護中國古建筑的壯志,“一種能使建筑物數百年不朽的建筑理論”,在游子林徽因心中深深扎根,成為她奔走呼告、嘔心瀝血的事業。
2018年,“覺醒的現代性—畢業于賓夕法尼亞大學的中國第一代建筑師”展覽,面向公眾開放。策展人、同濟大學教授童明認為,“如何界定、如何發展中國建筑”是當時林徽因等人面臨的使命。
在賓大求學的日子,并非兩位年輕人避世享樂的時光。胡適留學美國時來造訪,他發現,林徽因老成穩重了許多。究其原因,梁家與林家兩個大家庭,正值內憂外患。賓大求學的頭兩年,梁家與林家噩耗接連來襲,驚慟了兩個在外求學的年輕人。
林徽因與梁思成剛到賓大一個月有余,梁母李蕙仙因乳癌去世。第二年12月,林長民作為東北軍第三軍團副軍團幕僚長,在抗擊張作霖軍閥一戰中,被張學良的奉軍伏擊,中流彈身亡。
在梁母、林父接連去世之后,林徽因和梁思成的求學念頭有過強烈的動搖。支撐著兩位年輕人的,是梁啟超。
梁啟超向梁思成寫道,“我和林叔叔的關系,她是知道的,林叔叔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何況更加以你們兩個的關系。我從今以后,把她和思莊(梁啟超次女)一樣看待”,并叮囑梁思成鼓勵林徽因:“要鼓起勇氣,發揮她的天才,完成她的學問,將來和你共同努力,替中國藝術界有點貢獻。”

賓大留學期間,梁啟超向兩位年輕人送來了宋代建筑學家李誡撰寫的《營造法式》。這本古著,后來在林、梁的建筑人生中,成為指南針般的存在。
此時的梁啟超因喪妻及喪友等事務奔波,已是勞累過度;數月后,1926年3月,梁啟超因尿血癥入住協和醫院,但被誤診,在手術臺上被誤割了健康的右腎。此后身體每況愈下,3年后便撒手人寰。
不可忽視的是,無論是梁啟超,還是林長民,兩位革命家對梁思成與林徽因的建筑人生,都有重要的指導。兩位年輕人在建筑事業中,傳承了父輩的家國情懷與人文良知。而林家滿門忠烈、梁家一門三院士的恢宏敘事,則是另一段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為求知、求真、求和平而奮斗的家國歷史。
1927年,梁思成與林徽因在渥太華舉辦了婚禮,婚期是3月21日,這個日子,是為編寫了《營造法式》的李誡立的碑刻上的日期。
林徽因不愿穿西方的白紗結婚,而渥太華又無處可尋一套東方的鳳冠霞帔。她決定為自己設計一套中西結合的婚服,“頭上環裹飾以嵌珠的頭巾,左右垂下兩條彩緞,也算有冠有帔了。領口袖口都配上寬條彩邊,比素凈潔白的西式婚紗來得喜慶”。
這一套中西合璧的婚紗,喻示了她日后“以今日西洋建筑學和美學的眼光來觀察中國建筑”的視角。
二人婚禮過后,經歐陸輾轉回國,先是在梁啟超的鋪墊下,到東北大學著手建筑系的建立。后因梁啟超病故,梁家大宅處于風雨之中,作為長子長嫂的梁思成和林徽因回到那個他們闊別5年的北平,扶起飄搖的家族,又在短暫的時間里,重操建筑學的事業。
1931年到1937年“七七事變”之前的6年時間,是林徽因一生里為數不多的不被頑疾纏繞、不被戰火炙烤的平靜而充實的日子。她做了許多流傳至今的詩作、散文、小說等文學作品。
相較于與《新月》雜志社徐志摩等文人的交往,對于建筑師林徽因來說,營造學社的中國建筑研究工作,才是她在北平生活的重心。
1931年,她與梁思成加入“中國營造學社”,分別任“校理”與“法式部”主任,成為中國首批對傳統的中國建筑進行理論性詮釋的學者。眾人游歷山河四省等地,盡覽古都古建筑。林徽因與梁思成二人的建筑思想,在此發軔。
1932年2月,林徽因在《中國營造學社匯刊》第三卷一期上發表了《論中國建筑之幾個特征》一文,運用“實用、堅固、美觀”的原則來分析中國建筑。

1934年,在為梁思成《清式營造則例》所作的緒論中,林徽因的建筑理論進一步體系化。她借助“同時代‘西洋建筑學和美學的眼光’”,提出“結構法”“平面布置”中國建筑木框架結構體系的基本特征,將中國建筑與以磚石建造及壘砌的西方古典建筑作出了明確區分。
這兩篇文章都為后來梁思成一系列理論表述提供了創新點。梁從誡后來回憶父母的學術生涯,他記得父親說過,“他文章的‘眼睛’大半是母親給‘點’上去的”,而素來靦腆的梁思成也曾說:“中國有句俗話,‘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墒菍ξ襾碚f,老婆是自己的好,文章是老婆的好?!?/p>
林徽因的視野是開闊的,她對建筑的考察與理解,并不局限于建筑學的邏輯。除了西方建筑視角,作為文學家的她,還有一雙發現美的眼睛與思考美學邏輯的大腦。她認為,相較西方嚴實的磚石建筑,中國木框架結構建筑“袒露所有結構部分,毫無畏縮遮掩的習慣”。
林徽因大膽地將文學領域的擬人手法,放入了建筑學的理論論述中。夏鑄九評價:“林徽因的建筑史寫作,文字動人,使得一種技術性的寫作,也充滿了熱情,以帶有深情之語句,肯定的口氣,鼓舞讀者之感情?!?/p>
這種論述,彰顯了她作為“民國第一才女”博學融匯的才干,也代表了“她對中國建筑的研究,從技術和工程的領域,進入到倫理學和哲學本體論的境地”。憑借林徽因這些不落條框的創新發現,“我們足以將林徽因定為中國建筑歷史與理論的奠基者與先驅者”。
在撰寫《論中國建筑之幾個特征》時,林徽因已有身孕,總因為妊娠反應而不適,“常常臉色蒼白地離開寫字臺和繪圖板”,同時還要照顧大家庭的眾多人口和料理家務。這給林徽因本就因肺結核而羸弱的軀體帶來重負。
林徽因曾寫信向友人發泄雜務纏身的不滿:“每當我做些家務活兒時,我總覺得太可惜了,覺得我是在冷落了一些素昧平生但更有意思、更為重要的人們。于是,我趕快干完手邊的活兒,以便去同他們‘談心’。”
兒子梁從誡的眼中,他的媽媽“不愛做家務事”,“這些瑣事使她覺得浪費了寶貴的生命,而耽誤了本應做的一點對于他人,對于讀者更有價值的事情”。
但林徽因對于建筑學的熱情,無法被一地雞毛的家庭勞動消磨。1933年,身體有所好轉的她,與梁思成一道踏上了長途跋涉的實地勘察古建筑之路。5年間,7個省份,林徽因與梁思成踏足北平、山西、陜西、河北、浙江等省市,丈量測繪了山西的云岡石窟、河北的正定隆興寺等古剎樓閣,其中最具歷史意義的,非五臺山佛光寺莫屬。
1937年,林徽因與梁思成等營造學社同道,經過兩天翻越山丘的路程,在初夏的黃昏下終于看到了那座寧靜肅穆的佛光寺。一張照片記錄了當時林徽因的工作狀態。身著深色褲裝的她,左腳伸直在下面一級梯子,右腳踏上一級木梯,保持重心穩定,伸出雙手,左手在上,右手在下,測量佛光寺經幢的高度。
待她走進這座神秘廟宇的內部,一團黑色的物體向她飛來。是成群結隊的蝙蝠,它們扇動了梁上的灰塵,還混合著臭蟲的味道。這就是建筑考察的日常。
在這惡劣的環境下,林徽因遠遠望見了佛寺大梁下雕刻著“女弟子寧公遇”—這是由當時寧公遇夫人、僧侶們稱之為“武后”的女性所捐贈的寺廟。憑借這些文字,佛光寺的歷史可追溯到唐朝大中十一年,即公元857年。
這是中國建筑史上一次激蕩人心的發現。佛光寺是林徽因等人“這些年的尋訪中所遇到的唯一唐代木結構”,比當時中國發現的最古老的木構建筑還要早127年。

這打破了當時日本學者伊東忠太對“中國境內已無唐代木構建筑,只得日本京都與奈良有”的斷言,在當時日軍迫近華北之際,無疑是一則能夠激勵民心的發現。
佛光寺發現數天后,在盧溝橋,日軍司令按下全面侵華的按鈕。
烽火連天在北京街頭上演,與此同時,梁思成收到了來自日本“東亞共榮協會”的邀請,其目的不言自明。林徽因與梁思成當即拒絕,并忍痛割舍父輩友人贈送的物品,只帶著幾只皮箱、兩個鋪蓋卷,拖家帶口地順著中國知識分子的動向,南下煙臺,又輾轉鄭州,一路向西南轉移。
一路上,數千張戰前兩人在營造學社調查古建筑的原始資料,“他們卻緊緊地抱在胸前,一張也沒有遺失”。經停昆明后,他們最后在宜賓的小村莊李莊安頓下來。此時,已是1940年,日軍已一路南下,直達香港。
在李莊,林徽因肺結核發作,臥床不起,梁思成早年車禍留下的脊椎軟組織灰質化越來越嚴重。安頓在李莊的第二年,前線傳來噩耗,林徽因的三弟林恒在一次對日空中作戰中,犧牲在了成都上空。這可能是林徽因“情緒上最抑郁的時期”。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梁再冰與梁從誡都記得,在李莊時,母親林徽因喜歡讀杜甫與陸游的詩,“尤其是杜甫在戰亂年代寫的詩”?!皼r我墮胡塵,及歸盡華發。經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慟哭松聲回,悲泉共幽咽?!薄翱蓱z小兒女,未解億長安。”中國傳統文人風骨與節操,支撐著他們度過艱難的抗戰歲月。
窮且益堅,梁思成這樣描述妻子:“近年來,她雖罹重病,卻仍葆其天賦的機敏與堅毅;在戰爭時期的艱難日子里,營造學社的學術精神和士氣得以維持,主要應歸功于她?!?/p>
他們靠著幾塊木頭搭建的書桌、一臺噪聲很大的打字機、一個撐著梁思成下巴以減免脊柱疼痛的花瓶、一張安放林徽因病軀的行軍床,和著各種文獻、典籍等資料,撰寫出屬于中國人的《中國建筑史》,并用英文撰寫及繪制了《圖像中國建筑史》,搭建了一條中國第一代建筑學者研究成果走向世界的路。
抗戰勝利后,兩人回到北平,住入清華園,著手建立清華建筑學院;后又遇北平解放,兩人與解放軍商討,保全了北平城內的古建筑。
丹心照汗青,新中國成立的前夕,林徽因以抱病之軀,參與了國徽設計,而后參與了人民英雄紀念碑的設計。
1955年4月1日凌晨,她安靜地長眠在了那個新紀元下的人間四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