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澤敏

1914年秋,陶行知第一次走出國門。
啟程前,他和百名同行的留學生一同接受“赴美培訓”,學習西餐禮儀,諸如西餐的座席、進食的坐姿、取食面包的順序、喝湯的方式、如何使用刀叉,等等。培訓結束后,他整理行裝,和大伙坐上“中國”號郵輪。
汽笛吹過,郵輪慢慢離開岸邊。船上的日子喧囂熱鬧。白天,他們擲繩圈、拋圓板,夜晚,他們彈琴歌唱。一日三餐大菜,三餐茶點,可是快活。
然而,陶行知心底深藏的記憶,并非這些輕松愉快的瞬間。
初次乘船遠航,他對這個龐然大物充滿好奇。他曾在課本上看到,輪船由蒸汽機推動,他便去機器轟鳴的機房看了看那蒸汽機。罷了,他又想看看那化作蒸汽燒滾的水,是用什么東西燒,又怎么個燒法。
誰想走下甲板,在煤火艙見到“幾個赤膊的活人像天津鴨子在那兒烤著,烤出了一身的黑油!身上、臉上、手上黑得如同他們所燒的煤炭一般黑”。
與火夫們的第一次見面的印象,令他難以忘卻。他將船底那火艙視作“人間地獄”,“乘長風破萬里浪,代價是火夫們的淚與血”。彼時對工人的關懷,早已奠定了陶行知此后一生事業的基礎。
陶行知的一生始終圍繞“平民”二字“,為了苦孩,甘為駱駝;于人有益,牛馬也做”。他將實用主義之風吹進中國傳統教育,把個人命運與祖國相連,“為一大事來,做一大事去”,燃盡一生。
陶行知曾兩次易名。
出生時,家人為其取名陶文濬。“濬”同“?!保悴懦錾淼母赣H為子取此字,希望他大有所為。正如名字中所承載的期盼,陶文濬早早嶄露學習天賦與遠大志向。年少時,他曾在宿舍墻上寫下:我是一個中國人,要為中國做出一些貢獻。
后來,因服膺王陽明“知行合一”“知行并進”的思想,他更名“知行”。后將其思想翻了個筋斗,認為“行是知之始,知是行之成”,而改為“行知”。
1909年,陶行知棄醫從文,考入金陵大學,開始廣泛接觸現代科學和人文思潮。他研究王陽明的學說,深讀嚴復、梁啟超、孫中山等人的論著,既博覽中國古代文化典籍,又醉心于近代科學技術與社會政治哲學。
當時,正值辛亥革命時期,驚濤駭浪已澎湃于全國。陶行知血氣方剛,發起或組織各類演說會、運動會、展覽會,以門票收入獻出一片愛國赤誠。
然而,辮子剪了,衣服換了,革命的火花卻未能點燃真正的民主共和。
先生們吶喊著,用辛辣的筆調喚醒麻木的國人。國家要自救,就得解放下層老百姓的思想??杀藭r的中國,貧苦人民數量龐大,其中,文盲占絕大多數。
不識字,如何被字句感觸,又怎能醒來?陶行知意識到,武力無法創造一個民主國家。沒有真正的公眾教育,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共和制的存在。
于是,教育救國的理念開始在這個少年身上生根發芽。
1917年秋,船體如劍劈波斬浪,陶行知帶著一身學識從大洋彼岸歸來。30歲未到,他便被聘為大學教授,后任教務科主任。
回國后,陶行知寫了不少文章宣傳導師杜威的教育理論,主張在教育中實行實用主義方法。后來,南京高等師范學校添設教育專修科,開設了從國外引進的心理學、比較教育、教育社會學等課程。他擔任的講師的課程也逐漸增多。
身居高等學府,談笑于鴻儒之間,陶行知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生活在底層的平民。用他的話說:“我本是一個中國的平民。無奈十幾年的學校生活,漸漸地把我向外國的貴族的方向轉移。好在我的中國性、平民性是很豐富的,我的同事都說我是一個‘最中國的’留學生。經過一番覺悟,我就像黃河決了堤,向那中國的平民的路上奔流回來了?!?/p>
生于清貧農家,陶行知深知下層百姓的不易與痛苦。他也曾飽嘗失學之苦,半工半讀,在各路貴人相助下才得以接受教育。他想要天下勞苦大眾都能讀書識字,無論是車夫、漁夫,還是要飯的孩子、飯館的廚子。
1923年,陶行知脫下西裝,奔走于大街小巷。
離開東南大學后,他和朱其慧、晏陽初等發起成立中華平民教育促進會,開辦暑期學校,提倡男女同讀,并以此為陣地,身體力行,深入工廠、學校、街頭、監獄推行平民教育。
同時,他參與編寫《平民千字課》,發行了300多萬冊,教文盲識字。短短幾年時間,他的足跡遍及全國十來個省市,南京城內辦起了31所平民學校。
城里轟轟烈烈普及平民教育,廣袤的鄉村卻尚未有聞問。
當時中國是農業大國,大多數人仍住在鄉下。他意識到,中國教育改造之根本,在于農村,若解決了農民問題,人口問題也能解決大半。
平民教育要推行到民間、鄉下去。為拓荒鄉村教育,陶行知辭去南京高師大學的教授工作,挽起褲腳,來到棲霞山余脈下的曉莊辦學校。這個小村莊位于南京遠郊,處于著名風景區棲霞山和燕子磯中間,是往返市區的公交車必經之地。
曉莊原為小莊,后面有一座老山。陶行知來了以后,改“小”為“曉”,取“破曉”之意。改“老”為“勞”,寓意勞動最光榮。這里,是天亮的地方“要從這里開始,培養一百萬個鄉村教師,去改變一百萬個鄉村,從而使整個中國都富強起來”。懷著豪情壯志,他決定和農民同吃住。
1927年,南京曉莊村頭出現一則別具一格的試驗鄉村師范學校招生廣告:
“本校準備田園二百畝,供學生耕種;荒山十里,供學生造林;最小數經費,供學生自造茅屋居住;中心小學數處,供學生實地學做;指導員數人,指導學生教學做?!?/p>
這則廣告甚至強調,“小名士、書呆子、文憑迷最好不要來”。
消息一出,便在社會上砸出了陣陣漣漪。不少人來信詢問,但真敢報名的人并不多。
到了開學典禮那天,禮炮聲聲,插著校旗的簡易主席臺下,站著13個學生,和六七個指導員。他們來自不同地方,有男有女,年齡、水平、經歷,都各不相同。
就這樣,這群外鄉人點燃了一支不同尋常的教育之火。

陶行知和學生一起,在荒野上開墾,用土坯壘墻,以茅草蓋屋。他們建校舍,修廁所,蓋禮堂,造圖書館,全憑一雙手一把鋤頭,“和馬牛羊雞犬豕交朋友,對稻粱菽麥黍稷下功夫”。
這里所有的學生,包括陶校長自己,都把勞動創造的生活當成每日課程。
每個學生都負責挑水、烹飪、灑掃、洗衣等任務,學校沒有清潔工,師生輪流承擔。除此之外,學生還要到農田和果園進行耕種,并學習簡單的木工、竹工等技能,打造學校的課桌板凳。他們握鋤頭,喘著粗氣,汗水浸濕衣裳,卻覺得逍遙自在。
每周固定時間專門安排學生們“會朋友去”。師生分頭行動,走訪農戶,與農友們談心交友。
在這片土地上,書只是一種工具。到處是生活,到處是教育。
后來,曉莊的學生成長起來,又到周圍的鄉村辦學,給附近村民和兒童上課。這樣的師范實踐,像雨后春筍般破土而出。整個曉莊地區的山村,化作書聲瑯瑯的大學校。
曉莊初創,沒有教室。抬頭,是青天白日,低頭,是厚黃土地。
陶行知在這里開辟一塊“自由園地”,真正實現讓手和腦一塊兒干。他要將學生培養成“有農夫的身手、科學的頭腦、改造社會的精神,同時還有健康的體魄和對藝術的興趣”。
在曉莊師范試驗過程中,陶行知的教育理念逐漸形成。他將導師杜威“教育即生活,學校即社會,做中學”的實用主義教育理念翻了半個筋斗,形成“生活即教育,社會即學校,教學做合一”為中心內容的生活教育理論。
曉莊便是陶行知理念的一次深刻實踐和體現。
學校沒有圍墻,也沒有莊嚴的大門,不是一個封閉的微型社會,而是“和社會打成一片”。在這里,鳥兒們能自由飛向天空,把附近農人當學生,也把他們當先生。
草木鳥獸,都是曉莊的教材。黃土之上,目光所及,皆是校園。
陶行知說,學校有死的,也有活的。死與活,是一種狀態性的比喻?;?,是活力、創造力,而死,則指沒了生氣。
1934年,陶行知以《殺人的會考與創造的考成》的文章,批判了異化的學??荚?。當時,中國教育界陷入“教育等于讀書,讀書等于趕考”的怪圈。老師們只關心考試內容,不再教課本以外的內容,甚至認為不必教。除去考試,學生失去了更廣泛的技能和實際生活經驗。
教育只教學生勞心而不勞力,他將其稱為“吃人的教育”,教學生吃自己,還教學生吃別人。
知識分子只讀書、不做工、不生產,在課堂上翻書如癡,一心為考;到了大社會或自然中去活動,就成了手腳僵硬的“書呆子”,“足也癱了,手也癱了,腦子也用壞了,身體的健康也沒有了”。農民和工人則被忽視,成為“被吃”的對象,“農人、工人是最大多數的生產者,他們吃農人、工人的血汗,生產品使農人、工人自己不夠吃”。教人發財,卻是發農民、工人的財。
1938年10月,陶行知在武漢大學做了一次演講。
說是演講,卻是先從包里抓出了一只活蹦亂跳的大公雞。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把米放桌上,按住雞的頭,逼它吃。雞不吃。掰開雞的嘴,把米硬塞進去,雞仍不吃。等他松手,往后退了幾步,雞自個兒低頭吃了起來。
他這才緩緩開口道:“教育就跟喂雞一樣?!毕壬鷱娖葘W生去學,一個勁兒灌輸知識,學生不會愿學;即使去學了,也難以消化,終會吐還先生。
清末民初,國內各級學校都使用傳統的灌入式“教授法”,“先生只管教,學生只管學”。先生很少考慮學生“學”的方面,要么只會說官話、套話,要么只會教書,要么只會墨守成規、跟著經驗走。在他看來,這些都不是最好的教育家。
在對教學方法改革時,他提出“教學做合一”主張,認為教師不能只是干巴巴站在臺上念教案,而是要走到學生中去,引導學生實際去做,在實踐中教學。有什么樣的生活,就有什么樣的教育。怎么做就怎么學,怎么學就怎么教。不僅如此,還得因需施教,進行個性化教育,教學速度可快可慢,教學內容可多可少。
陶行知認為,要想學校活起來,就不能只專注在書本上做功夫,得從“生活即教育”理念入手。讓生活作為教育的中心,“沖開校門、沖開村門、沖開城門、沖開國門,沖開無論什么自私自利的人所造的鐵門”。
好的教育是使人改造、進步,天天往好路上走。活的人才教育是讓學生充分施展才華,張揚個性,使學生們自發去學。
中國兒童教育學家陳鶴琴曾評價陶行知:“熱愛兒童,熱愛大眾,熱愛一切弱者?!?/p>
他也曾表示,“靠自己動手做工吃飯的真工人,和靠自己動手種田的真農民,和勞苦大眾的小孩”,是他整個理論的基礎。
“九·一八”事變后,國難危機日益深重。陶行知強調教育與國難同行,提出要讓教育追上國難的腳步,將教育問題解決掉。他在《大眾的國難教育方案之特質》中提到,現在是教育與國難賽跑,要將教育問題緊密結合國家危機,找到解決之道。
陶行知曾一度宣傳介紹杜威的學說,但他也反對照搬硬套的洋化教育。
許多人意識到傳統教育有問題,想改,卻面臨千難萬難。不少人將外國學來的教育拉進國內,以為會培養真知識,但若全然不顧中國實情,也不過是“老八股”換成了“新八股”。
那時“中國老百姓的窮,窮到了無法形容的地步”,為解決普及教育中師資缺乏、經費匱乏、女子教育困難等問題,陶行知提出讓兒童一邊當學生,一邊當“先生”。1932年后,山海工學團倡行此法時改稱“小先生制”。
他認為,“普及生活教育所要樹立的第一個信念,便是小孩能做先生”。工學團和小先生制度,是陶行知為這個古老貧窮的國家辦教育想的窮辦法。
他重新對先生二字進行解讀。他將“生”解釋為“生活”,“先生”解釋為“先過的生活”:“先過那一種生活的便是那一種生活的先生,后過那一種生活的便是那一種生活的后生?!?/p>
這是一種“即知即傳”的方式,即把學到的知識隨時傳授給周圍的人,實現教育的全面普及。其發揮了我國古代“教兒嬰孩”的傳統,強調兒童早期教育,認為普及教育不僅要普及小學,也要普及幼兒教育。
除了注重傳授文化知識,陶行知還特別強調“美育”。1939年,陶行知創辦了育才學校,收留來許多具有特殊才能的難童,并根據每個學生的特長,開設了音樂、美術、文學等課程,讓孩子們在學知識的同時也感受美的力量。
戰火紛飛的時代,辦學并不容易,革新教育更不容易。有人見其辛苦,說他是“抱著石頭游泳”,還是棄石為好。他不以為然,說自己是“抱著愛人游泳”,越游越起勁,終會游過急流,到達彼岸。
陶行知曾言:“要用一個四通八達的教育,創造一個四通八達的社會?!?/p>
在他看來,教育與改造社會不是兩回事,而是一件事。教育家手里操著幼年人的命運,便也操著民族和人類的命運。
他要通過平民教育的形式,打通“橫階級”,如貧富、階層,解除“縱階級”,如三教九流七十行等,實現社會的全面連接。
社會中存在的貧富差距、身份差異等問題,通過教育來彌合。平民教育的任務之一,就是讓不同階層的人能夠相互理解,打破階級的溝壑;在辦學和教育實踐中,嘗試消除不同行業、不同信仰之間的藩籬,使得教育真正融入社會。這正如沒有圍墻、沒有校門的曉莊學校,是為了讓學校與社會深度融合,成為社會的一部分。
陶行知始終奔走于普及平民教育的路上,直至生命最后一刻。他要將知識從少數人的“奢侈品”或“裝飾品”中解脫出來,使之成為所有人均可免費獲得且盡情享受的禮物?!叭巳擞械煤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