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學武

2024年將是歐洲政壇最為艱難的一年。最大的困難和挑戰不是來自外部,而是產生于內部。尤其是極右勢力經過多年的苦心經營,已經凝聚了相當的實力和民意基礎。而新的一年歐洲密集的選舉,為極右勢力上臺或進入各級議會提供了很多機會。
現在歐洲輿論和主流政治精英最為擔心的就是,極右勢力會成為未來歐洲政壇上舉足輕重的力量,通過對立法程序的影響或掌控,甚至通過直接執掌政權,左右歐盟和歐洲成員國的對內對外政策,改變歐洲的發展方向。
目前極右勢力在歐洲各國的發展勢頭,很有可能促成如下情景:中右勢力和極右勢力在歐洲議會聯手形成微弱多數;歐盟主要大國的政權陷入對極右勢力的依賴或受其掣肘;歐盟成員國首腦層面,會出現一個“抱團取暖”的極右政治人物“小幫派”。
歐洲議會選舉將在今年6月初舉行。從目前民調數據來看,右翼勢力在歐盟成員國中呈現上升趨勢,而左翼政治勢力,尤其是社會民主黨人和綠黨政治家,或多或少都喪失了一部分選民的信任。
目前歐洲議會的席位分配是,中左黨團勢力占優,占有705個議員席位中的351席。中右黨團“歐洲人民黨”擁有178個席位,與其他右翼勢力(保守黨人黨團的67席、極右黨團的60席)相加也只有305席。其他的49席,被不屬于議會黨團的議員們擁有,這些議員在投票時可自作決定,我行我素,具有相當的搖擺性和不確定性。
受民調上升的鼓舞,極右政治勢力開始為自己制定出雄心勃勃的選戰計劃。目前擁有60個席位的極右黨團“認同與民主”(ID)就給自己畫了一個大餅,要在6月的歐洲議會選舉中拿下87個席位,增幅相當于45%。
這個增幅并不是“天方夜譚”。德國極右勢力“選擇黨”(AFD)的增長勢頭,就驗證了這一點。AFD在歐洲議會里是ID黨團的主要成員之一。上次德國議會選舉時,“選擇黨”拿到了10.3%的選票,落后于新總理朔爾茨的社會民主黨的25.7%和老總理默克爾的基民盟/基社盟的24.1%。
然而,近一段時間的民調數據表明,“選擇黨”已經超越了社會民主黨,成為了德國第二大受選民支持的政黨,支持度一直在20%~23%徘徊,直逼25%,把掉到了15%左右的朔爾茨的政黨遠遠甩在身后,增幅高達120%。
照這個勢頭下去,極右勢力利用這次歐洲議會選舉的機會,把自己在這個歐洲立法機構的席位翻一番并非不可能。德國的狀況只是一個縮影,其他歐洲國家的情況大同小異。
這就意味著,未來歐洲議會內的實力對比,會發生有利于右翼勢力的傾斜,加上有代表性的德國中右勢力的支持度也增長了33%左右(基民盟/基社盟由2021年的24.1%增加到今日民調的32%左右),進入歐洲議會的右翼人士會大增。
雖然中右勢力一直拒絕與極右勢力同流合污,但歐洲議會“右轉”應該是大勢所趨。這個趨勢對歐盟和整個歐洲乃至全世界是禍是福,現在還難以預料。無論是歐洲人還是歐洲之外的人士和實體,都應該為此做好思想準備。
與此相應的另一趨勢是,極右勢力左右歐盟成員國政局和立法程序及其結果的能力增強。隨著極右黨派議員在各國議會中的席位大增,許多歐盟成員國政府在執法和立法的過程中,將陷入對極右勢力的依賴或受其掣肘。
這種情況已經在法國發生。2023年12月19日,搶在圣誕節之前,馬克龍主導的法國政府在法國國民議會,依靠極右勢力“國民聯盟”議員的支持,通過了一項新的移民法。該法案針對外國移民的權利,做出了一系列更為嚴格乃至苛刻的限制。
法國的中左勢力及其議員,嚴厲抨擊新移民法是“對法國靈魂的出賣”,是對右翼民粹主義的“卑躬屈膝”。按照新移民法,來自歐盟以外的移民在5年內無權申請社會福利分房和子女費,除非你擁有一份工作。
把外來移民排除在享受國家福利房和子女津貼等之外,一直是“國民聯盟”的政治主張。它的議會黨團主席瑪麗娜·勒龐,甚至把這個政治訴求稱為法國的“政治首選”。
馬克龍的本意,并不是如此苛刻地對待外來移民,但法國的移民法早已過時,需要一部新法取而代之。無奈馬克龍雖然貴為法蘭西總統,但立法權卻在國民議會,而他的政黨又在2022年6月的選舉中失去了在議會的絕對多數,無法單靠自己的力量通過法案。
瑪麗娜·勒龐領導的“國民聯盟”則擁有89個席位,創下了法國極右政黨有史以來的最高記錄。馬克龍的政黨,雖然拿下議會577席中的171席,保住了議會中最大黨團的地位,卻只掌握著30%的票數;即使和其他兩個執政友黨的席位加在一起,馬克龍也只有251席可用,離議會擁有絕對多數所需的289席還相差甚遠,可謂凄凄慘慘,在立法程序上無縛雞之力。
馬克龍的政黨修改移民法本身,就把其他中左勢力反對黨推到了自己的對立面。他唯一的選擇,是向勒龐的極右勢力妥協,迎合他們的一些要求,讓他們“高抬貴手”,讓法案過關。
新移民法中,為移民申請福利房和子女津貼設置的“5年門檻”,就是這個妥協的結果。這既不是馬克龍所追求的,也不是勒龐原來所主張的。要是她本意的話,不工作的外來移民應該徹底被排斥在各種社會福利之外,“5年門檻”都太低了。
然而,對于極右勢力來講,他們還是勝利了,而且取得了一種戰略上的勝利。他們認為,他們嚴格限制外來移民的意識形態和政治訴求,終于被寫進了法律,成為了國家意志。
勒龐在和馬克龍達成這個妥協后,對記者說:“在國民聯盟選民的壓力下,這項法案將強化移民條件。”她驕傲地表示:“我們向意識形態的進步致敬,向國民聯盟意識形態的勝利致敬,因為現在將把國家優先事項銘刻在立法中,我的國會議員將投票支持這個立法妥協。”
法國的今天可能會是德國的明天。德國的下屆議會大選雖然到2025年才舉行,但德國2024年有三個州政府和議會要換屆,而且這三個州(薩克森、圖林根和勃蘭登堡)都是原東德地區的州。
原東德地區是“選擇黨”的老巢和票倉,其在當地的支持度有時高達40%左右。30%以上的支持度在這里是常態,“反移民,親普京,遠北約,批歐盟”在這里具有廣泛的親和力與感召力。如果“選擇黨”在這三個州9月份的選舉中,成為州議會中第一大或第二大政黨甚至獲取了執政機會,德國的對內對外政策都將受到很大的影響。
這與德國的憲政設計有關。與法國的中央集權制不一樣,德國實行的是聯邦制。聯邦制是一個讓各聯邦州有很大發言權的憲政體系。德國聯邦的立法幾乎一半以上都需要所謂“聯邦會議”的同意。
坐在這個“聯邦會議”里的人,就是各個州政府的州長。他們不同意,許多法律就通不過。換句話說,如果“聯邦會議”的多數不同意的話,德國聯邦議會通過了的一些法案,很可能就會在這里“翻船”。這就給極右勢力“選擇黨”影響和左右德國政局創造了條件,而且它合理合法。
正由于此,全德上下對“選擇黨”在德國東部地區的“崛起”憂心忡忡,擔心極右勢力由東向西,由地方向州,然后向聯邦層次蔓延。
更令許多歐洲主流派人士擔憂的是,極右勢力已經在歐洲數國“奪取”了政權。歐盟的前身歐洲共同體的6個創始成員國中,就有兩個國家的執政權已經被極右勢力通過選舉“合法篡奪”。
意大利的總理寶座,2022年由喬治亞·梅洛尼這個極右政黨“意大利兄弟黨”的領導人奪得。在這一年的大選中,她率領右翼聯盟獲得了43%的選票,把意大利傳統的中間勢力趕出了總理府。
梅洛尼不僅是意大利總理,還是“歐洲保守和改革黨”的主席,可以說是歐洲極右保守勢力的盟主。從她當選后首先給她發來賀電的人的名單看,她的政治盟友一目了然:法國的瑪麗娜·勒龐,匈牙利的歐爾班,波蘭的莫拉維茨基,德國的“選擇黨”領導人。
歐盟的另一創始成員國荷蘭,執政權也可能落入極右勢力手中。這是荷蘭2023年11月政治大地震的結果。極右政黨領導人威爾德斯,率領自由黨出人意料地擊敗所有其他政黨,一舉奪得荷蘭議會150席中的37席,成為議會中第一大政黨。
威爾德斯是一個典型的極右政客:反移民,反伊斯蘭,反歐盟,反聯合國,反太陽能,反碳中和。要是他的政治主張真的不折不扣落地的話,荷蘭會關閉所有的清真寺,銷毀所有的《古蘭經》。
可能正是因此,威爾德斯尋求組閣的努力困難重重,步履艱難,直到今天,他尚未推出一個聯合政府的名單。如果不大幅度地“去極端化”,與其他相對溫和的右翼保守政黨達成妥協,以自由黨的37個席位,是無法保證他登上荷蘭首相寶座的。
他至少需要39個其他黨派議員的支持,才能達到76席的多數門檻。在目前荷蘭的政治生態下,這相當困難,除非他積極向其他兩個屬于保守陣營的政黨,釋放出愿意大妥協的信號。剛剛落選的前首相呂特的保守黨(VVD)擁有24個席位,從保守黨陣營出走的政客彼得·奧姆次格特建立的新黨“社會公約黨”有20個席位,它們若加盟,可以幫助威爾德斯湊齊81席,確保一個右翼政府問世。
倘若威爾德斯真能整合成功,那么在歐洲政壇,至少就有三個看得見的極右政客出任政府首腦:匈牙利總理歐爾班、意大利總理梅洛尼和荷蘭首相威爾德斯。
對于布魯塞爾、柏林和巴黎來講,這不是福音,而是噩耗。一個匈牙利的歐爾班就把整個歐盟搞得很緊張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穩住了意大利的梅洛尼,如果再來一個荷蘭的威爾德斯,以后歐盟的領導層就會出現一個“極右幫”了。以意大利和荷蘭在歐盟內的經濟地位,倘若這兩位右翼首腦聯手,必定會對由中間政治勢力掌控的歐盟委員會和歐洲理事會,形成一個不小的威懾。
如果說孤立一個匈牙利的歐爾班就很費勁了,那么以對付歐爾班的方式來對付梅洛尼和威爾德斯,將是一件注定要失敗的事情。為了避免正面沖突,歐盟委員會無論是誰擔任主席,必定會在政策制定上趨向保守,悄悄同中左勢力拉開距離,以求得歐盟層面的和諧共處。
無論如何,山雨欲來風滿樓,歐盟和歐洲正處在被極右勢力猛烈沖擊的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