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雯

采訪顧湘前,我發了條朋友圈,我說天冷了,我的貓天天在我頭上睡覺。
我撥通顧湘電話的那一刻,她說看到我的朋友圈了。我們聊起了自家的貓,很像在和朋友嘮家常,顧湘讓人感受到日常里的踏實。
如果要提及早期文藝青年、“80后”作家,顧湘還要比郭敬明早出道。顧湘出生于1980年,在19歲創作的長篇小說《西天》里的金句“那些我們以為永遠不會忘記的事情,就在我們念念不忘的過程里,被我們忘記了”,還被郭敬明引用在書里。
然而,顧湘沒有耽于“文藝青年”“80后作家”,她從上海戲劇學院畢業后,去了莫斯科國立大學留學。她說因為莫斯科很冷,而且那時候蘇聯剛解體,可以說又冷又窮又文藝,“很酷”。
海外的留學經歷,讓顧湘寫出了《在俄國》,爾后她在北京當了一年自由撰稿人,覺得“不劃算”,又回到上海做淘寶;淘寶規模擴大后,顧湘覺得“比上班還累”,于是就跑去媒體上班;2014年顧湘辭職,從上海市區搬去浦東新區東南部的趙橋村,過了幾年出版了隨筆集《趙橋村》。
顧湘是那么自然又自在地生活著,好像和主流社會不相干。在“女人三十”“35歲危機”“中年失業”等焦慮彌漫的時候,顧湘像個沒事人一樣到處晃悠。她在最新出版的小說集《老實好人》中這么寫:“要上班又沒房子住的人哪里還能追求什么公道呢?”“總之,沒房子是苦的。有房子的人的朋友都可以坐在你房間里數落你。”
《老實好人》寫了11個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笨拙而誠實地活著,這些人仿佛隨時隨地會出現在我們的生活里,出現了又離開,各自在城市里飄蕩、碰撞,“像一團蘑菇,一棵樹,一陣風,一個星球”。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作家,最常寫的關于遷徙的主題,是從農村到城市。在大城市打工,沒有房子,要實現階層的向上流動,是一件很苦的事情。
到了“80后”“90后”,他們從本科、研究生畢業后,還是到大城市上班,一些人仍舊買不起房子,要實現安穩生活,仍然很苦。
顧湘在新書的《燉牛肉》篇中,用一種“絮叨”的口氣,把年輕人“上班和租房”的苦說了出來。
故事的主角23時下班回家,發現住處著火了,街道幫忙安排了一個賓館,賓館又熱又臟還要自己付錢。隔天去住處看看,被告知這段時間都不能住,租客又得不到賠償。更難過的是,住處著火還是要去上班,因為年假已經被用掉了。
“剛開始工作的時候,大約是傳統媒體行業的金秋,看起來還挺美的,繁繁榮榮,但似乎寸寸地錯過了憑收入還能買得起房的最后的年頭……如果不讀研究生的話,也許能買到房子。”顧湘在書里寫道。
對都市年輕人來說,上班的“苦”不是城市化進程中拔根遷徙的苦難,而是從城市自身長出來、專屬于城市的苦惱。但再轉念想想,火災沒燒到自己家,也沒燒到人,花點錢沒關系,能再找到房子住也算運氣好,“明明處于很慘之中卻仿佛劫后余生要哼起歌來”。
顧湘現在住在浦東一個普通的居民小區里,因為趙橋村在2022年拆掉了,全村都搬走了。但比起現在這里,顧湘還是喜歡趙橋村,雖然兩地都離市區很遠,但顧湘覺得,鄉村和郊區是不同的。鄉村是豐富的,有樹林河流田地,農人家里有院子、工具棚,但郊區貧瘠、單調,和市中心的那些事情不相干。
每天早上,顧湘看到住在郊區的無數年輕人擠地鐵去上班,她覺得看上去就很苦。顧湘回想起自己剛畢業在北京當自由撰稿人的那陣子,稿費有一筆沒一筆,時不時還要跟別人借錢。就算在那么窮的情況下,她還可以住在北京二環內的租屋,還有很多閑暇做喜歡的事。“本來認為現在肯定比以前有錢,想想也不絕對,以前有以前的寬裕。閃閃發光,漂游終日,令我悵惘。我最終也沒進入一種生活。”
如今住在城市的成本高,所以大家越住越遠,顧湘也在小說中精準發問:“人要去哪里交一個朋友—住得不太遠,方便有時出來吃吃飯,吃穿著拖鞋輕輕松松、騎自行車就能回去的夜排檔,一起打打游戲,這不算非分之想吧。但城市太大、房子太貴、人太忙,這件事就變得困難。朋友們相距太遠。”
顧湘說,她因為早出生幾年,還算幸運,在房價高漲到普通人買不起之前,在市區買了一個三十幾平方米的小房子。但因為顧湘的另一個身份是畫家,實體油畫在家里根本攤不開,所以后來搬去趙橋村、浦東。她還在泰國買了個小房子,她說老了以后想去熱一點的地方生活。
“我小時候就在想怎么能不上班,因為很想寫東西和畫畫。我從畢業后就一直在關心,住在什么地方便宜、然后過得又可以。我沒什么欲望,解決了住的問題,其實事情就好很多了,對吧?”
自從2014年辭職、搬去趙橋村后,顧湘就沒上過班了,算起來也快10年了。不上班不代表什么也不做,辭職后顧湘干過各式各樣的事情:設計T恤、翻譯公版書、賣油畫、畫書籍封面等。
顧湘不認為人一定要上班。“我大學念的是編劇,我們眼里的成功模板就是不上班的,我們覺得自由職業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從俄國研究生畢業后,顧湘先回國當了一年自由撰稿人。但她覺得自由撰稿人“不劃算”:“你接到一個活的時候,會覺得賺了一筆錢;寫完稿的時候,覺得賺到一筆錢;等發稿費了,又有一筆。就是你有三趟覺得自己賺到一筆錢,但其實只有一筆錢。”
顧湘回到上海做淘寶。但生意越好,顧湘越覺得麻煩,要進貨、拍照、當客服,“就非常累,比上班還累”。應該要請個人,但她又不善于管理人,所以顧湘決定去上班,上班至少有底薪,比自由撰稿人劃算點。
對顧湘來說,最“劃算”的事情,是多一點能自己做主的時間。因為人的生命有限,最珍貴的還是時間。“能在有限的時間里,多干點自己想干的事情,其實就是賺到了。”
“那多余的錢,我也不是很想賺,我就很懶,我就情愿躺著看看書。我不想要車和包,我就覺得還不如躺著比較快樂。”
目前的顧湘沒什么特別想干的事情,她有兩只老貓,也不適合遠行。待在家里看書和打游戲,就占據了她很多時間,而且這些愛好也不怎么花錢。至于寫作,顧湘說自己也不高產,她不是那種憑空想象的書寫者,也沒有野心大到想反映一個時代,她是一個需要、也熱愛生活經驗的書寫者。
新書有一則《敬老卡》的故事。趙橋村里一位73歲的老人顧存興,他拿著敬老卡從村里乘53站地鐵、194站公交車去蘇州“旅游”。爺爺會拿出一個小本子給顧湘看,上面寫著一些景點的地點和年份。這件小事打動了顧湘,她就時不時去爺爺家串門,還把爺爺提到的全部路線坐了一遍。
而《和平公園》則是一個充滿魔幻色彩的故事。主人公被媽媽要求“丟掉兔子”,因此在公園哭泣。這也是真實發生在顧湘生活里的事,顧湘卻被打動了。因為那個女孩也就比自己大一點,兔子也很老了。女孩的生活仿佛是自己的寫照,顧湘很擔心自己生病了沒人照顧家里的貓。

再比如顧湘發現,有些人只要充滿自信地充當人生導師,就能得到信徒的“供奉”。“以前我們的教育不是要謙虛嗎?但是現在反而一直在吹噓自己的人能夠得到最大的好處,我就覺得這件事很奇怪,我就寫一寫。”
顧湘書中大部分的人物,大多不關心事實,只在自己的世界里游蕩。某種程度上,這似乎也是顧湘的生活狀態。于是她寫道:“我將目光投向遠處,感到我們就像浮游生物,藻類,或糖塊,沉浮在時間的河流里,并慢慢溶解其中……”
“如果來日我所站立之處變得貧瘠,生活皺縮起來,我也將憑著儲藏在心里的水,像苔蘚一樣活下去,并使我降下一點石頭化作土壤。”
顧湘沒有結婚,也沒有孩子,周邊有很多朋友也沒結婚,所以老了以后,可能大家還能互幫互助一下。
但人總歸會覺得孤獨和寂寞的,顧湘的小說里寫到了戀愛,但仔細琢磨,也不叫戀愛,而是一些可有可無的約會,是從城市里“土生土長”的東西。
回到《燉牛肉》那篇文章,租屋遭逢火災的主人公沒有一個“住得近的朋友”,也沒有談戀愛的對象。主人公想著,上班族要怎么談戀愛呢?工作和通勤以外,還有約會的時間和精力嗎?也有那么一個男的,住得近,是個“老實好人”,讓人“有點喜歡”,但又不是“十分喜歡”,“真的有‘聊勝于無’這種事嗎?”
顧湘對此的解釋是:與其說是愛,不如說是上頭。
顧湘說自己蠻容易上頭的,但是上頭一陣子后,理智告訴她這個人不太行。如果上頭的時候就急于表白,對方又有所回應,兩個人可能短暫地在一起,然后發現對方不太行,分開又成為一件很麻煩的事。
所以成熟一點以后,顧湘學會了給自己一點時間分辨,這到底是喜歡還是上頭。而且有很多事情會導致人上頭,顧湘說有時候其實就是好奇心,這個好奇被解決以后,也就下頭了。
顧湘舉了一個很“有勁”的例子。她說自己是個好奇心很強的人,如果看到有人在種蘑菇,對方恰好是男的,兩個人的距離就會拉近。但相處后發現,吸引自己的只是“種蘑菇”這件事,而這個男人本身沒有足夠有趣到讓人持續保持好奇心。
顧湘也在書里寫道:“我現在覺得,熱情來的時候,就自己默默感受它,然后等它過去,不要透露,不要跟別的事情混淆,就像自己挺過一場發燒一樣,挺好的,誰也不麻煩。”
顧湘書里的那些人,好像隨時會蹦跶到我們身邊,過一陣子又不見了—這好像又是某種城市生活的樣本:年輕人穿梭在不同的城市和租屋間,和周圍的人、事、物無法產生太過深刻的聯結。也不是人的錯, 城市太大,房租太貴,人不再于土地上安營扎寨,能寄生的場所只有網絡。但網絡又摸不著,于是人就在世界上飄來蕩去。
當一個人不再需要為食物煩惱的時候,自然有了更多精神性的追求。但城市生活又讓人吃得不是太飽、住得不是太好,于是這種精神性又打了折扣。所以顧湘也是明智的,因為她提早就想好了“上班和住房”的事。
現在的顧湘,雖然不上班,每年也都有事情干,不需要很多錢,也可以過得很開心。“我們這種貧窮小市民也可以很浪漫的。”